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告白

董晓悦这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两餐饭也吃得味同嚼蜡。

两个美人见她时不时往门口望,故意一唱一和地打趣她。

一个明知故问:“娘子何故频频张望,可是在盼什么人?”

另一个板着脸道;“好你这多嘴的奴婢, 竟敢取笑娘子, 还不快去打听打听殿下何时回营!”

董晓悦知道他们合起来臊自己,脸不由飞红了一片。

“娘子莫着急, 奴婢这就去打听。”那美人嘻嘻笑着, 一边出了门。

那美人不一会儿回来道:“殿下今日去城里赴宴, 未曾归来……”

要是换了平时, 董晓悦多半听过就抛在脑后, 今天却多长了个心眼,假装随口问道:“是哪家请客啊?”

那美人心虚地看了看同伴,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娘子的话,是陆家。”

“……哦。”董晓悦点点头道。

“娘子莫要担心,军营去城几十里路,用完晚膳立即出发这会儿也还没到呢。”

另一人也附和:“殿下一回营保准立即来看娘子。”

董晓悦知道他们这是好心安慰她,笑着道:“说得好像谁稀罕他看!”

美人们不疑有他,见她展颜, 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几人麻利地收拾了盘碗杯盏, 煮上一壶清茶, 抬了张棋枰出来, 凑着头玩董晓悦自制的古代版大富翁。

大约是情场有些坎坷,董晓悦今晚的手气特别顺,连赢了三局。

不知不觉夜深人静, 董晓悦把赢来的耳珰、香囊、银钗往身前一捋,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美人看了眼更漏,小心翼翼地觑她的脸色:“快到子时了……要不奴婢伺候娘子就寝罢?”

董晓悦犹豫着要不要再等等,她在这营中住了几个月,梁玄偶尔有事夜不归宿都会主动报备,早晨见面时他只字未提,可见没有在城里过夜的打算。

“再等等……”

她话还没说完,外头响起宁白羽熟悉的声音:“董娘子歇下了么?”

董晓悦感到心猛地揪紧,忙道请进。

宁白羽避嫌,隔着门帘道:“殿下遣我回来同董娘子说一声,他多饮了几杯酒,不便骑马,今夜不回营了,还请董娘子早些安置。”

“有劳参领特地跑一趟,您也早点休息。”

宁白羽身为参领,又是燕王殿下的心腹侍卫,跑腿传话这种差事让他来做未免大材小用,梁玄特地派他来,可见是为了安她的心。

可是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吗?董晓悦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不过没有深想,闷闷不乐地洗洗睡了。

董小姐会周公的当儿,梁玄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他去陆家赴宴时没打算过夜,酒过三巡便要起身告辞,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毒性突然发作,浑身发麻,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宁白羽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扶住,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嘴啃泥。

毒发的事只有丁先生知道,连宁白羽都蒙在鼓里,梁玄只得佯装喝醉了上头,陆家长房一心想上燕王殿下的船,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献殷勤的机会,不遗余力地挽留他。

丁先生嘱咐过毒发时最忌劳累颠簸,梁玄不得已,只能留宿陆家。

在陆府的客馆中安顿下来,梁玄迫不及待地支走了宁白羽——宁参领虽然缺根筋,可毕竟朝夕相对,要瞒住他不容易。

这次毒发比先前更严重,梁玄的肢体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心口处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作痛,像有人拿一枚长针深深地锥进他的心脏。

梁玄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后背直冒冷汗,不一会儿就把中衣湿透了。

一边伺候的侍卫们不明所以,见他紧紧皱着眉,只当他醉酒难受。

这次毒发持续了一整夜,梁玄一夜没能合眼,好几次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恍惚中反复告诉自己董晓悦还在等他回去,这才咬紧牙关熬了过去。

直到红日初升,症状终于开始慢慢消退。这时候梁玄已是几近虚脱,心里的弦一松,忍不住昏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梁玄不敢再耽搁,匆匆辞别了主人,快马加鞭地回了营中,一进辕门便直奔董晓悦的营帐。

到了营帐前一问,董娘子却不在,问她去了哪里,答曰领着两个侍女去河滩上看星星去了。

梁玄心里一阵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生怕她担心着急,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巴巴地赶回来安她的心,她倒是逍遥,还有闲心看什么劳什子星星!

燕王殿下明白自己这怨气很没道理,近乎无理取闹,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认命地翻身上马,直奔白水河边。

白水河在大营东南,水浅河窄,充其量只能算条溪涧,不过河水还算清澈,白天能看见水底的砂石和游鱼。

河边有棵野生的桂树,一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夜色中暗香浮动。

时值月初,天朗气清,树梢挂着一弯细细的新月,星星很亮。

梁玄远远望见树下的身影,只一眼,满腔的不忿顿时烟消云散。

大约是毒草体质的缘故,董晓悦似乎特别怕冷,未到深秋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氅衣。她仍旧身着戎衣,绾个男子发髻。

梁玄早叫人去金陵城替她置备了四季衣裳,她只是图舒服省事,行动方便。

董晓悦察觉动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草茎,兴高采烈地冲梁玄挥挥手。

衣裳肥大,她系了条宽腰带,更显得腰如约素,梁玄每日见她未曾觉得,此时仔细一打量,才恍然发现她似乎瘦了不少。

梁玄想起丁先生的话,目光不由一暗。

就在这当儿,董晓悦已经迎了上来:“殿下,你总算回来了,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那么差?”

她的关切像个小熨斗,把他皱巴巴的心烫得暖热熨贴。

梁玄心里受用,又别扭着不肯流露出来,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又压下,抬头望了望天,嗔怪道:“大晚上的跑到水边吹冷风,星星哪儿不能看?”

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的披风抛给她:“染了风寒有你受的。”

“不用,我穿得比你厚多了……”董晓悦嘟囔着把衣裳塞还给他。

侍女和侍卫们在一旁忍不住掩袖吃吃笑起来。

梁玄这才意识到周围还有旁人在,轻咳两声道:“你们都退下罢,孤同娘子说几句话。”

等人走了,梁玄二话不说把衣裳披在董晓悦肩上:“我素日习武,不畏寒,你休要同我比。”

董晓悦拗不过他,只得道:“要不咱们回去吧。”

“来都来了,急什么。”梁玄说着一撩衣摆,席地坐在桂树下。

董晓悦只得奉陪。

一阵寒风吹来,董晓悦怕他冷,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便肩并肩地挨在了一起。

梁玄呼吸一窒,心跳陡然加快。

董晓悦本来没想那么多,察觉他紊乱的气息,方才发现这姿态有些暧昧,也觉得不自在起来。

得找点话说,董晓悦慌乱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没话找话地问道:“殿下昨晚在陆家吃了些什么?”

“……”梁玄被她的尬聊功力深深折服,“不记得了。”

“……”董晓悦不屈不挠地努力把天聊下去,“那味道如何?”

“不如何。”

“……”

其实昨晚陆家宴席上有一道八宝羹甚是鲜美,梁玄还想着厚厚脸皮跟陆家人讨个方子,好让董晓悦也尝尝,可惜还没开口,陆垚便得意洋洋地告诉他那羹是女儿陆三娘亲手烹制的。

梁玄闻言称赞了一番,不过随即搁下汤匙,直至终席也没再动一口,陆垚闻弦歌而知雅意,就此打住了安利。

董晓悦拔了根草茎,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拽紧了复又松开,反复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陆家三娘子吗?”

“为何这么问?”梁玄转过脸望向她,呼吸近在咫尺,“可是听人说了什么?”

董晓悦下意识地摇头,随即又点头:“听说那陆老头想把女儿嫁给你。”

她没说他要娶陆三娘,只说陆家的心思,梁玄感到欣慰,她果然是明白他的,可是同时又有点淡淡的失落,她就不能出于礼节拈个酸吃个醋么?

“陆家确有此意,不过我……”

“梁玄,”董晓悦突兀地打断他,“我知道。”

四周安静得异样,董晓悦抬头望了望漫天的繁星,把草茎扔在地上,拍干净手,突然揽住梁玄的脖颈,把他猛地拽向自己。

她用目光勾勒他修长的眉和深邃的眼,就算是幻梦一场,至少这一刻她完全拥有他,这才是最真实的真实。

“燕王殿下,我们在一起吧。”

燕王殿下在某些事上一向慢半拍,但是这回如有神助地领会了“在一起”的深意,天知道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渴望,然而尚存的一丝理智像警戒线一样阻拦着他。

可惜董晓悦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用手指轻抚了一下他软软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111章 美梦

梁玄感到天旋地转, 一股麻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要不是身体清晰的反应,他简直怀疑这是毒发的征兆。

认识董晓悦以来, 她一直都是外强中干, 嘴上厉害,见真章时秒怂, 眼下居然如此主动, 梁玄一时间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在他愣怔的时候, 董晓悦抓紧机会, 紧紧扣住他的后脑勺, 不给他临阵脱逃的机会。

梁玄喘不上气,本能地翕开唇,董晓悦的舌尖便趁虚而入。

梁玄什么都没法想,可是心里隐隐知道不能继续下去,心底的渴望仿佛洪水决堤,眼看着就要冲垮他的神智。

然而燕王殿下凭一己之力单身这么多年,实力非常之不俗,在如此关头, 依然没有束手就擒, 握着董晓悦的双肩, 硬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表现出惊人的意志力。

董晓悦气得想骂人,已经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奈何两人的力量对比过于悬殊,燕王殿下的双手仿佛是铁铸的,她使劲了浑身解术也近不了他的身。

“阿悦你听我说……”

这时候谁要听你逼逼!董晓悦心知动武不是他的对手,便以退为进,垂着头耷拉着眼皮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

梁玄明知她说的是气话,心尖上还是针刺般的疼了一下:“别胡说。”

“那你让我亲。”董晓悦是彻底不打算要脸了,盯着他湿润微肿的嘴唇,活像盯着一道珍馐。

“……”梁玄哭笑不得,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触了一下,“别闹了……”

他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叫人看见不好。”

董晓悦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

不知不觉夜深了,连秋虫都停止了鸣叫,河滩静悄悄的,只剩下微风摇动树梢的声音和潺潺的水流声。

梁玄望了望天空,隐隐约约感到这夜色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梁玄,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燕王殿下心虚地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董晓悦越发肯定他有事瞒着自己,联想到平日的一些蛛丝马迹,她很快便有了个猜测,故意诈他:“你不用瞒着我,我早知道了。”

梁玄关心则乱,又对她不设防,轻易地上了钩,紧张得呼吸都乱了:“你知道什么?谁同你说了什么?”他中毒的事只有丁先生知道,这老头仍然不死心,时不时旁敲侧击地妄图说服他解毒,大约是见说不动他,就去打董晓悦的主意。

想到这里,梁玄面如寒霜,声音里却透着虚:“你别听信他人胡言乱语。”

董晓悦本来还只是猜测,见他这种反应,倒是有七八成肯定了,他的毒果然没解,大约是丁先生用了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住了。

他忍着不亲近自己,多半也是和毒有关,董晓悦不笨,一旦起了疑心,把线索一串联,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本来睡不睡他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倒是势在必行,非睡不可了。

只是燕王殿下不肯配合,来硬的不行,董晓悦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反正在露天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梁玄见她沉吟不语,继续辩解:“我只是怕唐突你……”

我信了你的邪!董晓悦心说。不过她面上没流露出来,而是善解人意地道:“我答应你不乱想,但是你有事也别瞒着我行吗?”

燕王殿下着实松了一口气,赶紧保证:“你放心,有事我一定同你说。”

董晓悦在心里说了声呸:“时候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还要练兵,我们回去吧。”

梁玄不疑有他,两人并肩往回走。

两人来到董晓悦的帐前,梁玄道:“我走了,你早些就寝。”

董晓悦拉住他袖子:“我能不能去你的营帐睡?”

梁玄头皮一紧:“为何?”

“你别误会,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董晓悦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这几天老是做噩梦,快睡着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床边站着个人影,想叫又发不出声音,神智清醒可动弹不得,可吓人了……阿玉他们说是鬼压床。”

董晓悦自然知道这种生理现象有科学解释,可燕王殿下却是封建迷信熏陶大的。

梁玄不是不怀疑她的动机,警惕地打量着她:“既是如此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昨天想告诉你的,可你又不回来,”董晓悦略带埋怨,指了指眼下,“昨晚特别严重,加上担心你,都没怎么睡着,不信你看看我这黑眼圈。”

梁玄立即愧疚又心疼,黑灯瞎火的,哪里顾得上去检查她到底有没有黑眼圈:“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想是你们几个女子同住阳气不足,明日我叫丁先生写几张符与你贴在床头,再煎几副安神助眠的汤药。”

“那今晚怎么办?”

梁玄仍觉不妥,担心夜里毒发叫她看出端倪,但是对着她希冀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法拒绝,点头道:“今晚且去我帐中将就一晚罢。”

董晓悦求之不得地跟了过去,门口的侍卫向他们行礼,个个把头埋到胸口,不敢去看燕王殿下的热闹。

到得帐中,梁玄命人打水来给董晓悦洗漱,自己却坐在案前,装模作样地执袖研墨,对董晓悦道:“你早些安置,我还有几封信函要写。”

董晓悦一边掖着脸上的水一边道:“明天写不行么?”

“明日一早便要送出,不能耽搁。”

董晓悦点点头,又问:“你有没有多余的寝衣?借我穿一晚。”

梁玄手一抖,一捺差点画出纸边:“我遣人去你帐中取。”

“别小气嘛,一来一回又得耽搁好久,我困了。”

梁玄只好搁下笔站起身,开衣箱取了套半新不旧的素绢寝衣给她。

董晓悦接过来,那衣裳干净松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如经霜的松柏般凛冽,又有点药的清苦,是梁玄身上的味道。

她去屏风后面换衣裳,梁玄佯装写信,其实时不时偷偷地朝她望一眼,一举一动都留心着,摇曳幽暗的烛光中,董晓悦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玲珑线条勾勒得清清楚楚。

梁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彻底写不成信了,搁下笔,抽出卷兵书摊开,想让自己冷静冷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董晓悦不一会儿换完衣裳走出来,在梁玄书案前坐下,支着下巴盯着他的脸看。

梁玄假装全神贯注。

董晓悦看着他的喉结微微一动,突然问道:“刚刚有没有偷看我?”

梁玄被她说中心事,撂下书站起身,故作镇定地矢口否认:“胡说什么,我去睡了。”

董晓悦狡黠地一笑:“殿下……”

“何事?”梁玄自顾自弯着腰扒拉被褥。

“别忘了洗脚。”

梁玄恼羞成怒:“孤何曾忘记过!”

“就是提醒您一下。”毕竟要睡一个被窝呢。

梁玄开始后悔一时心软收留了她,眼下后患无穷,又不好再轰她出去,一拂袖子,出去沐浴去了。

董晓悦也不跟他客气,脱了外衣鞋子爬上床,钻进被窝里,侧躺着等他。

梁玄搞完个人卫生回到帐中,从藤箱里找出条被子铺在榻上。

董晓悦从纱帐中探出脑袋看了一眼:“被子那么薄会着凉的,殿下还是睡床上吧,反正有的是地方。”

梁玄掀了掀眼皮:“不了,免得熏坏了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