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目光连闪,顿时听出话中蹊跷——他本就是心思聪敏之人,今夜连番怪异,早已引起他心中警觉,“国师的意思是?”

“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该问的是你那位好母后,她到底意欲何为?”

无翳公子冷笑出声,“有术者在你的汤中下了蛊术降头,想让你迷恋淑妃的美色,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拜上次的香囊所赐,她可是生不出任何子嗣的。”

他伸出脚尖踢了踢地上昏迷的嘉妃,“可惜误中副车,让这个女人代替淑妃与你度春宵一度——说起来,淑妃的风情可是要比眼前这个好上很多,只是她喜欢自作聪明,让人倒足胃口。”

昭元帝不是笨人,顿时已明白一切,他眸色一暗,紧握的双掌,显示他已是怒不可遏。

深吸一口气,他思绪连闪,眼中却升起了然光芒,“母后也与术者有所勾结?”

“非也。”

无翳公子一口回绝,随后意味深长的轻笑道:“是指使,而非勾结。”

指使!!

昭元帝心中一凛,双眸因这意外之惊而凝成两点

“她…竟会是!”

他怒极恨极,却是无处排遣,一掌拍下,几案顿时化为簌簌粉末,散落一地。

“万岁…?”

庭院中有人听到这般大的动静,担心不已,扬声询问道。

“朕…无事。”

沉声喝退庭中守卫,昭元帝深深一叹,双目略见几分疲惫,却仍是湛然灼芒更亮,“国师跟朕说这些,却是意欲何为?”

“哈…身为陛下的国师,白白享受供奉,我也与心有愧,总要为社稷和江山出些力才是。”

无翳公子哈哈一笑,自然流畅的说着他自己也不相信的鬼扯言辞。

“朕心中亮如明镜——什么误中副车,只怕不是意外,而是国师运筹帷幄,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连朕,也成了你局中的棋子”

昭元帝凝视着他,冷怒之下,双目越发幽黑,灼然光芒宛如实质,如利刃直刺心中

“哈,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无翳公子依然不惧,肆意大笑后,又道:“比起太后的毒辣算计,我所施的小小手段又算什么?万岁冲着我发火,不觉得太过迁怒了吗?”

“陛下身为万乘之尊,也该有所决断了——亲生之母的利锋已是步步紧逼,你还要姑息退让吗?”

这一句直截明了,却让昭元帝眼中的浓重幽黑,瞬间化为无形怒焰

“国师,你僭越了!!!”

怒声一出,竟似龙吟虎啸,震入骨髓。

“若不是说中陛下心头隐痛,又何需如此厉色?”

无翳公子轻笑宛然,言语之间却是寸步不让,刻薄犀利得让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他缓缓的,缓缓的走近昭元帝,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触手可及。

月光倒映入无翳公子眼中,那是比银月更华美、更灿亮魔魅的潋滟波光,好似致命之惑,魅香之毒。

这一瞬,昭元帝鬼使神差的屏住了呼吸。

“你的母后,从幼时起,就是你心头最大的隐痛…再不彻底剪除这一簇毒草,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无翳公子贴近了他,呼吸之间的气息,几乎可以拂动他的发丝。

“若不是那一瞬,你见着嘉妃,想起了你心爱的羽织,你母后的奸计就得逞了。就连我,也会束手无策呢”

无翳公子轻声笑道,在这漫漫暗夜听来,却居然…有那么一丝撒娇抱怨的意思?

这一刻,昭元帝觉得自己大概真是因疲倦而昏头了,居然会有这样的幻觉?

“国师,你——”

他有些艰涩的开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想起了你的羽织,你便意乱情迷,与嘉妃渡过了如此狂乱的一夜。”

轻笑声中,一根冰凉的手指,准确的落到了他的脖项上——那是一处亲昵纠缠时的齿痕。

昭元帝真的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吧?

无翳公子的声调,居然有一种微妙而复杂的酸恼。

他…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下一瞬,他靠得更近,昭元帝果真闻到他身上,微薄而浓馥的酒香味。

果然是喝醉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欲饮琵琶马上催

好嘛,刚刚打昏了一个尖叫不休的女人,居然又跑来个酒鬼!

昭元帝由衷觉得,今夜真是热闹得太过了!

两人之间靠的极近,醇酒之息脉脉浸润传来,昭元帝微一挑眉,声调不似寻常那般平稳——

“国师,你饮得多了。”

他向后退一步,想要避开这突兀而怪异的诡异气氛。

柔滑冰冷的指尖略微一弯,用力不大,却自然而然的停留在这一点暧昧红痕上,轻飘飘不着力,却又透着诡异的亲密。

微微的摩挲触肌生凉,让人心头一震,昭元帝只听到耳边轻笑一声,“我没醉,也没喝酒。”

笑声带动气流,兰息之间空幽诡秘,却似一点暧昧流离。

“可怜我举杯在手,却忧及皇上的安危,巴巴的跑来,陛下你却如此冷淡,真是伤了我心了。”

轻笑温言晏晏,若是出自女子之口,倒真像是在撒娇抱怨了。

昭元帝眉心一凝——无翳公子此人,素来喜怒无常,性情乖戾不能以常理论之,他如此这般作为,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是微一闪念,他巍然身躯轻轻一侧,让落在他颈间的手指滑落,淡淡道:“说起来,倒真是劳动国师大驾了。”

他取过桌上的琉璃龙纹壶,倒入茶盏之中,竟是双手奉上,“国师请满饮此杯。”

清粼粼的茶水已然冷透,尤自发出淡雅梅香,无翳公子却是不以为忤,笑道:“好茶好水。”

他接过精巧茶盏,凑到唇边,毫无犹豫的一饮而尽。

他朱唇之上的水色潋滟,下一刻,却是收起了笑容,连声道也变得冷冰冰的。

“你这一茶之谢,我已经领受了…今夜之事,对方虽然失败,一计不成,又将生出好些波澜,我虽为国师,却也不能随身跟着你——俗话说,只有千里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你也该做个了断了。”

虽不是严词厉色,却是落地铮铮,宛如寒冰金石一般。

昭元帝目光幽暗闪动,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微微颌首,负手而立,面沉似水,平静中却似压抑可怖的激越火焰!

“母后,她已经浪费了我给的最后一次机会…”

“你心里有数就好——哼,外患如此险恶,你自己却还是心魔未除——若不是你心心念念你的羽织,又怎会误中今日的毒计?”

无翳公子冷哼一声,言语很是刻薄刺耳,仿佛对昭元帝很不满意似的。

“你那位羽织姑娘,已经贵为清韵斋的圣母了,她以慧剑斩断情缘,便是要与你划清界限,你若是继续对她怀有旧情…哼哼!”

他又冷笑数声,侧过脸去,用脚尖再次踢了踢地上昏迷的女体。

“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好的替死鬼了。”

月光照着他斜落的鬓发,宛如画上的乌云墨雪一把,却又映出梦幻迷离的淡银光芒。

朱红的唇色水色潋滟,虽是蔑然得讥诮的冷笑着,线条却极为优美诱人…

虽然看不清真实面貌,无翳公子却实在是美极清绝!

不愧是天下无双的人物!

昭元帝凝视着他,竟是有些出神了。

“陛下盯着我做什么?”

雪白的手指,在他眼前轻晃,昭元帝身上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嗯…真是失礼了!”

无翳公子冷然一笑,笑声清脆得好似琉璃碎裂,折扇一扬之下,疾风吹得昭元帝睁不开眼,“你该不会又在思念你那位羽织姑娘了吧?”

昭元帝微眯起眼,眉心一皱——好好地,这个人却屡次三番的提起羽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若是要否认,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若是说出真相——昭元帝干咳了一声,也觉得老脸有些发烫——他居然盯着一个男人看得入了神!

他默然无语,却被无翳公子以为是默认了,他轻声一笑,冷意讥诮之下却另有无数复杂意味,随即低声问道:“那一具简陋的黒木琴,就是你为她而制?”

“是。”

“那么…她真是好福气。”

无翳公子眼波幽幽,好似无尽寒潭下的冰雪,又似暗夜里逐渐凄灭的烟花,“这世上,有一个人肯为她如此尽心尽力,而且长久不忘。”

昭元帝想起,第二次会面时,他也曾浅醉长笑,说起自己也有一具古琴,却已是丝弦断折,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伤心往事…就连眼前这个高傲狠毒,高深莫测的天机宗主,也有他无法一手掌握之事。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羽织姑娘遇见你,是她的幸运,却又是你的不幸。”

无翳公子长长一叹,随即侧过脸去,遥望着殿外夜色迷蒙,也不知在想什么。

夜风中,他的雪衣羽氅随风而扬,在青金石殿面上拖出长而摇曳的人影。

无边孤寂。

昭元帝心头,鬼使神差的浮现了这四个字。

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无翳公子很快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仍是有些苛薄的淡淡道:“总之,你与羽织已成敌对,若是存有旧情,遭殃的依旧是你自己…太后那边也是如此!我言尽于此,该如何做全看你自己了。”

言毕,竟合手中折扇,恢复一团光罩,离地飞遁而去——

“狠不下心去斩断自身的情感与羁绊,根本不配称为一国之君!”

他最后的言语微讽带笑,白光旋闪后声音一落,人踪已是不见。

昭元帝凝视着他蓦然消失的身影,微微苦笑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我居然有着妇人之仁的毛病?”

他不可思议的说完,随即大笑出声。

世人都暗中咒骂他为暴君,即使有胆大的,见到他冷峻森然的神情,也已经吓得心思颤悠。

如今,却有人担心他心肠太软,不能狠下杀手?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

大笑之后,他的眼神中却浮现了幽深暗沉之色,要狠下心染脏自己的手…其实不难。

“但是我戎马倥偬半生,却明白了另一个道理…”

“谋定而后动,后发制人,往往比大开杀戒更有用!”

他以地不可闻的声调说完,随即扬声喝道:“来人!”

半响,才有人战战兢兢上前来,“万岁?”

“把嘉妃送回去,派太医为她诊治。”

昭元帝的双眼,却是连扫都没扫过去上昏迷的佳人一眼,“另外,请左相入宫一趟。”

第一百五十五章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内侍面有难色:已经三更了,出入宫禁恐怕…

他骤然停住,仿佛声音被什么切断一般——只因昭元帝一撇之下,竟是吓得他汗湿衣襟。

“快去。”

昭元帝声调淡寥,却让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顿时便有训练有素的宫人们上前来,将昏死瘫软的嘉妃七手八脚的抬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的素色凉缎滑落了半截,露出玉颈上的红痕,暧昧却又触目惊心。

正是花信年华的美貌宫人面染红霞,偷眼去瞥昭元帝,却见他冷然而立,丝毫不曾多加关切一眼。

好一个冷心似铁的君王!

众人心中一凛,随即不敢多话,将人搬出寝殿,随后胡乱替她裹穿了来时衣裙,放入了承恩车辇之中。

辘轳的车声遥遥而去,夜深如晦,有风声吹入车壁,好似幽魅低泣。

璎珞宝盖的车顶厢壁上,海棠花纹路有些模糊不清,垂落的丝帷随风乱舞,好似受了惊吓的笼中之鸟。

无尽的黑夜将一切浸润,车中无声无息宛如似死地,丝毫不见平日里嫔妃受幸时的娇羞喜盈。

不知不觉间下起了雨,水花溅得人裤腿变湿,车下伺候之分纷纷低呼,连忙将车引到一旁的宫墙边,略微闪避一下。

黑暗仍是凝深沉重,却有一道青烟一般的影子,蓦然一闪而入。

无人发觉,甚至连眼前一花也没有,车旁的引灯宫女怕手中灯罩飞湿,正在竭力捧住左右摇晃的宫灯,太监们躲闪着檐下的滴水,小声抱怨着。

丹嘉仍是在沉沉昏睡着,她好似沉浸在一个恐怖狰狞的梦里,惨白的脸庞无意识的抽搐着,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她的嘴唇干裂,不停喃动着,寒冷雨夜中需要细细倾听,才能听到她低哑嘶喊——

“不要…不要过来!”

“长公主…”

“丹嘉长公主!”

是谁…是谁在耳边呼唤?

丹嘉微微呻吟了一声,越发蜷缩成一团。

“长公主殿下!”

虽是急切,却仍是郑重的嗓音,让她浑身一震,终究,睁开了眼。

浑身无一处不在酸疼,模糊的眼帘,逐渐适应着黑暗的环境,丹嘉挣扎着起身,眯眼打量着黑暗中的男人。

“你是…”

蓦然,她脑中灵光一现,“宁非大人!”

声未竟,已是哑然呜咽。

已经恢复的神智,依然想起自己经历的惨痛一幕,丹嘉唇角都在发着抖,不自觉的蜷缩在角落,双手交握之下,已是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