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事……”董晓悦被识破,干脆放开了抽噎起来, “就是太想你们了……”

“傻, ”电话里的人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向我们元旦早点回来不就行了。”

“我爸呢?”

“又在网上下象棋呢,你等等,我去叫他听电话。”

董晓悦趁着等待的间隙,从办公桌上抽了两张纸巾,擦去眼泪。

不一会儿, 电话里传来乐呵呵的男声:“女儿,什么时候回家?”

董晓悦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像决堤一样。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家小悦了?”

“没人欺负我, 都挺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女儿, 公司做不下去就算了, 别委屈自己,钱够花吗?爸给你打点?”

“你问她干嘛?直接给她打过去就好了!问她当然说够,自己女儿什么脾气你不知道?”董母在一旁插嘴道,“那边开销大, 房租一付还剩什么!”

“我就是随口问一声……”

“你就是抠。”

“我哪里抠了?对女儿我哪里抠过?”

董晓悦静静地听着他们拌嘴,无声地淌眼泪。

董母夺过电话:“小悦,别跟你爸客气。对了……”

她突然欲言又止起来:“那个,你这工作认识的人不少吧?要是遇上合适的……”

“妈……”

“妈不是给你压力,就是……有合适的可以相处看看……”

“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的啊!”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受了冲击,董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想起来问,“小伙子多大年纪?”

“和我差不多。”

“哦,那挺好的,叫什么名字啊?”

“梁玄,栋梁的梁,玄乎的玄。”

“这名字倒挺少见的,他做什么工作的?”

“自己创业。”造反也算创业吧。

“那家里是做什么的?”

董晓悦想了想:“公务员。”

“查户口呢?”董父打断妻子,夺回话筒,“小悦,爸爸跟你说,最重要的是人靠得住,有责任心,关心你。”

“嗯,我知道了,爸,他对我很好。”

“......”董父酸酸地道,“多观察观察。”

董晓悦忍不住笑起来:“我会的。”

“爸妈不图别的,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嗯。”

“有时间就回家看看。”

“好。”

“想吃什么提前打电话回来,爸爸去买。”

董晓悦捂住嘴点点头,一颗眼泪砸落在衣襟上。

“有机会把小梁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董母凑近听筒道。

“好。”

“元旦回来的对吧?”

董晓悦想答应,可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凝固,然而时间像河流一样奔涌向前,她的时间不多了,梁玄的时间不多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轻轻颤抖:“爸,妈,对不起。”

说完不等那边回答,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往下沉了沉,木仓口对准貘的眉心。

貘的眼神中流露出遗憾:“你知道杀了我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董晓悦用食指勾住扳机。

“我和你已经是一......”

不等他把话说完,董晓悦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木仓响,她感到额头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整个头部都失去了知觉,随即木仓口的皮肤开始灼烧。

她双膝一软,往前跪倒在地,貘不见了踪影,她的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她眉心赫然是一个弹孔。

窃梦而居的,是她。她消失了梦就会结束,梁玄就会醒来。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朦胧视野中,她依稀看见无数镜子的碎片悬浮在空中,镜子上的缺口越来越大,黑暗像水一样灌进来,不一会儿就把一切吞噬。

董晓悦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浓致密的黑暗,像是把所有无星无月的夜压缩成一块。

她的伤口不再疼,事实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她仿佛已经和这黑暗融为一体。

可她的意识仍然存在,她没有死,也不能算活着。

非生非死,直到这一刻,她才领悟了这四个字的意义,永恒的存在,永恒的清醒,永恒的孤寂。

鲜肉说得没错,这种状态确实还不如死了。

不过死不死已经由不得她了,董晓悦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任由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舒展和延伸,像一只无边无涯的巨大阿米巴。

突然,她触到了什么。

董晓悦下意识地缩了起来,随即又慢慢舒展开,试着“碰”了一下那异常的东西。

那东西给了她微弱的回应。

董晓悦虽然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知觉,却能感到那东西很温暖,似乎还有点毛茸茸的,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她心里一动:“老虎?”

那团东西慢慢靠近,他们像两滴水一样融为一体。

“老虎,是你吗?”

“呜......”一声轻轻的呜咽,直达她的意识。

“真的是你!”董晓悦一瞬间喜出望外,随即又担心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虎不回答,董晓悦感到它在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她的心里泛起一股柔情,但是没让它蒙混过关:“你不应该在这里,出去吧,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老虎不吭声,董晓悦感觉它的身体僵住了。

“你能出去的吧?”

老虎像猫一样打了个滚,肚皮向上,撒娇似地“呜呜”叫。

董晓悦摸摸它柔软的肚子:“好了,摸过了,你快回去吧。”

悲伤在她的意识中弥漫,这是老虎的感觉。

“我知道你想陪我,谢谢,”董晓悦挠挠他的耳朵,“但是不可以,你要醒过来,好好活着。”

“白羽他们还在等着你,他们说你很能干,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董晓悦笑了笑,“我把你留在这儿,不成了祸国殃民吗?

“真的,快走吧。”

老虎干脆趴下不动,一副赖定她的样子。

“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的。”

老虎竖起一只耳朵。

“其实我已经想到出去的办法了,但是你得先出去,你不醒的话我们都得完。”

老虎将信将疑地舔舔嘴。

“真的,不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老虎打了个滚站起来。

董晓悦推推它:“走嘛,你是男孩纸,别婆婆妈妈的。”

老虎的意识往前游动了两下,又停住。

“我发誓,一定会来找你,快走吧。”

老虎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它的意识慢慢远去。

董晓悦突然想起,她好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她潜入黑暗中,再没有事情发生,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

第122章 托付

梁玄睁开眼睛, 眼前是布满阴影的帐顶, 耳边有断断续续的铃声,是帐角的金铃在晨风中晃动。

这是梦吗?

这些年来, 他每一次睁开双眼, 都会问自己。

他随即想起, 已经有好几年没做过梦了, 仿佛那九个夜晚把他一辈子的梦都做完了。

神志渐渐清醒, 身体的感觉也慢慢复苏,那种如影随形的痛也一起醒了过来。

他说不上来疼在哪一处, 筋络骨骼和脏腑中丝丝缕缕地缠绕着, 没有一处舒坦。

医官说是余毒未清的缘故, 当年他下江南平叛,遭人暗算,身中奇毒,昏迷了十日才醒转过来,虽然抓到了下毒之人, 也取得了解毒之方,无奈拖延太久, 毒已经侵入心脉, 凭药石已经难以除尽。

那一遭伤了根本, 随后那几年他又南征北战不得休息,身体每况愈下,本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看着却如风中残烛。

刚登基时大臣们进言劝他立后侧妃, 即便在他从宗室中选立了太子,这样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直到这两年他病势越来越沉,也没人再提起了。

他不甚在意,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和这副孱弱的病痛之躯相安无事。

“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道。

内侍隔着锦帐躬身答道:“回禀陛下,卯时初刻了。”

“伺候朕起来罢。”

“是。”内侍边说边打起帐子,上前扶梁玄起身。

每日晨起时症状总是最严重,连起床都要人搀扶,下地走两步筋脉活动开了倒还好些。

梁玄趿了软缎鞋站起来,由内侍搀扶着,在柔软的地衣上来回走了几步,问道:“叫人去宣宁将军、丁尚书、秦中书和姜侍中入宫。”

内侍答道:“是,仆这就遣人去。”

梁玄想了想,摆摆手笑道:“等天大亮了再去不迟,白羽才娶了夫人,正是绸缪的时候。朕大清早的召他进宫,免不得要落埋怨。”

内侍是当初王府里的老人,和宁白羽也是相熟的,见梁玄心情似乎不错,心里一松:“陛下说笑了,宁将军忠心,怎么会埋怨陛下?”

“他是家中独子,硬是拖到而立之年才成婚,说起来也是朕的不是,他不说,打量我不知道,是看我形单影只,不好意思先娶妻,陪着我打光棍呐。”

“宁将军是至诚至信之人。”

“别给他脸上贴金了,他这就是死脑筋,”梁玄笑起来,“若不是我逼着他成婚,恐怕他真要等到我死了。”

内侍连忙跪倒在地:“陛下福泽深厚,寿元无量。”

“别一惊一乍,人都有一死,有什么可忌讳的。”

走了两圈说了会儿话,梁玄感到僵硬的身躯活动开了些,便叫内侍伺候他洗漱更衣。

在寝殿用了早膳,他便乘着玉辇去了含章殿,今日没有朝会,这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批了几本奏章,又看了会儿书,便有黄门来禀报,丁尚书等人已经到殿外了。

“宣。”梁玄撂下手中朱笔,捏了捏眉心。

几人鱼贯而入,行礼道:“仆等拜见陛下。”

“诸爱卿免礼。”梁玄笑着让黄门看座。

“未知陛下召见仆等所为何事?”须发皆白的丁尚书率先问道。

梁玄没有回答,伸出手腕,撩起袖子:“有劳尚书先替我诊个脉。”

那手腕细瘦得只剩一层青白的皮肤裹着骨骼,简直触目惊心,几个臣子见了不禁露出不忍之色。

丁尚书低下头,说了声“冒犯陛下”,将手指搭在他腕上,很快便收回手,却半晌不发一言。

“如何?”梁玄问道。

丁尚书跪倒在地:“陛下……仆无能……”

“丁尚书不必如此,”梁玄忙扶他起来,“近来我时常神思倦怠,颇有力不从心之感,昨晚宋医官替我诊脉,他虽未明言,我也看得出来,恐怕是时日无多。”

“陛下!”宁白羽跪倒在地,红了眼眶,“仆请辞去将军一职,为殿下寻访名医……”

“胡闹!”梁玄打断他,“你替我好好戍卫京都就够了。”

中书令秦猷道:“莫如加派人手寻访名医……”

“不必了,这些年派了多少人四处奔走求医问药,连西域都去寻了,平白劳民伤财。”

几人还想再劝,梁玄豁达地挥挥手:“人固有一死,我不过是早了些。”

他顿了顿,对丁尚书道:“丁爱卿,当初你说我至多只能再活五六年,如此算来,我还多赚了几年。”

丁尚书抬袖子抹了抹发红的眼睛:“老仆无能,老仆无能……”

“诸位不必过于伤怀,今日请你们来,是有一事相告。朕打算传位于太子。”

虽然几个人都隐隐猜到了皇帝今日召见他们几人是存了托孤之意,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生出退位的念头。

秦中书第一个跪倒在地:“恳请陛下三思。”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

“太子恭俭谦退,才力过人,只是毕竟富于春秋,恐怕不能令四海宾服。”丁尚书道。

侍中也道:“尚书所言极是,天下承平未久,太子虽有令名,毕竟从未理政,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三思。”

“你们说的,朕都考虑过,”梁玄站起身,背着双手踱了几步,“如今内外无事,有吴将军镇守边关,最要紧的是轻傜薄赋,与民休息。太子虽然年轻,政事上或有不周之处,但贵在仁厚赤诚,有爱民之心,有诸位国之股肱尽心辅佐,定能成一代明主。”

丁尚书还想劝,梁玄抬手阻止他:“朕的病不在一朝一夕,太子自册立之日起便入朝听政,于国事多有灼见,相信诸位也看在眼里。我时日无多,与其到时候乱作一团,倒不如早做计较,我也得几日清闲自在。”

“只是太子妃门第高华,虽可为太子助力,却也不得不防,切不可令政事出于私门。这大鄅的社稷子民,就托赖诸位了。”

大臣们仍旧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梁玄主意已定,毫无转圜的余地,他们也只好作罢了。

梁玄揉了揉额角道:“朕也有些乏了,诸位请回罢。”

又对白羽道:“宁将军稍留片刻。”

等其他人都出了殿门,内侍赶紧扶梁玄坐回榻上。

梁玄靠在凭几上,就着内侍的手喝了口参汤,让他退下。

殿内只剩下他和宁白羽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