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头一回心里有了害怕的情绪。

他动动唇:“我没想到…”

阿殷问:“没想到什么?没想到陆岚会伤害我妹妹?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换成了我,你就不会将计就计?”

沈长堂道:“是。”

阿殷摇头,道:“明穆对我的真心有几分?你明知我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她若出了事,我余生断不会好过。可你却眼睁睁地看着陆岚算计我妹妹。我不知邓忠为何要算计我,也不知邓忠为何要利用陆岚,你们男人争什么,抢什么,我都不在乎!可你怎么能…”她拔高声音,可瞬间又降了下去。

她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头。

“是我傻了,明知你离我太遥远,却还想着试一试。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你为圣上办事,没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有的你手段,你有你的考量,而我妹妹微乎其微。”

她越这么说,沈长堂心里越是难受。

他不再解释。

不是他想得不周到,而是他真没有把她妹妹放在心上。

邓忠算计上官仁,利用陆岚掳走姜璇,是算准了上官仕信对阿殷的爱慕之心,会倾尽全力去找人,带走上官家的一半人马,从而方便他算计上官仁。

而他是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将邓忠等人一网打尽。

姜璇的安危,他不是没有在意,而是不上心,只让人吩咐了陆岚不得伤害她。可却错误预估了陆岚的恶劣和狠毒。

她问:“若有朝一日,我挡在你的大业之路上,你会选择除去我吗?”

皇帝和她,你选哪一个?

沈长堂回答不出来。

第84章

阿殷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实际上,阿殷知道答案是什么。

三日后,沈长堂离开了绥州,遣了言深来告诉她。她问言深,侯爷还有什么吩咐。言深看看她,却有些不知所措。阿殷说她明白了。

她没有心思去伤春悲秋。

那一场大火带来的混乱,上官家起码需要半年来恢复。而她除了在核雕上搭把手之外,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了阿璇身上。

那一日过后,李郎中又发现了漏网之针。

在阿璇的嗓子上。

李郎中说阿璇的身子弱,需要时间来康复痊愈,只是嗓子却彻底伤了,怎么治还得另寻法子。那几日,阿殷心情格外阴郁,范好核以及虎眼虎拳都不敢与阿殷搭话。

第五日的时候,姜璇终于醒了过来。

她喊着:“姐姐。”

声音无比嘶哑。

阿殷一听,忍住了鼻子的酸楚,握住她的手,道:“没事了,都没事了,姐姐替你报仇了。”

姜璇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郎中着急了,道:“姜姑娘你刚醒来,情绪不能过于激动。”

外头听到动静的范好核与虎眼虎拳三人也跑了进来,见到睁眼的姜璇,都彻底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姜姑娘总算醒来了。

李郎中又给姜璇把脉,还看了她的嗓子,对阿殷道:“我试试。”

阿殷连忙道:“劳烦李郎中了。”

李郎中说:“上官家今年大抵是走霉运了,你这边好了,等会我还得过去上官家。如今整个绥州的大夫都聚集在上官府里为上官东家治病,可惜众人都没什么头绪。”他喃喃道:“那一日上官东家吸了那么多浓烟,能醒来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待李郎中离开后,阿殷才与姜璇说了嗓子一事。

姜璇倒是心宽,道:“嗓子坏了没什么,还能吃姐姐做的馒头就好。”

阿殷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握紧了她的手。

“以后姐姐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待姜璇睡下后,范好核过来道:“大姑娘,少东家遣了人过来。”

阿殷问:“什么?”

范好核道:“是少东家的随从江满,现在在外头,说是大姑娘这个时候若是得闲,还请回上官家一趟。少东家想见你。”

阿殷颔首道:“我明白了,你出去与江满说,让他再等等。我片刻后便出去。”

范好核应了声。

阿殷这才转身去与李郎中说阿璇的事情,她现在特别不放心阿璇,离开半会都有些担心。随后,她又嘱咐了虎眼虎拳留在这里,最后才与范好核一道上了上官家的马车。

五日一过,上官家已不像起火那一日那般六神无主。

上官仕信的主持大局让上官家上下一众找到了主心骨,很快便团结一心,各自分工,有条不紊地重建上官府邸。阿殷穿过花园,来到仁心院。

还未进去,她便听到上官仕信的声音。

“…修葺一事全交由明叔负责,死伤的人数,以及后续的安抚事宜麻烦林伯了。还有我们上官家各地生意的账本,我已过目,其中有四五个疑问…”

意外来得突然,上官仕信的肩上沉甸甸地压下重任。

五日的连续转轴,令这位发自内心温文儒雅的郎君发生了一丝改变。他语速加快,语气仍然温和,却隐隐有几分急迫,如同被推下悬崖学飞的小鹰,扇动着尚未成熟的羽翼,吃力地在苍穹下盘旋,恨不得能一朝展翅高飞。

江满说:“殷姑娘你稍等一下,我进去通报一声。”

没多久,屋里便走出了七八人,阿殷基本都见过,都是在上官家地位举足轻重的人,其中还有她的师父元洪。她打了声招呼,才提起裙裾进了屋。

“女娃子,好久没见。”

听到这声音,阿殷登时抬头,看见了正在檀木椅上喝茶的方伯。自从核雕镇一别,她便再也没见过方伯。她喊道:“方伯万福。”

“这些虚的不必了,老夫从不在意,这一回若非阿仁出了事,我也不会回来这里。等仕信这厮安排妥当后,老夫便回核雕镇了。”

说着,方伯又对上官仕信道:“你赶紧上手,核雕镇里一大堆事情等着我解决。”

上官仕信明白方伯的固执。

以方伯这么多年的地位,核雕镇的区区小事又哪里需要他管?

他正想说什么,方伯又吹胡子瞪眼道:“仕信,老夫可提醒你了。”

上官仕信无奈道:“仕信明白,不提。”他知方伯重情义,不然也不会在核雕镇里等了这么多年的故人,从黑发等到白头。

上官仕信看向阿殷,只道:“大火只烧了后宅的一半,药房并未涉及,姜姑娘若需要什么药,尽管让遣人回来拿。”

阿殷说:“好,”一顿,又问:“子烨找我是为了何事?”

上官仕信看了方伯一眼,道:“自从几年前一别,母亲便经常在我耳边唠叨方伯。方伯难得回来…”

话音未落,方伯已然起身,摆手道:“行了,我去看看你的母亲,再看看你父亲。当年你父亲还曾言我哪一日归来给我看看他的核雕,我顺道去问问他何时能兑现。”

方伯的身影消失在仁心院后,上官仕信还未开口,阿殷便已开口道:“子烨是想问穆阳侯的事情?”

她说得直白。

上官仕信轻叹道:“若不是出了父亲此事,子烨绝不会向你提起穆阳侯。只是这几日,事情来得蹊跷,子烨思来想去还是不得不问。”

他定定地看着她。

“这场大火,与穆阳侯有没有关系?”

阿殷问:“子烨信我吗?”

上官仕信没有任何犹豫,道:“只要你开口,我便信。”

阿殷道:“我只能确定邓忠来意不善。”

上官仕信如负释重,他道:“我信你。”

阿殷问:“若有当如何?”

他深深看她一眼,轻声道:“只怕你为难,”一顿,又快速道:“我想了几日,也猜测此事与邓忠有关。只是邓忠到底为何过来绥州?与父亲又有何干?”

他忽然道:“我心里烦,也只能与你说。”

阿殷温声道:“我是子烨的知音,愿意听子烨说。”

上官仕信与阿殷说了一通,阿殷逐条给他分析,相谈甚欢。末了,上官仕信敏感地问:“姜姑娘一事与穆阳侯可有关系?”

阿殷垂了眼,只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他说:“只要你愿意,子烨一直在。”

阿殷离开上官家时,天色已晚。

她登上马车后不久,才发现自己在仁心院里落下了东西。她吩咐范好核折返,匆匆地回了仁心院。守在院子门口的随从见是阿殷,也不曾阻拦,将她放了进去。

阿殷正要敲门时,里面忽然传来上官仕信的声音。

“父亲曾试探过我,问我知不知道核雕十八州,方伯知道吗?”

听到“核雕十八州”五字,阿殷脚步登时一停。

“核雕十八州,老夫听过。”

“还请方伯指教。”

“只是听过而已,还是听当年的那一位说的。说是十八州,实际上是十八个核雕。”

“是方伯你那一位故人?是什么核雕?”

“我哪知这么多,他当年神神秘秘的,半个字都不肯吐露,这话还是他说梦话时喊出来的。第二天老夫套他话,他自此不再跟老夫喝酒!”

阿殷忽然想起穆阳侯也曾说过“核雕十八州”,当时他说若以后遇到与核雕十八州有关的,要尽量远离。

阿殷想了想,没有打扰方伯与上官仕信的谈话。

她离开上官家,重回马车,让范好核直接回城南医馆。

走到半路时,马车蓦然停下。

阿殷问:“何事?”

范好核道:“刚刚有个孩童经过,现在离开了。”

马车传来阿殷的一声“嗯”。

范好核的目光这才从不远处的巷子里收回。而此时此刻的巷子里,衣衫褴褛的陆岚被三四个乞丐团团围住,场面太过肮脏,范好核不忍污了自家大姑娘的眼。

陆岚面如死灰地被推在墙上,头部时不时因为激烈碰撞而撞向墙壁,乞丐们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天色渐黑,绥州城也逐渐安静。

一切肮脏,一切不平,一切心机都掩藏在黑暗之中。

这个不太平的夏天,要过去了。

第85章

清明将至,路上行人愈多,雨纷纷,魂欲断。

青州孙氏一族清早从东山头祭祖归来,路过桂兰坊的食肆,大手笔地包下。孙氏一族人丁兴旺,足足三层的食肆都坐满了人。

小二倒着茶水,送着点心吃食,忙得脚不沾地。

一位年轻郎君招招手,待掌柜至,又道:“我们在这里吃午饭,我们老太爷吃食有忌口,甜的酸的都不吃,家禽也不能吃。”

掌柜称道:“好的,我们记下了。”

年轻郎君又笑道:“我们老太爷喜欢听说书的,让你们的说书先生讲几出热闹的。有劳掌柜了。”

掌柜连忙道:“不敢不敢,我立马吩咐下去,还请诸位稍等片刻。”说罢,掌柜转身便去吩咐。

小二是个机灵鬼,瞧着掌柜这个态度,寻着空子悄悄地问:“掌柜,这孙家是什么来头?以前怎么没在绥州听过?”

掌柜重重弹了下他的额头,道:“别啰嗦,干活去。”

小二是新来不久的,自然不知。

掌柜是个人精,能在桂兰坊的食肆里当掌柜,消息自然是一套一套的。说来也是神奇,青州孙氏在短短九个月内崛地而起,硬是在绥州挤出了一个地位。

方才瞧孙家的郎君彬彬有礼,也不因家族的崛起而目中无人,掌柜心中感慨,一方水土一方人,到底是个有底蕴的家族。

说书先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翁,蓄着发白胡须,藏着半世沧桑和阅历。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一捋白须,侃侃而谈:“却说大兴半年的风云呐,王家倒台,永平一片血雨腥风…”

大半年的时光。

扎根在永平朝堂上的王氏一族连根拔起,树倒猢狲散,朝廷换了大批臣子,新鲜的血液充斥着永平的朝堂。威风一时的外戚便如同清明时节的纸钱,落入火盆,烧剩灰烬,风一吹,连渣滓都没有了。

众人只道新帝雷厉风行,颇有当年太祖皇帝遗风。

孙家的老太爷一听,连连摇头。

方才那位年轻的郎君含笑上前,与掌柜道:“我们家老太爷吃饭时听不得血腥的,朝政太远,无趣。”掌柜立即明了,与说书先生耳语数句。

说书先生又一拍惊堂木。

“却说绥州上官家呐,九个月前一场大火席卷而来,烧了上官东家,毁了半座屋宅,坏了多少核雕!那少东家肩扛重任,再建上官家当年辉煌!提起上官家,却不得不提上官家的那位核雕技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高调张扬,每日午时擂台斗核,赢之她赠千金,输则替她寻药,至今已有两百三十五天,从未有过败绩!半个绥州城的人都由她驱使!真真是奇女子也。那位核雕技者,姓殷,人称千手技者…”

说书先生把那位核雕技者的事迹说得天花乱坠。

老太爷最爱市井间的热闹,听得倒也入神。在说书先生歇口气的时候,孙老太爷问:“九郎,当真每天都有人向那位核雕技者下战帖?”

被唤作九郎的年轻郎君低声回道:“络绎不绝。”

孙老太爷眼神不好,没见着孙九郎眉宇间的惆怅,又问:“十郎呢?”孙十郎乃孙老太爷的爱孙,平日时常在身边侍候着,今日祭祖后人影不见了。

孙九郎低声说:“十郎今早吃坏了肚子,祭祖时一直忍着,方才去找郎中了。”

说书先生此时又拾起惊堂木,滔滔不绝地继续。

孙九郎不着痕迹地行到一侧,唤了个仆役过来,吩咐道:“去把十郎喊回来,跟他说少斗一天核,少不了他一两肉。”

范好核皮笑肉不笑地道:“又是你啊。”

折扇一摇,一位翩翩郎君放荡不羁地横了他一眼,哼声道:“你们姑娘打擂台又不曾说过不能重复报名,又是本郎君又如何?”折扇一合,扇头一点,“快,写上本郎君的大名。”

范好核只好认命,笔画一完,抬眼时,那孙家十郎已经悠然自得地与前面排队打擂台的核雕技者攀谈起来,不过是短短片刻,那前面的两核雕技者与孙十郎握了握手,自动自觉地往后面排了。

范好核眼尖,发现两个核雕技者手里都有五文钱。

他摇摇头。

孙十郎大摇大摆地上了擂台,折扇一指擂台正中的阿殷。

“今日本郎君必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阿殷已经习以为常,这位姓孙的郎君每隔几日便要来跟她打擂台,偏偏又只是个半吊子,这九个月内也不知输了多少药草,排起来约摸能绕着大兴转一圈了。

阿殷略一点头,问:“你想比什么?”

孙十郎叫嚣:“比观音核雕!”

底下有人笑道:“孙十郎,你会雕眼睛了吗?”

孙十郎冷笑:“干卿何事!”他对阿殷伸出十根手指:“我输了,给你找十株甘见草!”

阿殷没有多说,望了范好核一眼。

范好核颔首道:“孙郎君是老熟人了,依旧老规矩,只比一个时辰。”

随着铜锣一声敲响,台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阿殷身上,压根儿无人去注意孙十郎。自从上官家的殷氏开擂台以来,每日午时便在磐安亭里设擂台,从不吝啬自己的技艺,大大方方地让人观看。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核雕技者闻名而来。

只要殷氏开始雕核,周围必定聚集一群核雕技者。不到一年的事情,殷氏的名气大涨,但凡提起绥州核雕技者,第一个提起的准是殷氏,随后再是上官家。

一个时辰后,孙十郎输得毫无意外。

众人都去看阿殷的核雕,赞扬之词脱口而出。阿殷看了眼孙十郎的核雕,道:“不错了,比之前有进步。”

孙十郎说:“你等着,总有一日我能赢你。”一顿,又道:“过几日我就把甘见草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