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丰唤了妇人过来,嘴里念叨:“别多管闲事。”

两人一离开,阿殷还是杵在外头。

农舍里没有门,只有一层深蓝色的布帘。阿殷真的遇上了难题,若祖父在世,她一定想请教祖父,原以为要死了,结果死不成,还得罪了人怎么办?

直到把布帘上褪色的纹案都看得个一清二楚后,她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房里简陋,没有桌椅,只有一张铺了竹席的炕。然而再简陋,却也因竹席上的穆阳侯,变得华贵起来。沈长堂坐在竹席上,冷眼看她。

事已至此,说出来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了。

思及此,阿殷索性豁出去了。

她道:“侯…”

他冷笑道:“今早喊本侯的名字不是利索得很吗?”她被咽了下,他又道:“从现在开始,没有本侯的允许,你不许开口说话。”

连着两夜没好好歇息,此时沈长堂也乏了,倒在竹席上,便闭了眼。

可尽管如此,他整张脸都是绷着的。

阿殷站在角落里,有些不知所措。过了片刻,她站得也乏了,眯着眼打盹,头不停地点地。入夏了,蚊蝇多,隔三差五便有一个蚊虫飞来,在耳边嗡嗡嗡地响。

她打盹也打得不踏实,迷糊间手掌一挥,却是把睡意给挥走了。

一睁眼,竹席上的沈长堂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又用方才的冷眼直勾勾地看着她,顿时连仅剩的睡意都吓走了。她随即垂首,不与他对视。

炕上那边传来衣料窸窣的声音,没一会,一双黑皮滚银边靴出现在她的眼前,头顶是不轻不重的呼吸声。

两人无声站了半晌。

黑皮滚银边的靴子忽然往左边动了下,不过眨眼间,他便像是一阵风消失在她视线里。

他一离开,她便松了口气,敲敲手,捶捶肩,松松筋骨。

等了许久,也没见沈长堂回来,阿殷又乏了,蹲下来打盹。大抵是真的困了,这回蚊虫在她耳边叫嚣,她也没有醒来。她真正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

她坐起来,望望四周。

青白的墙壁,糊着纸的圆窗被阳光照得锃亮。

昨夜的记忆涌入,她才猛然回神,低头一望,自己居然躺在炕上。似是想到什么,她急急地下了炕,还未来得及趿上鞋,深蓝色的布帘外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靴,随之而来的是陈豆的声音。

“殷姑娘,您醒了?”

阿殷一听,穿好鞋,又整理了衣裳,才走了出去,问道:“侯爷呢?”

陈豆说道:“今日一早,侯爷便已离开,嘱咐了属下,等姑娘醒来后再带姑娘回山庄。”

事已至此,她好像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了,只好点点头,跟随陈豆回了山庄。山庄里一片乌云惨淡,陈豆说穆阳侯在抓混进山庄的细作。没多久,阿殷便回到原先自己住的房间里。

明明才短短几日,阿殷却觉恍如隔世。

一推开门,姜璇便已笑吟吟地走来,说道:“姐姐总算回来了,法华寺的花开得好吗?”

阿殷一顿,晓得穆阳侯遇刺的消息没传开来,也不欲令姜璇担心,死里逃生的那几日着实血腥。她笑了笑,说道:“嗯,好看,斋菜也很好吃。若有机会,也带你去尝尝。”

见姜璇没怀疑,阿殷倒是有些感谢陈豆想得周到,特地给她带了换洗的衣裳。

“咦,姐姐,你的额头怎么了?”

阿殷一摸,有点红肿,顿时想起是怎么伤着的,露出不以为意的模样,说:“应该是赏花的时候,磕碰到了,不碍事,我们屋里还有侯爷先前送的千金膏,擦一点,过一两日便消肿了。”

她拉着姜璇往里间走,又说:“我这几日也在想你的婚事,你觉得范家小郎如何?”

姜璇一愣,呆呆地看着阿殷。

阿殷见状,也知自己操之过急。可是在山洞里得罪了穆阳侯,万一他迁怒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她最宝贝这个妹妹,她若有什么不测,没她护着,怕不出几年便被家里的父亲给卖了。她心底善良,又藏不住话,父亲定会打她的主意,逼问她银钱藏哪儿了。若是嫁了人,有夫家帮着,父亲也不敢肆意妄为。本来宝贝妹妹的终生幸福是该认真仔细地考虑,可现在来不及了,思来想去,似乎也真只得范家小郎可以相托了。

她柔声道:“可是不喜欢范家小郎?”

姜璇红了脸,道:“姐姐喜欢吗?”

阿殷笑道:“傻妹妹,是你嫁人,不是我嫁人。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姜璇认真地道:“姐姐喜欢,我便嫁。我自幼寄人篱下,多得姐姐相护,我才能平安无事地活到今日,不愁吃穿,还学到了本事。姐姐自幼就对我好,这世间没有比姐姐对我更好的人了,姐姐喜欢的,觉得好的人,一定没有错。”

阿殷心中好一阵酸楚,若不是自己,妹妹也不用这么仓促嫁人。她以前都仔细想过了,她挣得银子,待妹妹寻着心上人时,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这样她到夫家也有底气。

她垂了眼,不欲让姜璇见到眼里的水光,又说:“那过几日我与范家小郎说一说,若是成了,婚期便定在月底。我查过黄道吉日,月底有个好吉日,宜出嫁。”

“好,都听姐姐的。”

又过了四天,穆阳侯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第五天的时候,陈豆才过来将阿殷与姜璇送上马车。阿殷微微一怔,问:“要去哪里?”陈豆道:“侯爷吩咐了,送姑娘回家。其余的五位核雕技者也今早送回去了。今早侯爷已经离开恭城,回永平了。”

她试探地问:“侯爷还来恭城吗?”

陈豆说道:“侯爷的意思,作为属下不宜揣摩。”

阿殷道了声“谢”,唇瓣却是忍不住扬起来了。见陈豆望来,赶紧地敛了笑意,又问道:“你也要回恭城吗?”

陈豆颔首。

阿殷只觉欣喜来得如此突然,稳住心神,朝陈豆欠了欠身:“这些日子以来,多谢郎君的照拂。”说着,上了马车,背影无端欢快得很。

姜璇问:“侯爷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永平了?”

阿殷道:“约摸是有急事,不去永平也好,我还能再陪妹妹一段时间。”

姜璇看她面上并无伤感,也放了心,揽住阿殷的胳膊,说道:“那我也不用这么着急嫁人了。其实姐姐若能不去永平也好,若去了永平,姐姐也不能雕核了。难得在斗核大会夺魁,以后姐姐在核雕上定能前程似锦。姐姐定不知,斗核大会一结束,好多人往我们家里递了拜帖呢!连谢县令也想见姐姐,不过当时姐姐人不在,谢县令也不敢去山庄。”她笑吟吟地说:“以前谢县令看不起姐姐,现在说不定都要来巴结姐姐呢。”

阿殷摸摸她的头,笑了笑。

心底却是彻底松了口气。

这一回,穆阳侯把陈豆都撤走了,想来是放弃她了。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被她这么辱骂后,想来心底一定气到了极点,再强求她,倒是有损侯爷的尊严了。不过他没有惩罚她,就这么轻松地放她走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夏风拂来,吹起车窗上的帘,看着外面倒退的山景,阿殷心中又添了分复杂的情绪。

人是走了,可到底还是有些惆怅。

不知沈长堂抱她上炕时,是不是恨不得把她摔死?

也罢。

第45章

夕阳西下,月江码头镀上一层柔和的橘黄。

码头上的脚夫来来往往,向停靠在岸边的船只搬送货物。一穿着长袍的中年人蓄着髭须,边抚边催促:“那边的几个!洪来商行的!赶紧的!快把你们商行的货物搬上去,还有两刻钟的时间。时间一到,所有闲杂人等都必须离开码头。”

那边的脚夫应了声,加快了速度。

中年人疾步走到岸边,又指着另外两条商船。

“收锚!立马收!别磨磨蹭蹭的。”中年人又唤来一小厮,喊道:“两刻钟后,把码头清扫一遍,半点杂物都不许有。”

“二爷,那边摆几盆兰花可好?”尾随的小厮提议。

被称为二爷的中年人捏着髭须,半沉吟半眯眼的,说:“几盆不够,快去看看哪家还有兰花,先借来用用。动作要快!贵人的船和马车都快到了!这一次万万不得有失!”

两刻钟后,月江码头停泊了一条足足有三层高的楼船,上面插着一面巨大的旗帜,写着一个端庄厚重的“沈”字。

二爷搓着手,现在就差正主了。

小厮来报,贵人的马车已经到月江城门。二爷登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将码头里里外外审视一遍后,挪开髭须上的手,摆出迎接的姿态。

然而,夕阳已沉,星光渐出,二爷还没等到那位贵人。

他僵硬地扭动了下脖颈。

此时,楼船靠近码头,放下一道梯板,有两随从提着灯笼下来,一抹赫赤色人影慢步走出。待走得近了,二爷才发现那人约摸与他差不多的年纪,可却面白唇红,脸蛋白净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开口,那嗓音似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

“侯爷还未到么?”

二爷敛目,不敢多望,低头道:“回贵人的话,下官已派了衙役前去打听。”

那人低低笑了声,道:“不必了,洒家亲自去迎接侯爷。走。”

二爷赶忙恭送。

待那人走远了,二爷才咽了口唾沫,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宫里的阉人。

按理来说,月江城不大,从城门坐马车到码头,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再慢了,顶多两柱香。可如今从夕阳西下到漫天星辰,足足有一个时辰。

而穆阳侯此时人确实在月江城,不过是在月江城的一家客栈里。

沈长堂面无表情地听着陈豆的禀报。

言默与言深两人守在外面。

月江城客栈里的雅间很小,里面的话言默与言深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陈豆依然在汇报,他说得极细,连殷氏微扬的眉这么细微的表情都一一说出。

两人互望一眼。

那一日遇刺,山洞里发生何事,这个世间里除了侯爷与殷氏之外,便再也没第三个人知道。不过虽然不知道,但想必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情。打从那一日之后,侯爷不仅仅没有再召唤过殷氏,而且冷若冰霜。本来以为侯爷厌了殷氏,可今日看来,显然不是。

陈豆终于禀报完毕。

屋内一片死寂。

半晌,穆阳侯才淡淡地“嗯”了声,让陈豆退下了。陈豆出来的时候,言深问他:“侯爷可有说什么时候启程?那边来了人,说是楼船已经停泊了。”

陈豆沉默了下,道:“不敢问。”

言深也跟着沉默了下,说道:“那等吧。”

过了会,屋里响起穆阳侯的声音。言默与言深两人进了雅间,只见沈长堂紧拧眉头坐在桌案前,桌案上有一个荷塘月色核雕。两人齐齐地施了礼。

“起来,都坐下来说话。”

两人又应了声,刚坐下时,那边的穆阳侯忽然转过头,盯着两人,表情格外凝重。

两人心中登时惴惴不安。

只听沈长堂慢声说道:“圣上曾跟我提过一事。”

两人一听,纷纷正襟危坐。

“圣上颇欣赏你们二人的才华,想让你们进宫,”一顿,他却停顿了许久,似是在想些什么,好一会才道:“在御前侍候,假以时日,若侍候得好,说不定能加官进爵。”

侍候二字,沈长堂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两人跟在穆阳候身边的时间不短,进宫时也会陪伴在一侧,也知当今圣上除了核雕的爱好之外,还养了不少娈童。顿时,两人面色都微白。

沈长堂看在眼底,又说:“待你们进了宫,恐怕是出不来了,你们平日里骑马射箭的,在宫里也不能常常如此。尤其是射箭,宫里不许携带利器。只是圣上言辞间对你们极其喜爱,兴许一年半载便给你们加官进爵。你们可愿意?”

言默道:“属下的命是侯爷给的!属下听从侯爷的命令。”

言深也道:“属下亦然。”

沈长堂道:“本侯只问你们,愿意或是不愿意?”

言深道:“回侯爷的话,若真说心里话,属下自是不愿。天底下没有哪个郎君愿意让人压在身下,更不愿出卖自己的身体。可圣上开了口,属下又岂有不从之理?又岂敢让侯爷为难?”

言默说道:“属下愿为侯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沈长堂似是陷入沉思,他开始把玩掌心里的荷塘月色核雕,拇指与食指在精致的荷叶上摩挲。他看着眼前的两人,话虽如此,但表情没控制好,脸紧紧地绷着。

“哦?你们心中可会觉得圣上霸道自私?”

“不敢。”两人齐声道。

可此时沈长堂却呢喃道:“如此一来,本侯也觉得圣上是有些霸道了,居然连本侯的人都想要。”他又道:“你们出去吧。”

两人心中悲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被皇帝相中,空有一身才华不得施展,却得靠身体取悦他人。

这简直是目前为止最大的噩耗。

此时,身后又传来沈长堂的声音。

“本侯早已婉拒,你们无需担心,本侯在一日,必护你们一日。”

两人连忙磕头跪谢,感激涕零。

沈长堂又摆摆手,道:“出去吧,让楼船在码头候着。从现在起,没本侯吩咐,谁也不许进来。”言默与言深两人经历了方才的峰回路转,现在早已不在乎什么时候启程了。若非侯爷今日一说,他们也不知道圣上居然对他们还起过心思!思及此,两人纷纷颤栗。先前看着宫里的娈童,觉得鄙夷,如今险些落在自己身上了,心境已然大为不同。

不过…

言默低声道:“为何侯爷忽然提起这一茬?侯爷进宫时是半年前的事情吧?近来也不曾有宫里的书信…”

言深说:“别想那么多,侯爷的想法岂是我们能够揣摩的?”

是的。

两人肯定想不到这事过了半年,沈长堂忽然提出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阿殷。

阿殷那一日在山洞里的话,他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一清二楚。起初他是生气极了,觉得她怎么敢这般胆大包天?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又怎么敢对他堂堂穆阳侯说出“不屑一顾”四个字!

当时在黑暗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想挪到她的脖颈,微微用力,将她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

她不是死也不想跟他回永平吗?

他就掐死她,让她埋在永平里,永生永世只能留在永平。

再后来,在农夫的屋舍里,他又三番四次想掐死她,甚至想用饮血鞭狠狠抽她,告诉她这就是践踏天之骄子尊严的后果。可是到底还是没有做成。

她声音里的绝望,声音里的恨,让他下不了手。

她站在角落里时,瘦弱的身子跟纸似的,仿佛轻轻一吹就能飞到天边,连垂下来的乌发也令人心生怜意。

他又恼又怒,只好不见她,怕一见她,就真的会杀了她。

五六日一过,他终于能冷静下来去回想她的每一句话。尽管一想起,仍然会怒得面色铁青,可不能否认的是,若易地而处,她说得并没有错。

他唤了言默与言深两人进来。

“折回恭城。”

两人皆是一愣,如今已过了酉时,楼船还在码头那边停着呢。

言深问:“…现在?”

沈长堂颔首,道:“让船只在码头停靠两日,过几日再启程回永平。”

阿殷一归家,冬云便扯开了嗓子大喊:“老爷夫人,大姑娘回来了!”话音未落,便听数道匆匆脚步声,殷修文与秦氏,还有浩哥儿,二房三房都过来了。

他们打量着阿殷,仿佛头一回看见似的。

二姨娘说:“在贵人身边侍候了几天,一回来身上都有贵气了,我差点都认不出大姑娘了。”马屁拍得很溜。三房不甘示弱,随即跟着夸赞阿殷。

秦氏含笑道:“饿了吗?饿了的话,娘给你重新做一桌菜。”

殷修文饶是再惦记银子,此时也不敢这么快开口,附和了秦氏的话,说:“让你娘给你烧一桌菜。”

秦氏也不动,直到阿殷说了好后,才动身去灶房烧菜。

殷修文有意问阿殷有关穆阳侯的事情,便遣退了二姨娘和三姨娘,示意阿殷跟他去正厅里说话。浩哥儿拉着阿殷的手,难得黏着她,遂三人一同进了正厅。

然而,殷修文还来不及开口,阿殷便已经先开口:“爹,我们屋子太小了,明日我准备去看看新的房屋,我们换个大点的,也不用虎眼和虎拳住在柴房里,怪委屈他们的。”

殷修文没想到阿殷会提起这事儿,心中倒是高兴,说:“行,明天我去看看。”

阿殷说:“我带着虎眼虎拳他们去便行了,如今又是夏日,日头底下走来走去,怕会害得父亲中了暑气。”

殷修文道:“你能为为父着想,也是你一片孝心。”横竖他在意的不是此事,他道:“待置办了房屋,房契便由我保管。你一个女儿家家,拿着房契也不好。”

阿殷死里逃生了一回,倒是想明白了不少事情。

有些时候,该硬则硬,该软则软。

她直白地道:“父亲嗜赌,房契在父亲手中,怕是留不了几日。若父亲执意要保管,女儿也别无他法,只好作罢。”

言下之意,便是要么买新的,要么不买。

殷修文一听,恼得肝火顿起,面色铁青。

若以往他摆出这样的脸色,家中有谁不怕。可现在眼前的女儿依然镇定自若,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而且冷静的面容反而有几分他不曾见过的气势。

一时间,倒是教他心中发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