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而略带薄茧的手,将沉金虎符拈起,放入左相掌中,“这个给你迎着他惊疑的目光,昭元帝的嗓音,仍是淡然无波,却是说出惊天之言,“若是朕在关键时刻有异状,一切军权便由你来执掌。”

左相目光一跳,随即,竟撂起朝服下摆,郑重跪了下来,“陛下何至于此?”

他的嗓音都有些颤抖嘶哑了,双眼瞪大发红,与平日的冷面大相径庭

昭元帝面如寒冰,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术法诡谲奇能,谁也不能预测,我到底是中了什么——若是到时候,朕神智不清,有所乱命,你们千万不可遵从——实在不行,就把我打昏吧。”.

他朝左相深深看了一眼,后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紧咬住唇,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

气氛肃杀中蕴含着凄然,一旁的薛汶,也受了感染,嗓音都有些酸涩,“皇上”

“这只是预防万一的周全之论,你们也不必担心成这样——实在不行,我朝也有国师坐镇,必定不会容许敌方的术者为所欲为。”

“哼…国师”?

提起国师,左相心中便是怒火滔天,他面色阴沉得可怕,冷笑道:“我们这位国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万岁的安危,丝毫不见他挂心”

“也许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也或者,是国师另有计划。”

昭元帝静静说道。

虽是为国师辩解,他神色之间,却也是一片森然沉凝,眼中一片幽深。

左相心中却是咯噔一声,他深谙皇帝脾性,知道眼前之人心绪不好。

“朕,最厌烦的一件事,便是属下不听招呼,自作主张。”

“啊嚏…啊嚏…,到底是谁在诅咒本宫?”

丹离一边怒声娇喝,一边指使着众宫女收拾东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您干脆把整个德麟宫搬回娘家去算了

这是被指使得团团转的所有宫女的内心血泪

只听丹离话音拖长了一转,“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不用带”

话音一落,原本正在忙乱的众人,顿时停了下来。

“娘娘…”,有人试探着问道:“您方才让我们收拾着带回母家的,可都是些宣纸折扇香枕之类,虽然看着漂亮,可都不算名贵…”

你干脆说不值两个钱得了

丹离眼珠一转,笑容无比甜美,“没关系,我父亲一家出身王侯,以前都是锦衣玉食,那些富贵之物,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浮云而已。”

“再说了,本宫这里也没余财啊,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听你在鬼扯分明是你吝啬小气

所有人垂手恭听,心里却都在腹诽:明明深受万岁宠爱,赏赐什么的都是头一份,对待母家却是如此刻薄,这位贤妃真是死要钱的典范

“你们这还在忙呢?”

应声而出的,乃是东侧院的姬悠。

丹离打量着他的穿着,只见他一身冰蓝刻丝的宫装,鬓边戴了全套璎珞头面,虽因才人位阶所限,不得用累凤金钗,通身气质也是尊贵清雅。

“你今天也要归宁吧?听他们说,你要带着梅姐姐回家暂住?”

丹离的问话带着调侃和玩味,却有一丝谁也不曾觉察的深意。

“是啊,她爹是豪商,一年到头在外奔波的,与其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还不如跟我一同回去,也算是我爹多了个女儿。”"

姬悠笑着说道,回答可算是滴水不漏。

“也是,人多才热闹嘛…你回家只怕要忙个不停,有她在你身边,也能帮把手。”

姬悠听了这话,目光霍然一跳,心中又惊又疑——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不顾他心怀鬼胎的猜测,丹离打了个呵欠,朝着殿外走去,“午时快到了,要先去拜谢太后呢”

姬悠楞在那里一阵,随即惊醒过来,连忙道:“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随即快步追了出去。

宫妃省亲,虽是匆忙决定,该有的礼数,却是分毫不少。

先至宗庙向皇家列祖祭拜,随后去太后、皇帝处谢恩,午后的时间便折腾在这些冗繁之事上了。`

到了戍初时分,各妃嫔的卤薄銮驾终于出了宫,朝着各家而去,有好事者便在街巷之间追逐争看。

城中各显贵家多有宫眷归宁,其中,最惹人著目的,却是身为降君,已被废为庶人的前唐王家府。

第一百八十六章平地波澜暗起伏

别人家都是万千欢喜的迎回自家那位,前任唐王家中,却是出了三位嫔妃,其中两女还位属高阶这等闲话传扬出去,顿时引得好事者津津乐道,有促狭的甚至编了歌谣,暗讽前任唐王卖女求荣,望女成凤。

唐王已被废为庶人,虽然受天朝优待,仍住了一所不算太过破旧的宅子,但按旧例却也不能再用朱漆铜钉大门和兽首石尊,只是在匾额上含糊其词的写了一个石府。

今日的石府,却是不同往常。从凌晨起就以净水泼街,缎绸铺地,自街头巷口起,俱系以道帷挡严,周围闲杂人等虽然伸长了脖子,想目睹宫妃省亲这等盛况,却只能透过深帷布料,模模糊糊的看个人影,这些娘娘贵主们生得如何花容玉貌,他们是根本不能一窥的。

石府中门大开,家中男子齐聚门外恭迎,女眷们则盛重装扮,在二门内等候。

前任唐王穿着一件宁绸蝠纹的袍子,模样仍是清癯斯文,却是多了几缕白发,更添三分老态。

他半低着头,一副喜不自禁,惊喜茫然的模样,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示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等了一个多时辰,一位穿红衣的宫使骑马来到石府门前,语调平平的通报,却是让等在二门内的前任王后低声哭泣了出声。

唐王的眼中也隐现泪光:自己的爱女,那般骄傲而又睿智出色的孩子,一入深宫便再不曾相见,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说话之间,十二对宫监的队伍已经出现在街头,迤俪端严的队伍中,煊赫华贵的卤薄缓缓行来,隐隐有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帜,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一派天下威严,队伍后方是另一顶朱纹飞鸾的坐辇,再看是时,隐约还有一挺云缎小轿,实在是看不真切了。

宫使拂尘一甩,尖利的嗓音让人心头一颤,“娘娘风驾在此,众人还不跪迎?”

唐王眼中的激动泪光停滞了,他轻叹一声,撂起袍服下摆便开始叩拜,身后众人跪了一地,一时间门前人头熙攘,却都是跪伏在地,无人敢擅自抬头。

“父亲大人请起吧。”

恬美含笑的嗓音,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毫无见到亲人该有的激动。

听到这全然陌生的嗓音,唐王却是身上一颤,面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凤舆之中坐着的,竟不是他心爱的掌珠丹嘉

他直楞楞的跪在那里,看在宫使眼里却是极不懂规矩的,于是面色一沉,低斥道:“贤妃娘娘叫起,石大人为何毫无动静?”

贤妃娘娘

这四字入了唐王耳中,简直是全然陌生,他楞了一瞬,这才想起是谁,他如梦初醒的眨了眨眼,快速的站起身来,眼光停留在华贵的凤舆上,却是说不出的复杂烦躁

贤妃位列四妃之一,比起“嘉妃”这种以名为号的妃位,是绝对只高不低的,又听说皇帝颇为宠爱她,所以首先入门的,定然是她的车驾

那个庶出的五女儿,在他脑海中的印象是极为稀薄的,甚至可以说,他记不得她长什么样。

体弱多病的玉妃原本就不甚得他的宠,她逝去后,这个女儿就更不在他心上,甚至每年的年节庆典也不多看她一眼。

更何况,后来又出了“那件事”

唐王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隐秘可怕的事,面色变得惨白,眉心皱得死紧,整个人都好似陷入默然的惊恐不安。

“父亲大人,本宫已经累了,先进去休息吧。”

嗓音虽然甜美俏笑,却并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直接告知。

“是是…娘娘一路跋涉,真是辛苦了。”

唐王的话答得很快,却偏偏没有什么激动与感慨,嗓音平得象是在讲别人家的事,目光却已开始梭巡第二驾的车辇。

车驾随即浩浩荡荡的进入中门,一路进了石府,只剩下无数闲人在窃窃饲育,八卦不休。

正堂之上,三位宫妃正式受众人参拜,最上首的,乃是先前无人问津的五小姐,当今皇帝的新宠,贤妃丹离。她穿一件缠枝莲纹的冰蓝襦裙,上披雪色兰纹半臂,腰间一条浅朱缎结,清雅中透出俏丽,发间也只一只白玉扁簪、一只累珠飞仙钗——另一鬓斜挑微颤的,却是一只水晶莲花钗,光芒熠熠,好似刺伤了唐王的眼,他瞥过一边,正好打量起自家的心肝大女儿。

丹嘉略下首坐着,比起丹离不时发出轻松笑声,她简直消瘦沉默得让人不安。而下首的丹莹,却只分到一只瓷圆凳,很是憋屈的坐着。

唐王心头一痛,几乎落下泪来,他带些厌恶和不耐的看了谈笑风生的丹离,停留在丹嘉身身上的目光,却是既担忧而又痛苦。

若没有我这个父亲拖累,只怕丹嘉早就嫁入晋国,过起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了。

是他这个父王太没用…

他闭了闭眼,打断了丹离无营养的聒噪,“娘娘想必是累了,你母亲也有几句体己的话要跟你说,不如先入内帷,再一一细说?”

“好啊好啊。”

丹离回答仍是没心没肺的爽朗。

唐王朝和丹嘉使了个眼色,后者好象明白了什么,死寂的眼中渐渐萌生希望,最后,却化为一丝决然,一份激越

难道是…他来了?

迎着她激动而又不信的眼神,唐王含笑点了点头,笑容中又宠溺又有心酸。

丹离抬头挺胸,贵妇人姿势还做得挺直,见唐王心不在焉,眼珠子一转,随即开口道:“父亲,这次迎驾很是热闹,是花费了多少银子?”

唐王被喊住,心头一片正乱,哪还耐烦跟她多说,随意敷衍道:“大概有个数万吧。“

“真的吗?这实在是太多了,下次千万不可如此糜费,要知道,父王你现在可不再是帝王了,若是继续这么折腾,只怕我们家又要家破人亡”

这话不伦不类,荒唐可笑却又触人霉头,听得众人直皱眉,有人在撇嘴暗笑,唐王心头却是咯噔一声——后面半句,在他耳边回响出不吉而阴冷的暗示:若是继续这么折腾,只怕我们家又要家破人亡…

第一百八十七章近人情怯意缠绵

家破人亡?!

这四个字宛如千钧重锤落在唐王心头,心得他浑身一颤。

等他回过神来,他心中已是迟疑不定,惴惴打量着丹离的神色——难道,是她听说了什么?

一旁的丹嘉也是面色一白,双目死死盯住丹离,好似要从她眉目之间发觉什么端倪。

隔了一层轻透纱帷,丹离坐于最上首,手中捧了一只三层奁盒,似开非开的把玩摩挲着,整个人微笑着有些呆傻,好似根本不曾觉察到,自己一言已是万丈波澜!

半晌,唐王才与丹嘉换了个眼色,勉强笑道:“贤妃娘娘真是说笑了,臣自从入了这天都之后,都是兢兢业业,再不敢有什么造次。”

丹离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仍是心不在焉,“哎呀,你也别怕成这样,皇上他真是个好人,只要你乖乖的,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饶是唐王城府深重,喜怒不形于色,听到这“好人”二字,也是一阵脸皮抽搐。

他强笑着正要说些场面话,却听轻帷之中,丹离惊叫一声:“哎呀,麻烦你可别想逃!”

随着这一声娇斥,她怀里的奁盒摔倒在地,从中跳出一只肥嘟嘟圆滚滚的毛团,喵喵直叫着,就朝帷幕外飞窜而来。

这突然的情况惊得丹嘉与唐王父女目瞪口呆,来不及反应,只见脚边一道白影,那只肥猫三两下躲到了他们身后,居然露出一道近似奸计得逞的笑意。

“麻将你给我站住!不许逃!”

丹离又急又气,早把皇帝说的什么“宫妃仪态”忘到九宵云外了,她不顾一旁女官的制止,从高座之上一跃而下,就要冲过把这死猫就地正法。

“娘娘使不得啊!”

“娘娘请不要擅动!”

从人七手八脚的要拉住她,竭立想制止这场闹剧,然而丹离不依法绕,灵巧的绕过这片混乱,还绊倒了一个教养姑姑,朝着帷外就跑了出来。

她发间的玉簪已经歪斜,几道金刚石钉针也因剧烈跳动而散落下来,惟有那一支水晶莲花钗,与纱帷的系绳垂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更显得熠熠清辉。

她冲到父亲与长姐身旁,浑然不顾他们脸上的惊愕,就要伸手抓麻将,“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躲在人背后就没事了!”

麻将把绒毛长尾一缩,让她抓了个空,丹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连忙抻手一抓,抓住了一片衣角。

丹嘉看着这场可笑的混乱,眉间刚浮现厌烦的轻蔑,便被丹离用力一拉,险些摔倒在地。

唐王极为惊险的扶住女儿,急喝道:“这是做什么,还请娘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丹离对他的话听若罔闻,负气又去抓麻将,谁知麻将鬼灵精怪,居然绕着唐王父女,跟她玩起了转圈圈躲猫猫。

“死猫你给我站住——你答应我今天不出来捣乱的,居然食言而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丹离恨恨说道。

“喵——————”

麻将歪着头装可爱,可恨又无辜的叫声简直甜到人心里:食盐而肥?人家喜欢吃甜的,不爱吃盐,所以不会发肥哦!

丹离瞪着它冷笑,取过桌上的龙眼等瓜果朝它掷去,顿时一阵天女散花,惹得待女更加惊呼尖叫。

麻将身姿优美的躲闪这一阵暗器飞雨,游刃有余的居然衔住一枚荔枝柄宛如一位纨绔美公子一般故意耍帅。

丹离又是了急追,唐王被她绕得头晕目眩,又急又气,一声怒斥硬在喉头,却终究没敢出口。

丹离追得兴起,居然一把拽下唐王的发冠,朝着麻将便扔了过去。

沉金发冠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把麻将也吓得一瞬,丹离见机不可失,飞身过去,将它摁倒在地。

“你长了翅膀也逃不掉了…哼哼!”

她发出妖怪般的狰狞笑声,不顾麻将的挣扎扑腾,拎着它的脑后皮,就从地上爬起身来。

一旁的唐王终于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只见他披着散发,满身水渍果色,形容狼狈好似街头的乞者,平日的儒雅严肃气质已是荡然无存,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弯了弯嘴角。

发觉到众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唐王那一本正经的神色终于开始出现裂痕,他又惊又怒又恼,气得眉毛直科,一声“孽女胡闹”险些就要喊出口。

丹嘉见势不好,连忙挽了父亲的臂膀,轻声劝道:“父亲还是去更衣吧…我和母亲也很久没见面了,听说她病得卧床不起…”

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却含着某种微妙的深意,唐王立刻就醒悟过来,顺着她的口气连忙说道:“是啊是啊,你母亲得很重,我这就带你去看她。”

两人唱完双簧,偷眼见丹离似乎毫无反应,只顾蹂躏着手里的肥猫,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五妹…”

丹嘉有些艰涩的喊出这个称呼,神色间有些不自然的黯然,“我母亲病重,且容我先告退,去探望她老人家。”

“你去吧,记得替我问候她老人家一声。”

丹离挥了挥手,还是心不在焉。

如蒙大赦的父女两人连忙离去,尺码离目送着他们的背景,眯起眼,似笑非笑的俯在麻将耳边,悄声道:“这几天,京城风云际会,真是热闹死了——连这两个蠢货都想蹦达一下,你说可笑吗?”

麻将根本不甩她,理也不理,奋力咬开荔枝皮。

“你这个吃货!”

丹离敲了它脑袋一下,却笑得更甜,悄声道:“这两个蠢货虽然笨了些,但也是人尽其用,不可缺少的——我的符灰已经撒在丹嘉身上了,接下来就全看她的了。”

“喵~~~~~~~~~~~~”

麻将受了一记痛扁,哀怨的衔着荔枝不放,娇声催促丹离剥给它吃。笑骂一句,丹离转身朝着一旁无措的待女道:“还楞着干什么。这里脏兮兮的,赶紧带我和麻将去其他房里休息,记得再拿一份荔枝来。”

***

略显昏暗的正房后堂,乃是唐王正妻的起居之地。

唐王后对外已经称病多日,此时此刻的寝房里却是一片寂静,连半点药味都不曾闻得。

丹嘉来到此地,脚步不由的放慢迟疑起来。

那个人…就在这间房里?

人说近乡情怯,她却是临到相见,激动而又惶恐,几乎不敢再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