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正殿深处,传来昭元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暗黑思绪。

“臣见过陛下。”

左相见礼之后,咳了一声,昭元帝抬头,瞥了他一眼,拿起手中的奏折,淡淡道:“我已经看过了。”

左相目光顿时冷如利刃,他扫了一眼正在笑眯眯捶背的丹离,却是默然无语。

仿佛感受到他眼中的光芒越发犀利刺人,丹离抬起头看了一眼,随即却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哆嗦着向后退去。

“呀…怎么是你!”

她好似想起前一次的牢狱之灾,以及那冷冰冰的残酷威胁,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最后干脆以袖遮面,别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哈哈哈哈…你怕他?”

昭元帝挑眉大笑,浑厚笑声震得书页微动,丹离皱眉躲到他身后,面容苦涩得像吞了整只苦瓜,嘟囔道:“他长相那么凶,真是吓人…”

她的声音很低很小,但左相听力过人,入耳清楚,顿时面色更黑更冷。

昭元帝瞥了一眼两人微妙的互动,又是一阵大笑,这等罕见之象,连一向七情不动的左相都微微侧目。

笑够了,他大手一挥,示意丹离道:“你先到后堂去吧,自己随便玩点什么。”

丹离眼睛一亮,顿时向书柜方向偷瞥,得到昭元帝忍笑示意后,她一声轻轻欢呼,伸手便拽过书柜内格的一个镶宝九连环和一盒象牙华容道,叮叮当当的抓了满手,最后尤有不足,居然又偷偷从果碟里抓了一把龙眼蜜干。

得逞后的她,笑得双眼弯弯,好似不知餍足的馋猫,一溜烟的跑入内室,任由珠帘在身后碰撞而响。

玉履的踢踏声远远近近的回响着,左相眼中闪过阴冷的不耐,随后却开始谈起了攻打魏国的事宜。

“魏国实力微弱,我大军只出四之一二,便已吓得魏王急急出了王都,向西方‘巡狩’。”

说起前线战事,左相神色淡淡,好似丝毫不以接连的大胜为意,只是在说到魏王贪生怕死的丑态时,唇角闪过淡淡讥诮之意。

这次征伐魏国,并未出过多的军力,只是八万余人,就一路大捷,长驱直入逼近王城,吓得魏王以“巡狩”为名匆匆逃出王城避难。

直捣黄龙,实在是一件痛快之事,却也因胜利来得太过容易,天都城的百姓都感觉不到战争的氛围,若不是有前一阵血日暗蚀的异常天象,只怕人们都淡忘了这场战争。

昭元帝点了点头,与左相的淡漠不同,他取过地舆图,细细端详了一阵,眉间若有所思的轻皱。

顺着他的目光,左相的目光也凝聚在地图上微小二醒目的一个红点。

“魏国不足为惧,只是它身后的靠山,却是晋国。”

正西之晋,在周天子分封诸侯的时候便已经存在,国运长远兴盛,实力不容小觑。

两人心意相通,彼此相视一眼,便已经明了心中所想。

“晋国是一头假装沉睡的巨虎…若是不小心,不仅要被它咬一口,还会被嚼碎了吞下去。”

昭元帝沉声说道。

左相颔首赞同,眼中闪过君臣相得的惬意与赞赏,他随即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卷,打开后薄若蝉翼,他将之呈到了昭元帝面前。

“晋王有三子,次子风姿绝佳,天生慧颖卓绝,七岁便写就绝佳诗赋,让天下文士都为之震撼惊异,又勤习武技,精通战略兵法,麾下铁骑三千,让周边各国闻之匍匐。”

昭元帝仿佛对此人也有所耳闻:“这便是人称‘无双公子’那人?”

“正是。”

左相对这些人事掌故都非常清楚,不免详细为皇帝解释:“晋王有子如此,也是既喜又惊,他家世子早立,也不是平庸无能之辈,再加上三子煽风点火,王室之内也颇不安宁。”

昭元帝点了点头,眼中并无欣喜之意:“只是晋之王室也并非利令智昏之人,他们兄弟有阋墙之险,对外却都是齐心一致——我们若想趁机瓦解分化,只怕难有机会。”

左相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却偏偏不肯一语褒奖,以免自己成为谄媚君上的佞臣。

他停了一停,又继续道:“只是,我们的人收到一个消息…”

他的声音在“我们的人”四字上微微加重,昭元帝立刻明了,欣慰笑道:“是你秘密训练的那些…”

“微臣不敢居功。”

左相声音平平,却是字字清脆,力道千钧。“这些人,是我们手中最强的底牌,不仅刺探各国情况很有成效,假以时日,连…那些人都会在他们手上惨亏。”

说道“那些人”之前,他的嗓音有些停顿含糊,无声之中,却分明作了个“术者”的口型。

昭元帝心头一凛,立刻明白:国师也在长居宫廷之中,左相是怕有什么异术窥探,这才只以口型秘语。

假以时日,这些人连术者都能对付!

这个隐秘的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却并不愿多想,只是咳了一声问道:“他们探听到什么消息?”

“这位二公子,向自家父王请奏,要求身入天都为使,为魏国之事前来斡旋。”

昭元帝眉头斜飞之下,似笑非笑的赞叹道:“好胆识,好算计!”

他赞完之后,随意问道:“这位二公子怎么称呼?”

左相道:“他之名…唤作恒,取字世远,人们一般唤他为‘恒公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泽国江山入战

这“恒公子”三字一出左相之口,下一瞬,却听咣当一声,在后堂之中好似有什么瓷具被打碎了,发出清脆响亮的声响,吓了人一跳。

昭元帝侧脸一瞥,只见绵密珠帘之后,好似有什么在博古架后碎了一地,隐约发着细碎粼亮的瓷光釉色。

“啊…我一时手滑,就摔坏了!”

丹离倚在博古架旁,小声说道。隔得较远,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也是一副闯了祸心虚的模样。

左相不由的皱起了眉——他倒不是在替皇帝心疼那珍瓷古玩,而是觉得,这打破瓷器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难道…是她在偷听窥探?

左相随即摇了摇头,将自己这份无端猜测付之脑后——后堂离书架并不算远,就算耳力再好的高手,也未必听得清楚!

昭元帝无奈的轻叹一声,薄唇边漾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来,微微扬声,他对着后堂道:“这是你手下丧生的第几只瓷器冤魂了?”

虽是语气淡淡,却让左相心头咯噔一声,惊讶不浅——

这等冷面冷心之人,居然会开这玩笑?

丹离站得远远的,隔了珠帘就听见这一句笑谑,也觉得面皮发烫,但她是何等样人?眨了眨眼,就脆生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摆设之类的,就是要时常更换才会有新鲜感啊。”

她好似唯恐天下不乱,居然又添了一句:“就像你宫里后宫佳丽三千,新面孔总比旧人要可爱许多吧。”

这是什么歪理?

左相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昭元帝却是哭笑不得,眉间浮现一道他也未曾觉察的宠溺之色,轻斥道:“胡说些什么呢!”

他瞥一眼左相那黑得可比锅底的脸色,决定不跟她继续歪缠,干脆利落道:“摔坏了多少,你总得给朕照价赔偿才是。”

后堂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赔?”

里面之人好似受了惊吓,一脚踏下,些许瓷器散片哀鸣一声,碎得更成了粉屑。

“你问一贫如洗的人索赔,哪里能要到钱呢?”

随着这一声耍赖的轻笑声,下一刻,丹离急匆匆撞开珠帘,一溜烟从他们身边跑过,敏捷矫健的身影动若脱兔,一跃过了门槛,很快消失在两人眼前,只留下远处一声隐约的,带些得意的银铃笑声。

就这么跑了?

左相看得眼花缭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在御前,不说告退,不恭谨行礼,居然就这么溜之大吉?

“哈哈哈哈…”

醇厚朗笑声在他身边响起,左相看向昭元帝畅快笑容,心头更生警兆——

这个女人,对皇帝的影响,远比他估计的要重!

丹离从未央宫正门一路疾奔而去,无视守卫与宫人们怪异惊讶的眼神,继续快步向前。

风声在耳边飕飕而过,带着初春的凉意,却更让人心中烦躁,眼前的一切都在快速奔跑中扭曲变形,幻化成遥远记忆中那一双双居高临下,好似扫瞥蝼蚁爬虫的目光——丹离只觉得心头急火激涌,浑身血脉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怒!

她喘着气站定,想起方才打碎的那一只瓷瓶——没有人能够猜到,她听到“恒公子”三字时,那一瞬的怨恨失控!

无双之才,恒公子!

丹离急喘吁吁的站着,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不知是因为飞快奔跑,还是为了听到这名字时的急怒攻心。

她扶着一旁的松枝,唇边微微露出一丝阴森森的笑意。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位恒公子呢!”

带笑的喃喃自语,低不可闻,却仿佛冰封下的毒火,只要一丝一毫,就能吞噬所有!

“恒公子,丹嘉的心上人…你可知道,为了成就你龙章凤姿,天下无双的令名,那两个女人做出了何等可怕之事?!”

她低低的发出冷笑声,抬起手来,双眸之中含着无比幽深之黑,让人不寒而栗。

“你要来京城?那就让我为你送上意外的惊喜吧!”

她喘息着,一字一句,从唇齿间轻柔细语,休息了片刻,面上又挂上了习惯性的嬉笑神情,转身若无其事的离去。

回燕宫中,仍是往常一般的寂静无声,好似一潭死水一般。

服侍的宫人太监们都已习以为常,连走路都是无精打采的。

只因燕宫的主人,嘉妃的个性清冷寡言,心如枯木,受封这些日子以来,根本不曾在皇帝面前邀宠露脸,甚至连一次侍寝机会也无。

跟随这样以为主子,自然上下人等都没什么精神,连分内工作都是虚应了事。

丹嘉如往常一般,摒退所有宫女,默然静坐在自己房内,连一向陪伴她左右的丹莹也不在这里。

她静静坐着,宛如一块石雕泥塑一般,但若仔细看去,却能看出她眼中不时闪过的急切光芒,甚至连拢在袖中的双手,都紧紧攥住了绣边,几乎要将它绞落化碎。

蓦然,门窗紧闭,略显阴暗的室内,亮起了一团五色光轮。

丹嘉顿时惊喜交加,跳起身来:“斋主!”

“多日未见,长公主却是更显憔悴了。”

五色光轮之中,曼佗罗佛蕊散发阵阵妙香,若隐若现的人影徐徐开口,仍是那般清圣慈悯。

“身处龙潭虎穴,殚精竭虑,又怎能不清瘦三分呢?”

丹嘉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随即却似想起了什么,又现紧张焦虑之色:“斋主,我听暗线传来消息,说是…”

她嘴唇发抖,胸膛也因情绪激动而起伏不已,却终究把那个名字喊了出来:“他们说,阿恒他,他要来天都?!”

确实如你所说…恒公子自请为使,来天都斡旋调解昭元帝与魏王之间的战衅。

清韵斋主轻声答了,丹嘉的眼中冒出狂喜与深深的爱恋,随即,却越发紧张焦灼:“阿恒他是万金之躯,却亲身犯险,来此虎狼之地…若是有个闪失——”

想及情郎可能遇险,她却是打了个寒战,面上更失血色。

她咬了咬唇,好像是对清韵斋主说着,却更似在喃喃自劝:“他一向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只要能消弭兵戈,还魏国百姓一个太平时节,即使是亲身犯险也在所不惜。”

第一百四十六章:莫道前路无知己

念及情郎天纵之才、贤明仁慈之质,丹嘉眼中连连闪过异彩,不由沉浸在甜蜜回想之中。

“恒公子此次前来,是代表晋国出使,两国相交,不伤来使,昭元帝以天朝正宗自居,必然不敢伤他分毫,你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听了清韵斋主的分析,丹嘉心头稍定——其实这些道理她也明白,但关心则乱,如今心头稍静,方才的焦灼不安之感却是平息下来了。

担忧一灭,情愫又生,她眼中晶莹生辉,眨了眨眼,终究落下一滴清泪来:“一年未见,不知他现在怎样…”

五色光轮之中,清韵斋主轻笑一声,仿佛善意的调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长公主这是思念成疾,思之欲狂了?”

受她这一句调侃,丹嘉面上红霞一飞,羞色一闪而过,却索性大方承认了:“是,我确实对他颇为思念。”

将朱唇咬得发白,她甚是踌躇,却终究说了出口:“若是能与他见上一面,便是天可怜见了。”

她偷眼看一眼五色光轮,有些惴惴道:“丹嘉溺于儿女私情,却是让斋主见笑了。”

五色光轮微微一动,清韵斋主却是轻声一叹:“世间小儿女情态,无不如此。修道人虽不沉溺其中,却也深明其理,哪有什么可笑之处?”

她停了一下,继续道:“你且稍等,恒公子不日到京,到时候,我让宁非来接你,总要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见上一面才好。”

丹嘉声音哽然,心头感激已极:“多谢斋主苦心成全——宁非大人剑意已达通玄境界,如此一位大宗师,却为丹嘉私事奔波,实在是过意不去。”

“哈哈…你不用如此介怀,你我两家多年莫逆,宁非身为我唯一的护者剑侍,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

提起宁非此人,清韵斋主似乎心绪颇佳,连轻笑之声也爽朗了许多:“天都乃藏龙卧虎之地,术者与武道之中,皆是强手如云,但在宁非的‘意剑’之下,却都不过是浮云虚妄。”

她轻然淡笑,言谈之间,却显示出对宁非实力的强烈信任,语意之间更见三分亲昵,好似两人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之意。

丹嘉面上未露,心头却升起一个极为隐秘的念头:据说,宁非乃是出身剑道名门,却为了清韵斋主,甘心叛出师门,屈身在她身边守护;而清韵斋主身为天下正道第一掌教,却偏偏摈弃了左右双侍的旧例,只以宁非一人为近身之侍。这两人皆是世间难得的龙凤之姿,长年厮守下,该不会是…

她心头一动,随即却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

清韵斋主乃是修道高人,又怎会沉溺于世间凡俗的男女之爱?

她随即暗笑自己多疑疑神疑鬼,却听清韵斋主继续道:“恒公子此行,将与昭元帝会面——他的命星,将与帝星近在咫尺,若是昭元帝有个万一,那么,他身上的龙气就…”

她的话只说了半截,丹嘉却是悚然一惊,浑身都似在剧颤,心中却不免砰然意动——

若是阿恒能得到全部的龙气…

她眼中生灿,竟是为这份想象而入了神,待清醒过来后,才发觉清韵斋主已是悄然而去,不知所往了。

“阿恒,只要你能君临天下,掌握这九五之尊的权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

丹嘉怀着隐秘不可告人的思绪,死水枯木一般的心中,却更添了三分活气,再加上太后经常宴请,便也与后宫嫔妃混了个脸熟。

在唐国时,她便是掌政握拳的长公主,对于人情往来也并非一无所知。一来二去,倒也能与几人常来常往,闲暇时打个叶子牌,赏花闲聊倒也来往了几次。

终于有一日,淑妃无意间说起,晋国有使者即将到京,皇帝这几日很是繁忙,连到太后那里请安也是匆匆而就。

又过了两日,丹嘉接到了暗线混在食盒中的纸条,心中顿时如擂鼓一般巨响,一上午都心神不属,抹牌的时候一下就输了三个月的俸金,倒是让淑妃喜得娇声直笑。

到了午后,她换好了偷藏起来的宫女服饰,静坐着枯等,直到窗上有所响动,这才打开门,跟着暗处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宫女而去。

一路顺利,直到出了角门,丹嘉还觉得恍如梦中。

上次离宫,是趁着上元灯节夜间的热闹混乱,这才出了宫与宁非匆匆一会。整整数月,都不曾再见天日!

顾不得多看灿烂明媚的阳光,丹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心思早已飞到久别不见的情郎身边!

午后的日光分外明媚,即使是窗边竹帘低垂,也丝丝脉脉的照入进来。

丹离侧卧在雪白锦貂毡垫铺就的矮榻之上,随意从一旁的朱漆食盒中取出一颗青梅,放入口中含着。

桌上斟了一杯酒,泛着桃花的清甜,波光粼粼越发诱人。

一旁捂着脑袋闷睡的麻将嗅着香气,直欲起身偷喝,却被丹离闭着眼睛,神准无比的用团扇狠拍了一下。

杯底的桃瓣浮了上来,酒面潋滟一闪,随即竟浮现一道人比花娇的容颜!

“甄儿,那边情形如何了?”

“启禀主人。丹嘉一出宫,就有人上前来接应,那个人…”

甄儿略一停顿,好似有些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