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声居然不低,银铃一般,带着慵懒的而漫不经心的挑逗,伴随着他的冷然大笑,竟是遥遥传出了殿外。

反手抱住他宽厚的脊背,两人亲密毫无间隙,丹离的眼,落在了他黑而深长的发间,她的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其实,你和我都是一样的…

一样有着让人怨恨,让人心碎的至亲父母。

一样在绝境中,被最后一束炽热明亮的日光所照亮——你心心念念于羽织,而我,至今都不敢回忆起,师兄宁非递过的那一碗热腾腾的粉圆。

最后的救赎,到头来,却只是最凄凉的笑谈谎言。

而踏上这条修罗血道的我,却已无法再回头…

她的笑声更甜,更加肆意迤逦,眼角却隐约有水光闪过,却是一闪即逝。

宫外重廊之下,太后站得直挺,耳边听着寝宫不时传来的银铃般的女音,以及低沉的男子笑声,却是陷入了长久的冷然沉默。

她披了一件珠绵长貂毡衣,只以两柄玉梳挽了个自然的发髻,四五十岁的年纪,看来却竟似只有二十出头一般。

耳边的笑语戏谑声仍是不断传来,太后面沉似水,却是惊得身后伺候的四人出了一身冷汗。

“娘娘,这深更半夜的,居然闹腾成这般——”

年长女官的抱怨声,再看入太后平静得可怕的眼中,顿时戛然而止。

“奴、奴婢谮越子…”

颤抖的声音宛如风中残烛,太后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不等四人反应过来,她断然转身而去。

风吹得她裙裾飘摆,寂寥夜风中,她的嗓音模糊而低哑——

“小小一个低阶妃妾,居然有如此媚术…”

*****

春日阳光明媚,麻将叼着一只粉彩浅花釉碗,虽然飞跃奔跳之中,却仍能竭力保持平稳,碗中满满带香的鱼汤也未曾洒出来一滴。

来到未央宫寝殿廊下,它透着门扉缝隙瞥了一眼,随即发出类似嗤笑的一声呼噜。

自己家好吃懒做的主人,正睡在墨玉它主人的床榻之上,裹了他那熏香柔软的棉被,睡得天昏地暗。

麻将又喵了一声作为嘲笑,决定不理会这个懒虫主人,径自来到暖阁下的泉涌水流处。

不出所料,那道乌黑而窈窕的身影,仍如往常一般平躺在石岸边,晒着它那一身乌黑发亮的美丽皮毛。

“喵——”(墨玉我来看你啦!)

见到佳人身影,麻将高兴得骨头都轻了三两,兴高采烈的长喵了一声。(我家里人煮了喷香的鱼汤,特意带来你尝尝。)

它叼了自家的粉彩碗正要过去献殷勤,却不料凭空被某种大力之物一撞,连碗带汤飞了出去!

满满盛着鱼汤的瓷碗,在空中划过一道惊险弧度,确实稳稳的落入另一张猫嘴之中。

伴随着微凉疾风出现的,正是那只身材巨大魁梧,满身霸气金黄的虎斑猫,佛奴!

佛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随即一仰脖,把鱼汤一饮而尽!

第一百四十章风刀霜剑严相逼

“喝…喝光了?!”

那是我省下的一天份猫粮啊啊啊啊啊!

麻将瞪圆了双眼,这一刻僵硬当场!

佛奴心满意足的舔了舔嘴角,慵懒而满意的喵了一声,随即迈开龙行虎步,朝着墨玉走去。

喝了我的汤,还想抢我的人…?!!!

真是叔可忍婶子也不能忍!!!

麻将简直要气疯了啊,它浑身绒毛直竖而起,气鼓鼓高嚎一声,冲着佛奴就扑了过去。

一旁晒着太阳的墨玉一惊之下,跳了起来,略见担忧的叫了一声。

****

丹离睡得正甜,却被一阵猛力推搡惊醒过来。

睡眼惺忪,眼前仍有些模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而严厉的中年妇女脸、

“太后宣你拜见。”

硬梆梆的一句,是命令而非邀请。

丹离扫视一圈,只见周围几个宫女面色各异,虽然尴尬却都不敢上前,只得远远的站着看了。

她好几次在未央宫留宿,黄帝寝宫里的宫女都算是混个面熟,只是眼前这棘手之态,却非是她们可以出面解决的。

她起身,打了个呵欠,眼角余光瞥见那中年女官神色越发不悦,于是懒洋洋的坐起身来,嬉笑着瞥她一眼道:“我衣着不整,你不晓得回避吗?”

中年女官眼光越冷,狠狠扫了她一眼,一语不发的走出内间,沿路还横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的宫女们,“你们围在这里做甚?有什么热闹好看!!”

众宫女见她如此飞扬跋扈,心里都有些害怕,思虑着丹离也并非是正经主子,何必为她跟太后亲信起了冲突,于是微微惊叫着四散离去。

眼见巧手的宫女们作鸟兽散,丹离顿时傻了眼,随即,她笑得一脸惫懒精怪,“我是笨手笨脚的,只好自力更生罢了。”

她慢条斯理的起身着装,拿着眉笔与宫粉生涩的涂抹着,又拿了几支珠簪,对镜子比划了好半晌,这才胡乱插上头去。

中年女官已是等得很不耐烦,见她迈出殿门,低身怒斥道:“怎么这么慢,让太后娘娘久候,你吃罪得起吗?”

她还想斥骂两句,杀杀这位皇帝新宠的狐媚威风,谁知一眼对上,却是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这是什么打扮?!!”

蓦然拔高尖利的嗓音,震得丹离耳膜嗡嗡作响,她手指塞住双耳,往门栏后一闪,整个人都避出一丈远,“这位官长,你可是在万岁殿喧哗哦…”

她拖长的声调,顿时让那女官心头咯噔一声,四处张望一下,随即气焰又稍稍回复,“你这般模样,简直是、是…”

她死死瞪着丹离——只见眼前女子脸上涂了厚厚一层宫粉,浓妆之下眼角略显雀金亮彩,双唇绛色樱红,却偏偏画得有些歪斜,一张一合显得微微怪异。她头上琳琅满目的插着不少金玉簪饰,却显得凌乱眼花…

她看得一阵头晕,简直恨不能昏死过去——丹离在一旁很是好心的捅了捅她,“官长,太后该等得着急了…”

这种模样…还要去觐见太后!!!

女官咽喉急促颤动着,又急又气之下,确实彻底失声了!

丹离也不理会她,身子轻盈的出了寝宫,登上了前来接人的简陋青竿小轿。此时,那女官才如梦初醒的追了上去,她的心上只有一个念头:若是太后怪罪下来,自己只怕吃罪非轻啊!!

****

长乐宫正殿之上,正是一副喜乐煦和的景象。

太后坐在上首,下首并列坐了淑妃与嘉妃,还有几个不上排名的嫔妾,因为能言善道,也被她唤来闲聊说笑。

一旁的玉瓷小圆墩上,她那位神秘的义女青鸾,正把玩着半副骨牌,不时翻过掌来,若有所思的细细观看。

她一向性子古怪,众人也不去管她,只是围了太后,莺声燕语巧笑如珠。

大多数时候都是众人争相说着笑话古记,但仔细听来,却是以淑妃为中心,她的话虽不多,确实妥帖到位,一两句便说到点子上,又吉利又诙谐,引得太后不时轻笑。

嘉妃神色比先前的活死人模样好了些许,高贵得体的笑容却仍显得有些僵硬敷衍,她大多数时候是沉默不语的,只有当耳边听到一些只言片语的朝政信息时,低垂的眼中才会闪过一道亮光。

淑妃说了半天,有些口干舌燥,却见太后的笑容变得有些冷了,她心头咯噔一声,却听太后笑道:“我今日还想见一个人,已经派人去唤来了,可是等了半天,怎么还不见人影?”

她这话突兀而来,有些没头没尾,淑妃却是微微一愕,随即想起了什么。她微笑着抿了唇,看向一旁的丹嘉,“嘉妃姐姐,待会要来的,可是你的同胞手足呢!”

丹嘉一楞,幽静宛如深潭的眼中闪过一道冷然光芒,“我的同胞手足可有十数位,在这里的就有丹莹一人…”

她目视一旁侍立的丹莹,后者虽因品阶所限,没有坐的位置,却也在众女之中站得靠前。

丹莹朝长姐甜笑颔首,听几位上位者说得真切,已经知道是谁要来了,不由的撇了撇嘴角,眼中升起浓厚的不屑与鄙夷。

淑妃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以为忤,仍是巧笑嫣然,“这位石才人,根据聪慧活泼,昨夜私自出宫游玩,却被万岁撞了个正着,居然也没惩罚她,反而召她去了寝宫侍奉…”

她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不甚好看,满心酸涩恨意宛如毒箭,却因正主不在,有五六分射向了姐妹同胞的丹嘉丹莹两人。

丹莹涨红了脸,低声狠狠道:“谁跟这种贱人是手足同胞来着…!”

她的声音很低,但也有数人听着了,太后却好似无觉,仍是雍容浅笑着,惟有她身侧的淑妃王慕菱看到她眼中的冷厉光芒。

又等了一会,众人都已经怒形于色,此时,重廊之外有人禀报,石才人应诏前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智愚永是两公平

众女都转过头去,翘首以待,想一睹这位皇帝新宠的模样,由远及近的轻重步履声,让她们唇角闪过讥诮之笑——

这种脚步声,一听就是没家教的粗鲁人!

殿门开了又阖,珠帘被玉如意轻拂卷起,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

“这…这是什么怪模样?!”

有人尖声叫了起来。

更多人已经被吓得呆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万岁的品味如此“独特”!

在众人或是惊诧不信,或是讥讽嘲笑的目光下,丹离不疾不徐的走进内堂,午后的日光微暖和煦,她眼角的雀金亮彩熠熠发光,映着雪白一片的宫粉,瞧着绝然不象高雅娴静的宫妃,倒象是粉墨登场的优伶戏子了。

她一身宫装精美簇新,却是揉搓出细碎的褶纹,有眼尖的,甚至能看到她右衽之下,有两粒玉扣上下错位,显得分外滑稽。

她脚步轻快,面上带着漫不在乎、没心没肺的笑意,在这肃穆寂静的殿中显得分外刺眼,有些挑剔的嫔妃与女官纷纷皱起了眉头。

“太后万福金安。”

她叩拜过后,太后却并不叫起,只是静静端详着她——居高临下,只能凝视着她乌黑小髻。

“你进宫都多长时间了?”

平静的问话,毫无一丝波澜,却好似无形之风拂过殿堂,让人心头一震却又生出悚然之意。

“快四个月了。”

丹离不等人允许,就抬起头来,居然直视太后,笑得懵懂欢快,却让人为她捏一把冷汗。

“过得还习惯吗?”

太后继续问道。

“在这里挺好的,德宁宫两位姐妹都挺照应我的,吃穿住用都很是舒服。”

丹离忽闪着水色美眸,随即看向上首的丹嘉,轻声惊呼道:“哎呀,大姐姐也在这里啊!”

丹嘉看了她一眼,随即微微颔首,却并不言语。

丹离却好似看不出人眼色,对着她笑得越发灿烂,“大姐姐,你都好久不来看我了…”

一旁的丹莹见她撒娇都觉得头疼光火,低声咕哝一句“真不要脸”就别过头去,谁知丹离耳朵颇灵,侧过头就及时找着了她,又是一声欢呼——“丹莹妹妹,能见到你真好——这么久不见,我都怀念你火爆的怒吼声了!”

“谁会火爆怒吼了!!!!”

丹莹瞥见左右贵妇都对自己抱以异样嘲笑的眼神,心头一慌,竟然不管不顾的尖声高叫起来。

她一句喊出,顿时发觉不妙,在一片寂静的凝滞气氛下,忽然双膝一软,颓然跪到在地。

在丹嘉含着厉色的一瞥之后,她讷讷而艰涩道:“奴婢…一时无状,求太后娘娘宽恕。”

“你们姐妹情深,乍然见面难以自己,一时情绪外露也不足为怪。”

太后缓缓说道,随即看向跪在地上,却伸直了脖子东张西望的丹离,唇边露出一丝不明的笑意,“石才人,你也起来吧。”

丹离姿态很不优雅的站起身来,居然还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到底是哪来的野丫头啊!

众人面面相觑之下,看向丹嘉、丹莹两人的眼神越发露骨轻蔑。丹嘉眉心皱了皱,仍是一派淡然,丹莹却是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发颤。

“昨晚是你在伺候皇上吧?”

太后轻轻一笑,声调却比之前和缓了几分。

“是啊,昨晚巧遇皇上,一起去了未央宫。”

丹离大大咧咧的说道,却引得周围一干宫眷神色大变,怒上眉梢有之,冷笑不信更是有之。

巧遇?!骗谁啊!!

太后的神色更加温蔼,笑意也加深几分,“你这孩子倒是天真淳朴,皇帝大概就是喜欢你这性子吧。”

随即命人拿来一盘金玉物件给她做赏赐,只见朱漆托盘上,有点翠攒珠簪,七宝宫绦等物,还有一只带着异香的佩囊,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做成,明绣暗纹竟在日光斜照下共成一体,显得古奥古香。

丹离笑得双眼弯弯,“谢太后赏赐。”

随即伸手就拿,一旁有人见她如此做派,已经是低笑出声了。

“住手!”

一声带着暴怒的低喝,让在场诸人浑身一震。

正殿之门大开,日光顿时将满殿照得明晃晃的刺眼,一道巍然冷峻的身影,占据了所有人的眼帘。

“万岁!”

随着女官匆匆叩拜,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插烛伏柳一般行了礼。

昭元帝丝毫不愿理会她们,大步流星而入,却一把扯住丹离的手腕,有意无意的,将她拖离托盘范围,“你好大的胆子!!”

低沉怒喝,朝着丹离威压而下。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单手用力,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掼倒在地,狠狠瞪了一眼,又骂道:“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

丹离被仍在一旁滚了开去,又被劈头盖脑骂了一顿,她只觉得撞到了谁的脚跟,一时竟站不起身来。

现场很是混乱,议论纷纷中,有一双玉嫩白皙的手将她搀扶而起。

“你无恙吧,石材人。”

丹离这才发觉,被自己撞上的,居然是稳坐圆墩之上的青鸾。

青鸾身为太后的义女,一向寡言不群,丹离与她靠得极近,恍惚间,却想起昨夜地下废宫中,那个含笑侃侃而谈的天枢宗少主来。

“石才人…石才人你没事吧?”

青鸾的轻轻摇晃让她从发愣中醒觉过来,“啊…怎么了?”

她居然身子一扑,就势攥住了青鸾的裙幅,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撒手。

“你该不是摔傻了吧?”

一旁的丹莹幸灾乐祸的笑道:“皇上让你滚呢!”

丹离起身,果然迎上昭元帝冷怒而不耐烦的瞪视,她唇角一抿,正要离开,却又想起方才赏赐的好东西。

“太后的赏赐…”

她仍是不死心的看向盘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