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正式的迎宾礼开始了。

丹离伸长脖子,以为能看见什么贵宾,却在问了身边的近侍后,才愕然得知:根据古礼,雅乐必须回荡三刻之后,贵宾才会施施而入、

真是…!

她翻着白眼,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骂古人。

再也忍耐不住,她蹙起眉头,苦着脸道:“我有些胸闷,先出去走走。”

不等回答,便一溜烟从侧边的纱帷中抽身离开了。

行出正殿,外间的亭台楼阁间也是灯火通明,重重铁甲禁卫巍然守卫道旁,一种凛然肃杀扑面而来。

丹离干脆开始打量这些骁勇将士,只见他们虽身着重甲,看不出面目,身后却统一佩带一面小旗,颜色各异。

不愧是天下著名的“七帜”之军!

丹离眼波闪动,倒是满含兴趣——她少小长于深宫,成年后又沉溺于学剑道,根本不曾接触过军旅之中,如今看开倒是颇多新奇。

蓦然,一阵隐约的说话声从矮松林后传来——

“说起来,今天还真是热闹,看你忙前忙后,连个偷懒的时间都没。”

这声音有些熟悉,丹离不由起了好奇心,袖中掐动符纸,顿时身轻如燕,蹑足走到林边,探头一看,果然是老熟人!

是那位十算九不准,已经成为宫廷“笑界”的钦天蓝薛汶大人!

同为术者,这位老兄却是一位喜感而无害的存在,也因为他的建言牵线,“无翳公子”才成了皇帝依重得国师。

只见薛汶悠闲的靠在树上,手中提着一壶醇酒,奇香馥郁,看泥封显然是从国宴上顺手牵羊弄来的。

他晃了晃酒壶,对着对面一人道:“你也喝一杯消消乏。”

“我今日负责德麟宫全场守卫,职责所在,不敢轻忽。”

这般硬邦邦把他的话打回的,只有他的老友,黑骑将军首颜梓了。

只见他一身黑袍轻甲,面色肃然,却仍偷瞥了一眼薛汶手里的御酒,吞咽了一口口水,显然也不无心动之意。

“你还是这么死板。”

薛汶咕咚一口,喝了大半,让颜梓心疼不已,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主动开口道:“好一阵没见你,是去那里摸鱼偷懒了?”

薛汶连呼冤枉,拿起壶身一阵猛灌,“他培养的那些秘士,花了很久的功夫,却非要我在两个月内打造好这肃穆指环,简直是强人所难嘛!”

指环?!

丹离骤然想起,皇帝从左相那里调来的两个侍女,手上不正带着一个怪异的指环?!

她屏息细听,只听颜梓也追问道:“什么指环,难道是姑娘们的首饰?”

薛汶嗤笑一声,鄙视他的孤陋寡闻兼不长脑子,“如果是这个,宫里的司珍姑姑怕不能做出百八十个,何必让我来?这个指环,它是用来封住——”

就在这一瞬,丹离感觉背后一阵疾风,她愕然闪避,却被一双臂弯抱了个正着——

“真是温香软玉…”

轻挑而邪魅的低笑声在耳边微微震动,嗓音也有些熟悉。

她微微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并非害怕,而是惊讶——

“熙王殿下?!”

低笑声再度从耳边响起,丹离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已被极高明的轻功身法带到一处偏远无人的角落。

“现在无人骚扰,终于可以一亲芳泽了。”

仍是那般轻挑而俊美的笑容,熙王搂紧了她,呼吸之间的气息在这一瞬靠近,竟欲不由分说的亲吻——

第一百五十八章悠悠生死别经年

他俊美的脸庞不由分说的靠紧,唇边邪魅笑意很不正经,凝眸时目光幽沉而灼热,那是混合了欲望与掠夺的危险光芒!

丹离伸手推拒,无奈熙王双臂如铁,丝毫难以撼动——

俊美邪气的容颜与她耳鬓厮磨,并未真正吻上她的唇,却是贴在她的耳边,轻吐着气撩拨道:“美人独自徘徊,想必是皇兄冷落了你…”

如此专注而俊美的神情,若是普通女子,只怕也要羞红了脸,慌了手脚。

然而丹离仍是懵懂困惑的睁大了眼,以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熙王殿下,你是喝醉了吗?居然连站都站不稳了,还一个劲的说胡话!”

“哈哈…美人这是会开玩笑,所谓色不迷人人自醉,小王今日就算是死在牡丹花下,也算是真风流真情意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在这里真蟑螂一样讨厌。

丹离眼角微微抽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抡起手段,她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他尸骨无存,但此地并不算隐秘,真要有所举动,只怕惹人注目。

名贵的乌犀之香从他华贵的衣料上春来,浓郁而有些刺鼻,丹离呛得深深皱眉。

轻挑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颇为浮浪的笑声响起,“但见蹙峨眉,不知心恨谁——是我皇兄不知怜香惜玉,薄待了你吗?”

笑声带着魅惑,凑在她耳边低语道:“其实,若是我在那个位置,我给你的,必定是更多——”

“是吗,你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

丹离睁圆了水杏眸子,嗤笑着问他。

“最起码,我不会拿这种看似珍贵,实则非顶级的‘霓彩’纱送你做衣料,你知道吗,极南的岛屿上,有鲛人织成的天丝,以之成衣,简直是美轮美奂…”

熙王正待吹嘘,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啊——”

他发出低沉而惨烈的叫声,整张脸因为痛楚而扭曲抽搐!

丹离收回用力踩在他脚上的莲足,收回的时候还来回碾压了几下,脸上仍挂着甜蜜而懵懂的笑容,“哎呀,踩到你了真是对不住。”

话音未落,她从他因痛一时无法动弹的臂弯里闪身而出,身姿轻盈的奔离而去。

身后,只留下一阵银铃般甜美欢畅的笑声。

熙王痛得弓下腰来,好似一只虾米一般蜷曲发抖,好一阵才缓过气来,他抬起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狠戾咬牙道:“贱人…若是皇兄有个万一,你就落到我手上了!”

丹离疾步如飞,宛如蝴蝶幼鹿一般飞跃轻盈。她唇边笑意加深,随意将袖中已化为飞灰的“千钧符”洒落在地上。

“嘿…我这一脚力道少说也要百斤,他没痛得哭爹喊娘就算是英勇了。”

她暗自笑道,随后见跑出很远,这才气喘吁吁的扶着树站定。

德麟宫西面这一片梅林,占地广阔,又微有山势高低起伏,郁郁茂密之如同树烟花雾一般。

丹离偶然一瞥,眼光却凝在远处露出的那个人身上——

是姬悠。

花叶瑟瑟,离得有些远,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与他并肩而谈的,乃是一个穿了黑色斗篷的神秘人。

这个身材姿态…丹离目光凝缩为一点,瞬间精光大盛!

好像是,太后身边的那位青鸾姑娘!

风声飒然而过,他们的细语之声被吹得支离破碎,无一可入耳。

丹离心中一动,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段灰色的蓍草,在掌心一揉,顿时便断成无视粉屑。

“去吧!”

她无声祷念道,白光一闪,草屑顿时化为无数细小蚊虫,嘤嘤而飞散开去。

虽然四散而飞,但它们饶了一个圈,还是朝着远处两人的身侧而去——

初时是细微的人声,随即逐渐清晰起来,是姬悠的声音,“各处人马都联络已毕,我们的耳目也都没有被识破,天时地利人和三项都在我们这边。”

“你太轻敌了,昭元帝他虽然任命了京营将军和节度使,但军权还是牢牢掌握在他手上——若不是阮七被我们坏了性命,只怕现在京城方圆都固若金汤,我们连出手的余地也无。”

青鸾的嗓音,清脆而凛冽,好似乌青无续的冰玉之声,丹离透过蓍草所化的蚊虫,刚刚偷听到这里,却听青鸾“嗯”的一声惊呼,好似发觉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奇怪的事物。

不好!

丹离的灵觉,瞬间感应到危险!

一阵无形之疾风,瞬间笼罩整片山林,幕面席地的直扑而来。

此风非人间应有,而是阴风,至阴至邪的鬼风。

风中有无数血腥獠牙的阴鬼,张牙舞爪的肆虐而来。

电光火石一刻,丹离心中却是无比清明——若真要对敌,自己十拿九稳,只是这阴风看似凌厉恐怖,却意在试探,自己若是露出痕迹,反而中了青鸾的下怀。

她心念一定,阴风以到眼前,她狠是应景的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有鬼啊!!”

巨大的冲击力拍打在她身上,纤弱的身躯受不住这股力量,脚下一个踉跄,竟生生从坡上摔落下来。

“啊——”

又是一声尖叫,丹离苦着脸任由自己倒栽滚下矮坡,地面在眼帘中却靠越近——真要摔个鼻青脸肿了!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她只感觉身子一轻,随即落入一个温暖而宽实的胸膛。

“姑娘,你没事吧?”

丹离缓缓睁开眼,下一瞬,她的双眸因惊恐而睁得更大——

眼前之人,并未着任何朝服,而是一身紫檀色儒衣,头戴王侯天玉冠,一双黑瞳浓若锦墨,华蕴神采,竟似龙章凤姿之质,天人无双之容!

“公子!”

他身后从人如云,有人担心的地喊道。

丹离的瞳孔,在下一瞬缩为一点。

她猜到来人身份。

浑身的血脉在这一瞬间涌至头上,激越灼热好似要脱体而出,好似有无穷的怨毒鬼魅要从血管中破飞而出——

眼前此人,就是十二年前,一切不幸的缘起!

“姑娘…姑娘?”

见他神情木然,雪白的面庞却在微微抽搐,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那人试探着出声唤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回眸一笑百媚生

接近戌时正,林边大道之上,宫灯照得明灿如昼,却因被树林所挡,有些昏暗晦明,只是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拖出长而光怪陆离的影子来。

丹离好似受了绝大的惊吓,面庞惨白似雪,双眼直勾勾的望定了那人,黝黑宛如墨玉的眸子,因极度的激动而凝缩成一点,随后,缓缓的,散开成茫然,身子一颤,将自己的深埋下去。

“姑娘,你没事吧?”

那人担忧的轻喊,见眼前这名宫装女子神情茫然中带着古怪,以为她摔倒了头,影响了神智。

他身后从人中有人上前探看,显然是武功高手,略一过眼便知是受外力退下,顿时有不少人抬头看向坡上的梅林从中,神色顿时变得警惕起来。

坡上夜风如岚。

“小心刺客…保护公子!”

为首一人低出一语,顿时更添紧张气氛。

“各位请慎言!”

前头的礼部少卿回过头来,听见这一句不由面露怒容,“宫中太平和晏,哪来什么刺客?”

他瞥了一眼贵客手中抱着的女子——虽然低着头,去仍能从宫锦的料子上看出,这是一位宫妃,而且位阶不低!

这般亲密搂抱的模样…这还了得!

他猛然打了个激灵:“恒公子,请先放开这位——姑娘。”

他本想说“娘娘”,但又觉得说穿不妥,只好含糊其词。

为称为“恒公子”的那个人,闻声知意,连忙将丹离扶端正了,随后及时收手,点头含笑致歉道:“是我唐突了。”

“哪里,公子救人心切,这也算事急从权…哈哈。”

礼部少卿打着哈哈,将此事一带而过,他看了一眼丹离,虽然不清楚她的身份,却仍以眼神示意她快些离开,不可擅自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

无奈,丹离低着头,全身都斜倚着一旁的树干,整个人好似全无反应。

恒公子犹豫了一下,但仍是关切问道:“这位姑娘好似伤了脚——你能自己站起身来吗?”

好似听到他清朗醇厚的嗓音,那宫装女子缓缓抬起头来——

宫灯的华彩映入她的眼中,黑瞳深处幽若寒潭,冷得让人心中发寒,再多端详一眼,却只见双眸顾盼生辉,绝似世上最魅丽蛊惑的魔物,要将人的爱憎神智都吸入其中。

这一瞬,恒公子觉得心头一震,整个人都呆愣当场,仿佛连呼吸都悄然停止了。

她缓缓笑了,眼角微微一弯,宛如一道甘霖驱散漫天阴霾,轻灵中却带着微妙的俏皮,更有一种无邪娇憨的美,“多谢你了,要不然我真要摔成瘸腿断胳膊的,那可怎么办?”

恒公子凝视着她,自然而然的笑着应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此时礼部少卿再也忍耐不住,干咳一声,笑道:“恒公子,时辰已到,万岁正在大殿中等待您大驾光临呢!”

恒公子眨了眨眼睛,心中闪过一丝惊诧: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的,跟她主动攀谈起来?!

他含笑颌首,随即朝丹离略一点头,迈步朝前而去。

离开前,他鬼使神差的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丹离仍是扶着树干,静静的凝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晋王的爱儿,有着无双美名的恒公子…”

她柔声细语的,一字一字的轻喃道,眼中虽然露出笑意,却更是冷得让人心颤——

伸手一拂,顿时满地残梅遍落,殷红似血。

恒公子走入大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他的步伐不同与那些故作稳重的缓泰,而是轻快而从容的。

他一举一动之间,都显示出青年贵胄的雅然气度,那是旁人刻意模仿也学不会的。

倘若有人仔细端详着他,便会由衷承认:优雅二字,实在与孱弱得斯文不同,而是这种透着活力生机的举止。

宫烛将殿中照得明亮,闻知贵客终于到来,乐声一转,顿时古雅中更显几分轻快:乃是《诗经》中的“小雅鹿鸣”

恒公子目光一亮,顿时有知音之感,他紫檀儒袖轻垂,发件玉冠纹丝不动,便已是微微一礼,“见过陛下。”

他的笑容真挚可亲,仪态无懈可击——但这轻轻一礼,却是将本就在挑剔的众臣惹得勃然色变:他居然连膝盖也不弯一弯!

左相冷然一笑,略微提高声线道:“拜谒也该有拜谒的规矩——堂堂晋国公子,居然如此失礼。”

“这位是左相大人吧…”

恒公子好似丝毫不曾感受到这份敌意,仍是笑意晏然,整个人在千百目光下,更显得高贵清华——众臣虽知他乃是出自敌方,却仍有如沐春风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