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被嗜赌成性的亲生父亲凌虐的奄奄一息。

 那时的她,尚未好,变倔强的睁大了眼,执意要跟随他左右。

 那时的她,渐渐长成冰冷婀娜的女子,却因着面上的狰狞,开始戴上鬼面。

 那时的她…

 昭元帝只觉得心中刺痛,悲不可遏。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宛如当初,他从雪地里将她捡回时的那般紧紧抱着,好似怀中抱着的,是自己的亲生小妹一般。

 “你撑住!”

 他怒声喝道,正要疾奔而向太医院,却听到怀中那道微弱的声音,含着笑意,朦胧而温婉——

 “泰大哥,我好喜欢你。”

 第一百零九章一宵冷雨丧命花简简单单的一句,微弱吐出的气息宛如天边渺云,行将消逝。

 月轮穿出阴霾,水一般的光辉淡淡投下,她无力的蜷缩在他怀里,手臂上的鳞片渐渐的褪去,尖长的指甲一寸寸缩回,最终回复成白皙十指,带着薄茧的指尖攥住那玄色衣角,牢的似要陷入掌心!

 豁尽她全身之力,用完这所有的心思,她能抓住的,也只有这微薄的一片。

 夜风呼啸,吹的人们衣袂翻动,而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唯有在这人的怀中,才是永恒的温暖。

 "我喜欢你…"

 她的低喃已是微不可闻,却让昭元帝浑身为之一震,不敢置信的目光宛如电光一闪,随后便是豁然明悟!

 "我是想如羽织那般风华绝致,也希望和石才人一般身带冷香,这样,你是不是多看我一样?"

 "可是我真笨哪,居然会相信那种邪道妖术,还白白连累了这么多人…"

 低缓的苦笑声中,她眼角终是滑下一滴晶莹之泪,平时黑亮的瞳孔,此时已开始茫然而散。

 已是药石无灵的弥留。

 昭元帝心中雪亮,却偏偏不愿去想,他开口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终究默然了。

 "对不起,大哥。"

 她竭尽全身的气力说道,一双雪白獠牙也因失去狂暴的力量来源,缓缓收回了口中,月光照着她如玉一般晶莹的面庞,清丽隽华,却又透着英气的苍白。

 风吹四下里得簌簌作响,庭院里的残凝之雪飞散狂舞,染上了她的眉梢。冷冽的晶华,刺得眼角一片模糊。似真非真之间,她好似回到十数年前的过去--那一夜白雪漫阶,而她就那样遍体鳞伤的,躺在了满是污秽的墙角。

 锃亮的军靴占据了眼前,她吃力的抬眼去看,却见那人玄甲雪袍,长枪轻负,他伸出宽大的手掌--

 "还站得起来吗--"

 小小的阮七微笑着,不顾浑身的剧痛,不顾深入骨髓的酥麻,也顾不得深入骨髓的酥麻,也顾不得眼前逐渐黑暗模糊的视线,朝着那个伟岸冷峻的身影,伸出了手。

 无尽虚无之中,却再也没有人稳稳接住她的手掌。

 风声在这一刻停止了。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似过了半夜,昭元帝终于站起身来。

 他面容冷肃,任由风雪吹得鬓发纷飞,眉宇间点燃残冰冷雪,在场诸人却无一敢正视他的幽暗双眸。

 缓缓的,他放下了怀中已然僵冷的尸体,看向呆若木鸡的三人--

 "回房去。"

 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别的,梅选侍愣愣的看着他,手中绢帕几乎要绞成残片。

 昭元帝眼中闪过不耐的风暴,声调提高道:"立刻回去!"

 姬悠见状推了她一把,勉强施了个礼就要拉她回耳房。

 "麻将…过来吧,我们回去。"

 突兀的一声,将紧绷肃杀的气氛瞬间打破。

 一声招呼,麻将立刻识相的从庭边大石后跃了出来,丹离俯下身,将它抱在怀中,正要回身折返,却被昭元帝叫住了。

 四目相对,昭元帝看入她眼中--熹微的月光下,她一双杏眸清莹幽淡,竟是毫无害怕惶恐之色,就这般凝望着她。

 她平素那般懒洋洋的微笑已经收起,看了他半晌,好似寻思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也别伤心…"

 "人死如灯灭,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

 昭元帝淡然说道,语气却是渐渐柔缓下来。

 他看着丹离手忙脚乱的收拾满地残局,好不容易才把脚边的残门木屑扫开,正要进房,却又鬼使神差的叫住了她--

 "小心门户--把衣橱搬来遮住…"

 他没有提及为他们先找个宫室临时住着--闹成这般模样,若是在对他们多加关照,只怕幕后主使也会盯上他们!

 ****一番折腾,三人又在各自床榻上坐下,却是谁也没有躺下的睡意。

 幽暗的烛光一跳一跳,照的人影在墙上不断跃动,宛如鬼魅一般。

 麻将仿佛心有余悸,仍是炸毛成一团,肥肉都在一颤一颤的,它小声喵了几声。

 丹离抱它在胸前,悄声道:"你问我为什么不及时出手,可以救下她这条命?"

 缓缓的,她无声的笑了。

 "梦流霜之所以挑上阮七,一是为了断掉皇帝有力的一条臂膀,二是…为了窥探我的虚实。"

 幽暗中,她的双眸笑成一弯,眼角光芒流转,"自从路上行刺未遂,反被我一记婶雷击伤后,她便怀疑上了常近皇帝身侧的所有人。"

 "天门三位宗主之中,唯有我从不在人前露面--不能掌握的人,对她来说是极为危险的,三宗会议即将召开,若是提前查出我的真实身份,这份莫测的畏惧便化为乌有了。"

 丹离一反常态,竟给麻将细细解释了,虽是口中轻描淡写,但眼底的淡淡阴霾与冷怒,却显示她并非全无情绪。

 "阮七的武学造诣虽是精绝,却是难以对抗梦流霜--武者的未进宗师之境前,根本不是术者的对手。"

 她似在单纯讨论优劣,瞳孔深处的那一抹居然讥诮,竟似两点幽幽鬼火一般,显示着主人平静外表下的激越狂意。

 她这一句虽轻,声调却是让人毛骨悚然,好似是别有所指,有感而发。

 麻将趴在她怀里,柔声喵了两句,丹离眼中浮现漠然冷意,笑容略见沉凝,"也怪她太弱了,内心又有空隙可寻,这才着了人家的道。"

 她缓缓抚摸着麻将的绒毛,以低不可闻的声调冷喃道,"这个世上,弱者只会成为强者脚下的蝼蚁和傀儡--这种全然无力感,超越一切的悲愤,我当年又何曾不是如此?!"

 听到"当年"两字,麻将颤抖的更加厉害,仿佛眼前有什么无形的鬼魅正一步步扑来。

 丹离柔声安慰了它,"都过去了…"

 声调听似平缓欣慰,却含着无穷复杂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梅选侍扔在纠结那块帕巾,抬头一看,却几乎吓得僵住--

 不知怎的,丹离唇边那一道若有如无的空渺笑意,空寂中含着不祥诡意,竟是比阮七化身的恶鬼更让人心生悚然!

第一百一十章风吹仙袂飘飘举

她揉了揉眼,再看时,丹离却仍是懒洋洋含笑的模样,摩擦着麻将的脑袋,亲昵的抱在了怀里。

 “梅姐姐…”

 突兀而来的清脆嗓音,吓得她身上一震,一片幽暗中,只听丹离问道:“后天便是上元节的最后一天,我们还偷溜出去吗?”

 梅选侍一愣,随机失笑,“你想偷偷上街去玩?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怕进出的腰牌都要仔细筛查,一个蚊子都不会放过——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哎,是在人为嘛…”

 丹离耸了耸肩,随意的倒在床上和衣而眠,连声调都显得含糊困倦了,“我想上街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没尝过。”

 话虽如此,她眼底却是一道精光飞过。

 姬悠彻底无语了,半晌才无奈叹气道:“你居然还想着吃——原来人没长膘,倒光是肥了胆吗?”

 丹离侧过头去,好似沉沉睡去,根本不理会他的调侃诽谤。

 窗边,微茫的曙光渐渐升起,三人再也忍耐不住疲倦,东倒西歪的昏睡过去。

 ****

 阮七的死,并未如预想中一般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

 昭元帝对她的死因讳莫如深,众人畏惧他的雷霆之怒,无人敢多嘴多问。

 宫中偷偷传说,淑妃为献殷勤,曾经建议宫中的妃嫔也参与阮七的祭仪,却被皇帝冰冷双眼扫视,吓得几乎哭出声来。

 左相近日的心绪也颇为不好,甚至有官员给他递手本时,因为多言聒噪,被他当场扫地出门。

 短短几日之间,宫人们便察觉出了这一股紧张不祥的气氛,噤若寒蝉之下,做事业更为小心细致,生怕触怒了主子们。

 然则宫中的留言,仍在不知不觉中播散开来,更形成一股诡谲暗流——

 据说,阮将军是被术者妖人所杀。

 阮七其实是跟妖人勾结,意图弑君篡位…

 据说阮将军是窥见某位娘娘与人私通,这才被杀人灭口的。

 种种谣言和耳语四起,更触怒了昭元帝,将为首几人施以廷杖后,染血的木签让饶舌者人人自危,终是将这等歪风硬压了下来。

 然而梅选侍的揣测倒是没有成真——宫人们进出的腰牌居然没有被禁,仍能使用!

 于是,丹离又开始蠢蠢欲动。

 “呼…终于偷溜出来了!满街都是美食,真是难以选择啊!”

 丹离的双眼滴溜溜一转,随即便胶着在透明莹润的水晶虾饺上,再也迈不动步了。

 她情不自禁的微微舔唇,粉红舌尖不经意划过唇角,慵懒中带着无邪的魅惑,竟让一旁热情招呼的店家看傻了眼。

 梅选侍忍住笑,瞥了一眼看似不耐,实则也一直偷瞟蒸笼的姬悠,似笑非笑道:“看了你们都魂不守舍了——你也不用装模作样了,想吃什么就坐下来慢慢吃。”

 丹离欢呼一声,连偷跟出来的麻将也从竹篮中探出脑袋来,梅选侍笑着掏出一个精致绣袋,从中摸出一小块银锭,递于一边伺候的小二,“这些先压在账上。”

 她转身欲走,丹离嘴里含着一个虾饺,声音都模糊不清了,“梅姐姐你要去哪里?”

 梅选侍回过头来,虽是笑靥温婉,却是眼风如刀——她只说了两个字,“雪缎。”

 目送着她匆匆而去,姬悠优雅的吞下整个虾饺,又喝了一口汤,原音也有些含糊滑稽,“她就是太爱操心了。”

 声调意味深长,虽是带笑,却有一丝隐含的复杂纠结。

 他三两口吃完,随后也起身离去。

 “我要去偷偷跟着她,看有没有不三不四的男人缠上来。”

 他朝着丹离戏谑的眨了眨眼,随后也急急出门,雪衣素裳,风姿绰约,虽是戴着面纱,却也让无数食客看呆了眼。

 丹离盯着他出去的方向,眉头深深地皱起,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

 “大家都有各自想去的地方啊…”

 她三两口将虾饺吃下,连麻将也被迫叼了三只在口中,塞得满满当当,也喵喵声也没法发出。

 “店家结账。”

 “小姑娘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是啊,我的两位姐姐去绸缎庄买料子去了,我也想跟去看看。”

 丹离眼中波光一闪,却是若无其事的恬笑说道。

 “哈哈…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倒是穿件粉色的合适。”

 丹离笑着应诺,出了大门却是脚下一顿,随机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沿着朱雀大街边,左拐第三个岔道,走进去第七间门面——仍是那家布幌招展,色色诱人的粉圆店。丹离站在街对面,却是停住了脚步,不曾走进店内。

 夜幕低垂,远处拱桥边灯火通明,人潮涌动,无色花光映入波心,宛如龙宫神境一般。

 这是上元节的最后一晚了,过了子时,这一切的热闹,男女老少的嬉笑无忌,便会化为云烟,若要再重逢欢娱,便又要隔了一岁。

 乱世倥偬,人多丧乱疾苦,下一岁人事沧桑,只怕已是大变,所以更要抓紧眼前,尽情享受这暂时的宁静安稳。

 丹离站在街边,任由冷风吹得她素白毡裘飘荡,她小小的身影,隐没在暗处,静静得望定了街头,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下雪了!”

 众人的惊呼,让她从沉思中醒来,抬头看时,之间晶莹雪片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的落到行人身上。

 “前一阵的残雪还没融透,怎么又下了?”

 “瑞雪兆丰年吧!”

 “怕是要下大,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路人的低声琐言传入她耳中,却激不起她心底半分波澜。

 就这般痴痴地望着。心中却有一个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期待——他,还会偶然走过此地吗?

 风吹得越发冷凛,雪片落到领口,酥酥麻麻的又凉又疼,篮中的麻将可能是冷了,委屈得发出喵喵叫声。

 丹离低下头摸了摸麻将,正要把它抱入怀中,却冷不防抬头,却见一位似曾相识的中年店家正在看着她笑——

 “姑娘,你站在小店门口看了许久,可是要进来吗?”

 是那家粉圆店的掌柜。

 “多谢您的好意…我是在等人。”

 等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姑娘上次好像来过小店吧,如果不弃,请进来喝一碗暖暖身子。”

 丹离看着店家神情恳切,一时觉得不过意,正要进去,偶然斜眼一瞥,双眸却因震惊而瞪大——是他!

第一百十一章相恨不如潮有信

简朴古易的白袍,洗得几近灰色的轻逸,长发只简单一束。

昂然挺拔的身形在人群中悄然而过,仿佛一阵渺然之风,又似泰山之巅般让人仰止。

那个身影,熟悉到让她心头剧痛。

风雪刮得她眼角刺痛,快要睁不开来,她却浑然不觉,一愣之下,随即追了出去。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那人步速看似普通,一追之下,才发觉竟是快若神鬼一般!

青石条板经历数百年岁月,本就光润易滑,雪片融化成半冰半泥,丹离脚下一滑,顿时摔倒在地。

手肘撑在地上,一片火辣辣的痛,只怕又是挂彩了…丹离皱紧了眉,吃力的爬起身来。

“走得好快啊!”

她双眸之中不再含笑,而是带着一种灼热与阴郁,一种甜蜜与愤怨。

她咬紧了唇,几乎要滴出血来,随即长袖一甩,一只小小的白色纸鹤飞了出去,在雪片飘飞的半空中朝前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