重要朝臣们也分左右而列,左右各有一个空位——他们已经成为正副使者,持金册文书去迎接新妃。

宫乐丝竹款款响起,那般庄重肃穆之中,一道身影,在侍女的扶持下,款款而入。

丹嘉身着庄重华贵的纬衣,凤冠之上三只彩鸾口衔明珠,高昂于额上,两鬓有闪烁流苏低垂,望之真是神秀辉煌!

但走近了仔细观察,却不难看出她面色苍白,步履呆板,眼神更是透出一种冷然。

她站在玉阶之下,孑然一身,神色冰冷漠然,好似这满场盛景与她毫无干系。

虽然乐声悠扬,却也压不住底下嫔妃的窃窃私语——

“她摆着一张冷脸给谁看呢?”

“人家在皇上那边也是这么刚烈坚贞,神色冷了点算什么——皇上大概就爱她这个腔调!”

“都亡了国,还装什么清高贞烈啊!”

昭元帝戎马经年,立国不久,他在女色上头并不热衷,这些各色佳丽,或是世家大族所献,或是有司按例擢选。她们大都不曾得到宠幸,如今乍见到丹嘉这般清冷漠然的姿态,都按捺不住,开始低声嘲讽起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吉时已经逼近,转眼就要误了时辰,昭元帝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至。

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转为明显,惊奇的猜测甚至要压过乐声了——

“这是怎么了?”

正当七嘴八舌的喧哗不了,殿外顿时响起响亮的报声——

“万岁驾到!”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昭元帝虽然一身大朝龙袍,却是面若寒霜,目光轻扫之下,冷得几乎要结出冰来。

众人噤若寒蝉的跪拜,眼角余光却看见了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道潇洒俊秀的身影——正是刚回宫不久的熙王。

熙王与皇帝一前一后来到,显然方才是经过一番交谈——皇帝的面色不善,他却仍是笑得儒雅,眼中那抹邪肆兴味显得他心情正佳。

昭元帝登上御座,却并坐下,只是静静扫视着阶下恭谨而立的众人,随即示意开始。

礼官于是念起了那篇早就准备好的华藻表文,最后才念出封诰,“封石氏丹嘉为嘉妃,居于庆和宫。”

未等众人行礼,随侍太监递给了礼官另一道杏绫旨意,礼官虽然惊诧,却仍是展开读了——

“奉太后懿旨,平州王氏之女慕菱,性情贤淑温良,故册封为淑妃——”

这一道旨意简直是石破天惊,震得众人目瞪口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本只是一场寻常的封妃仪礼,大家宴饮庆贺一阵就罢了,没想到横空里杀出个“太后懿旨”,一场庆典,居然封出了两个妃位。

熙王将众人各异的神情都看在眼内,不由的笑意加深,神情颇为欢愉的笑着开口道:“还是母后疼惜皇兄,怕您身边没人照料,巴巴的把自己侄女送了来——”

他的笑声在一片尴尬冷场中显得越发突兀,“今日两位新妃晋位真是大大的喜事,太后听了十分欢喜,她还指望着早日含饴弄孙呢!”

这原本很是亲近妥当的笑谈,听到昭元帝耳中,却让他黑眸越发幽沉——亲信近臣察言观色,都知道他已是大怒,顿时手心里全是冷汗。

在侍女的簇拥下,另一位新妃也娉婷而至,她盛装华服,笑意盈盈之下显得容光焕发,仿佛那日的冷遇被逐只是一场谣言。

昭元帝冷眼看了一眼,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他高踞于帝座之上,轻漠目光扫向恭谨垂首的众人——

“今日让大家聚集一堂,除了封妃之外,朕还有一件重要之事!”

第七十一章日蚀腾空血光现

阳光从刻有精美画纹的窗格间透入,照在昭示帝身上,他高居于大殿最高处,低沉嗓音由珠玉伞冕掩映间传出,一字一句却偏偏极为清晰——

“朕自登大位以来,以天下为国土,亿兆庶民为治下,远抚各国,四海仪从。”

他声调平缓,仿佛说着再自然不过的话,寥寥几语,却在众人面前展开一副辽阔宏大,俯看苍生的不世基业。

“但各位诸侯却心思不一…”

他话锋一转,一语中的,却让不少人的面色煞白,“前有唐国阳奉阴违,在文书措辞上暗讽朕,现又有魏王桀骜不逊,居然敢拒而不见朕的使者。”

“既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朝廷也不稀罕他们那一星半点的‘贡礼’。”

他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怒意,却在平静中蕴藏着让人发抖的不安意味,“如今已是冬寒将尽,朕决意…出兵魏国!”

这一句声音不大,传入众人耳中,却似一声响雷,震得人心神剧荡,呆若木鸡!

宫妃们并不晓得其中利害,只是听着要打仗,心头也是一跳,随即她们感受到殿中积凝的不安气氛,连窃窃私语都停下了,整个大殿里寂静无声,却越发让人感觉不安。

昭元帝目光轻扫之下,朝臣中微微骚动,好似受不住他冷然目光的压力,略微降下声量,但随即又反弹出更明显的声浪来。

“陛下,万万不可啊!”

终于有吏部尚书出来跪倒苦求,他已是一把年纪了,白髯飘飘之下,很难将他与“知酒,知佛,知书”的状元美名联想起来,“万岁不可如此!”

他急得美髯拂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先…先前征伐唐国,万岁麾下铁骑长驱直入,破城灭国后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如今再妄开战端,绝非天下之福。”

周围有人虽未出声,神色间也颇有赞同之意。

天下大乱久矣,百姓生计凋敝,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一些人虽然未必有老状元公这等悲天悯人的情怀,却也都希望不要再多起征战。

“妄开战端?!真是可笑…!”

昭元帝冷笑出声,好似犀利冰冷的无形之鞭重击在众人之身,让他们连心跳都漏慢了一拍,有胆小的甚至脚下发软,摇摇欲坠。

“真正妄开战端的人是魏王!他倨傲无礼,居然敢拒见朕之使者——既然他如此有恃无恐,朕便让他知道什么是天子之威!”

昭元帝蓦然皱眉,轻拂袍袖之下,众人只觉无形压迫之力扑面而来,好似一块千金巨石压在胸前,让人几乎喘息不能。

众臣子不敢轻动,连交换眼色都不敢,有些明眼人已然看出皇帝是下定决心了,于是缄口不言,却另有些饱学儒士忍无可忍,小声议论道:“无论哪朝哪代的天子,都没有如此频繁的对诸侯用兵讨伐——万岁该不会是贪图诸侯之疆土,这才出兵收为己有的吧?”

这声音说大不大,细微却又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顿时引得朝臣们面色剧变,有人厉声呵斥,也有人若有所思,顿时满殿骚动更甚。

昭元帝目光如电,睥睨而精准的看向群臣队列之中的某一人,随即他大笑而起,昂藏身形映着逆向的日光,宛如神祗一般让人敬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之国土虽广…朕若有意,却如探囊取物一般!”

这话说得无比嚣狂,却偏偏满是自信无比的气势,任谁也难以反驳。

昭元帝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之中,无比豪迈,却又含着无可言说的至高孤寂,他扫视着噤若寒蝉,重新又垂下头的众臣,笑意中更添讥诮苦涩——

几百年的成规旧俗,天子可以废黜某一位诸侯,却无法将其国土归入朝廷,一旦触动这一点,天下便是物议鼎沸!

想到此处,他眉心皱痕更深,不期然的,那一夜羽织激愤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从周天子分封至今,哪有贤明的天子贪图诸侯国的土地?!”

“你这样做,比起上古时候的暴君桀纣又有什么区别?”

他摇了摇头,黑眸越发幽沉冷凝,剑眉深蹙后又缓缓舒展,终究将一声叹息压入心中

诸侯势大,这几百年中动辄威凌天子,使得九州四分五裂。

剪除他们羽翼已是势在必行!

只有收回诸侯的国土,重新打散后划分郡县,分地赐予广大流民,这天下才能真正太平!

黑眸光芒一闪,他决意已定,负手而立于帝座之侧,高瞰玉阶之下,他正要正式下旨,此时却听殿外一阵凄厉惊呼——

“天…天上!”

突兀一声吓得人齐齐看向门边,下一瞬,无数人的惊悚尖叫在殿外广庭中响起!

靠着门窗站立的朝臣、嫔妃也是不明所以,却发觉自己眼前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他们朝外望去,随即也爆发出一阵不敢置信的惊叫声——

“天、天暗下来了!”

“太阳——太阳不见了!”

无边的黑暗宛如巨兽一般,遮天蔽地缓缓移来,苍穹之上,一轮旭日好似被虚无之暗渐渐蚕食,一点一点的被吞没、消失。

天空大地尽陷于被无尽冥黑之中,高空之中,太阳毫无踪迹,只剩下一圈微金的镶边,越发显得诡谲妖异。

众人惊呼尖叫,有胆小的妃子吓得躲到了重幔礼器之下,殿中顿时乱成一团,有人簌簌发抖的站起身来,尖高了嗓门,颤声道:“这是…日蚀之象!”

这一声尖利刺耳,顿时让所有心头狂震,有明白过来的已是面色煞白,咕咚一声软倒在地!

日蚀之象!

旭日象征着天子…而日蚀之象让世上万物陷入黑暗,则是诸般天兆中最凶险可怕的,它象征着——天子失德!

此时晦暗已将日头全数吞噬,天空中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众人或站或蹲,已是惊得完全不顾仪态。

漫长的等待,几乎让人窒息,有人小声哭出声来,随即就被人捂住了嘴。

死寂。

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弱的光芒重新透射出来,天空中虚影重叠,西边缘露出了一点亮光,随即大地也逐渐明亮起来。

大家略微舒了一口气,心还在嗓子眼没放回,却听殿外又有人尖叫——

“血、血红一片!”

在窗边的探出头去看,随即却浑身颤抖得说不话来——那人大叫一声,竟厥倒在地!

逐渐出现的日盘,仍如平时一般停在空中,位置分毫不差。

只是,它发出的不是金灿和煦的光芒,而是——

铺天漫地的血红!

第七十二章如神如鬼费思量

众人睁大了眼,觉得自己好似在幻梦之中,但半空中那轮圆日,却是鲜红妖丽得刺眼生疼,将整个天空都照成血海一片!

天下万物…一草一木,王侯庶民,这一刻,都仿佛浸润在血涌红光之中!

“这、这是我在做梦吧?”

有人低吟一声,恨不能在此刻昏厥过去,也有人出离惊恐,张大了口久久叫不出来。

“太阳重现,却变成血红了!”

“怎会如此?!”

如此低语渐渐消失,众人瞪大了眼,死死盯住窗外,那血红日光却一如往常照耀万物,血光映得眼前刺痛,他们在战栗惊恐中连声音都消失了

殿中平静得有些诡异,却满含着惊悚和不安的气氛,好似辉赫大殿之中有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物,众人都缩成一团,尽量不去看御座之上的皇帝。

突兀一声悲怆之泣,终于将这一份死寂打破

“天现异象,这是极大的凶兆——请万岁收回成命吧!!”

正是那位快要致休的状元公,他白髯一阵乱颤,全身抖得好似要喘不过气来,却仍咬紧了牙,大哭着叩首道:“老天已降下警兆啊!”

这一声尖长嘶哑,听得众人又是身上一颤,他们交换了个眼色,却仍是不敢抬头。

这般整齐划一的不敢抬头,却让昭元帝只能看到森黑与紫锦的官帽——这些人垂首不敢抬头的举动,却似对他无声而尖锐的抗拒。

冰冷的感觉从心口处蔓延开来,那是冷入骨髓的无奈,昭元帝唇角微动,不知是在笑世人的无奈,还是在笑自己的微妙尴尬。

丹离远远的站在偏僻角落,这一刻却是抬头看向他,她清亮的眼中清晰看到,昭元帝用力握住椅扶,双目之中熠熠森然,好似要燃起炽热的白火。

被众人惊恐,抗拒的滋味如何?

她轻抿唇角,静静凝望着他,也深深体会着他眼中闪耀的雷霆之光——

那是帝者孤高于众人,却被芸芸众生背离的傲然之冷!

她的袖子被拉了啦,随即梅选侍的声音低若蚊呐,“真被你说中了啊——果然是血光之灾!”

“这次真是碰巧了…”

姬悠的嗓音在身后压低,“据说那位薛大人的算卦十次有九次不准,也许这次大家有缘分,正好碰上他准的一次了。”

“是啊…”

丹离微笑着漫声而应,目光却仍停驻在昭元帝身上。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么?

是要怒喝斥责众人的狂乱迷信,还是,最终顺从这无声之舆,改弦易长不再征战,甚至干脆下个罪己诏,博个知错能改的好名声?

“哈哈哈哈——”

突兀而来的大笑声,打断了她的揣测,只见昭元帝倚坐在至高帝座之上,笑得宽阔胸膛都为之起伏——

“真是可笑!”

他挑起眉,甚至连愤怒也懒得生起,只是以含着浓厚讥诮笑意的双眸缓缓扫向众人,“朕今日才知道,卿等,居然会如此一惊一乍,联想浮翩!”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略带无奈,好似在竭力忍耐着这一群胡乱猜想的臣子嫔妃,平静的让人莫名心安——

“天象变化乃是常事,自开天辟地以来,天地宛如芸芸诸生家中的草庐,年代久了总会出些异常——各位若是有兴趣,尽可去钦天监天文台查查,这千年之中,到底出现了多少次扫帚星尾,日蚀月阴,其他诸如六月飞雪,天降流火之类的异象就更不用说了…”

他的笑意带着轻松的嘲讽,炯然目光之下,众人好似成了这群大惊小怪没见识,不由的面上热烫,略微松动了些。

“这么多次异常天象,难道次次都是朝政有失,帝王失德所致?!真是太过可笑了!”

昭元帝大笑加深,他站起身来负手俯视众人,下一句的语气,简直是豪迈强烈到了极点

“若是天降异象有用,前朝顺帝也不会在蹂躏百姓五十余年后,这才安然薨死——他可是活了九十一岁哪!”

“诸位难道认为,朕比顺帝还要暴虐凶残?”

这一句问话太过凶险,却也直言不讳的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恐怖天象若是有用,那位滥征民夫建造巨大行宫,让百万民众溺海为他寻求不死之药的顺帝大概早就该被天雷轰死了!

众朝臣和嫔妃们不禁摇了摇头,荒唐暴虐到顺帝这种等级,也算是惊天地撼山河了,无论怎样,昭元帝还不至于要跟他齐名并列。

“天象只是虚妄,以此指涉人间变迁,岂不是以缪解误?!可笑,真是可笑!”

最后一句在冷笑中大声喝出,昭元帝一拂袍袖,起身大步离去。

庄严御道两侧,回过神来的众人一齐跪地,口称万岁目送他昂藏挺拔的身影远去。

失去主人的大殿顿时陷入了呆滞,随后,七嘴八舌的谈论声响起,顿时将这清净庄严之地闹得嘈杂不堪。

丹离也不理会众人高声之论,只是看着天际那轮血日,唇边笑意越发加深,含着薄冷讥诮——

清韵斋一出手,果然是大手笔!

昭元帝回到未央宫,丝毫不曾理会那些惊慌失措的宫人,独自把自己关入内书房整整一个时辰,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他开了门,并命人备马,“朕要出宫一趟。”

无人敢过问他究竟要去哪,即使有那不开眼的嘴唇微动,却也被他眼中的冷凝肃杀吓住。

昭元帝一个侍从也不带,一路策马狂奔,眼前血色日光照得他浑身发烫,瞳孔最深处的浓黑化为白灼,几乎可以燃烧暴起!

终于来到终南山半腰,云雾缭绕间,却有一道残破的石桥,如往常一般静谧待人。

昭元帝正要如前几次一般通过,却骤然发觉眼前白雾一浓,瞬间又似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清澈的青溪之水长流直贯,潺潺的水声中有冰融之响,冷风扑面而来,清茫苍穹间非日非夜,极为奇妙的空间里,一道妙然身影出现在眼前,竟是那般的熟悉、震撼!

“羽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