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练嘴角微动,差点忘了自己在批评他什么了。过了片刻想起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季大人年老致仕,新任大理寺卿是原河北按察使董大人,这两日就要上任了,你记得警醒着点。”

季大人虽然不是任何党派,早年却是教导过朱明熙的。上书给朱明熙求过情,朱明炽虽没有指责,但也没有理会。自那之后,季大人就有了淡出官场的意图。这个赵长宁是知道的。继任的按察使也是正三品大员,不过从地方调到京城,而且还主管大理寺,这是绝对高升的。

赵长宁拱手表示知道了,回去给几个寺副、评事也开了小会,吩咐了他们事情。

季大人虽然要致仕了,不过他的的成就早已超过一般的大理寺卿。他告退的那天,大家本来还想去送他的,可是季大人不让,只让大家拜一拜皋陶像,就权当作是送过他了。季大人一致仕,就连平时与赵长宁争锋相对的蒋正文都有些不舍,赵长宁常看到他对着皋陶的像发呆。

毕竟大家来到大理寺,肯定是有季大人的影响在里面的。

吉祥物临走前,叫人把自己的藏书都搬过来,都送给了赵长宁,还给她留了句话:“老师来不及教你什么,书都在这儿,记得自己好生学,为国为民。”

赵长宁看着那一堆的书,说不出是不是有点难过。这么好的老师,一天都没有教过她,竟然就要致仕了。

书都让她搬回去好生读了。

季大人致仕的第二天,新人大理寺卿董耘上任,是个身量不太高,面色红润,留了一把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董大人一来就开始整顿大理寺,凡事皆要由他过目才能定夺。倒是比季大人还勤奋得多,每日都呆在大理寺,勤勤恳恳,每个人都要过问到才行。

这也能够理解,他这是受了皇上的提拔,初掌管大理寺,自然是想好好做了。否则要是被调回去了,白奋斗了这么多年。

不过赵长宁奇怪的是,这位董大人似乎有点针对她。沈练那都不算是针对,他不过是把一个她当成三个她在使唤,董大人却对她有些淡漠,但凡是她的案子就不怎么过问,或者时常把她的案子交给别人做。别人若求见他,自然很快能见到。赵长宁有事要询问他的意见,却半天都求见不到,让她在外面吹冷风。

赵长宁想着既然他对自己不满,那便再努力些。不过一次次递上去的案卷,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着实让她无可奈何。

后来她才听说了,董耘听说她原来是朱明熙的人,还与新皇作对,害过新皇。便不想理会她,甚至处处针对。为的也不过是讨好新皇而已。他从地方调任上来,想干出一些业绩留下来,讨好朱明炽是必须的。

朱明炽听徐恭说了赵长宁被大理寺卿针对的这件事。

徐恭恭恭敬敬地行礼,禀报道:“…原封不动地退回案卷就罢了,董大人昨天还让赵大人去水牢里提审犯人。那水牢是咱们司务都不愿意去的,赵大人提审了犯人回来,就被咬得满身的红点。”水牢里的蚊子比较多,尤其是夏天,点柚子皮驱蚊都不管用。

现在天气一日日地热了,朱明炽是怕热不怕冷的体质,在皇宫庑廊的阴影下纳凉。终于忙完了先帝陵墓修建一事,他难得有半日空闲,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徐恭疑惑了。

陛下在想什么他不清楚,陛下让自己汇报赵大人在大理寺的一举一动,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徐恭本以为陛下是想监视赵大人,觉得她可能要跟乱党谋逆什么的。后来发现陛下是对赵长宁日常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更感兴趣。

…那这就很奇怪了啊,监视自己的臣子,人家也没有想谋逆,他一个帝王,怎么连臣子午饭吃了什么都要问啊。不过徐恭是个聪明人,调整思路变换打法,监视方向从谋逆往八卦转,具体到赵大人今天提的食蓝上编了几朵菊黄色小花花,或者他今天下衙门遇到狗绕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也不知道帝王究竟有没有在听,他一边写字,自己一边说,想到什么说什么,自由发挥。帝王不叫停他就不敢停。

徐恭甚至都在心里想,陛下是不是挺关心赵大人的啊,否则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的生活细节感兴趣呢。这次赵大人才回来上任几天,就被新任大理寺卿给明显区别对待,甚至是苛待。难道陛下不管管吗?

他猜对了,朱明炽还真的没管。

于是说完之后,徐恭无比失望地告退离开了。

第二天赵长宁再去大理寺,沈练叫她过去,依旧给她一摞卷宗:“这是近月来全国各行省发生的大案要案,你看一遍,记清楚了,一会儿进宫去拜见皇上,跟他汇报。”

好吧,做的还是老本行。只不过如今朱明炽是皇帝了而已。

赵长宁昨天在水牢提审犯人,那水牢里全是蚊子,她又是那种蚊子很爱的体质,咬得脖子上、手臂上许多小红点,鼻尖上还有一个点。擦了薄荷膏也不管用,一边听沈练说话一边都在挠手。听到要进宫拜见皇上,才稍微停了一下。

自那日之后…她还没有见过朱明炽。

下午赵长宁就换了官袍,携着案卷进宫去汇报了。

她路上遇到了七叔,周承礼刚回都察院不久,又要帮新皇抓些叛党余孽,忙得不可开交,看到赵长宁之后笑着道:“怎么,陛下召见你?”

赵长宁道:“不过是汇报案情罢了。”

周承礼就道:“陛下问你问题就好生回答,莫要在记挂朱明熙了,你可记得?…陛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尽管忠诚于他,他绝不会为难你的。”

赵长宁只能道:“七叔指点的是。”其余的事,她不能说,怎么敢告诉七叔。

周承礼还有事要去做,就对长宁说:“进去吧,莫在这儿晒着太阳。”

赵长宁微微叹气,她知道七叔是好心,想让陛下任用她,这样她的仕途就能更坦荡。

七叔只是不知道里面的端倪罢了…不知道她有多想不来。

今天似乎比昨天还热些,夏天可能真的要来了,赵长宁听见乾清宫外花坛里种得那几株桂花树都比以前聒噪了。她今天又只在官袍里穿了件软罗纱衣,就这样也还挺热的,不过却裹得她纤长的身子更加漂亮,腰细得好像能一把握住,官服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领子,将所有的肌肤都挡完了,半天都看不到端倪。

她进去下跪请安的时候,朱明炽倒没有接见大臣,而是在练字。

待她站起来的时候,朱明炽才抬起眼皮,却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段,那把细腰。

夏季真的开始了,他觉得一团乱火突然从小腹烧起来,顿让人有些坐不住。

第60章

赵长宁向朱明炽汇报京城的案件。她一一道来, 不用参看卷宗, 条理清晰。

朱明炽靠在龙椅上, 有意刁难一下她, 淡淡道:“最近原詹事府詹事顾严因贪墨下狱, 其党羽甚多,朕想深挖下去。此事交由赵大人负责,赵大人以为如何?”

朱明炽想让她查太子党!

当初拥护太子的人不少,朱明炽无意一一追查。只是一些太子党心腹, 朱明炽是不会放过的。

詹事府詹事、礼部侍郎杜成皆已下狱。剩下的都是昔日与赵长宁交好的一群人,有时候在东宫看到, 还要寒暄几句,对她甚是友好。至于詹事府詹事顾严所谓的贪墨之罪, 不过是别人见风使舵,有意嫁祸而已。朱明炽却仿佛不知道, 顺水推舟将其关入了刑部大牢。

赵长宁就道:“微臣以为陛下有仁君之德,尧舜禹之风。对于贤臣忠臣绝不会因私人恩怨而定罪。”她的语气可以算得上是和缓了, “顾大人贪墨一事, 虽犯了罪, 却罪不至死。更何况顾大人年事颇高, 从不与下属结交。党羽之说定是有小人无中生有,污了陛下圣耳。”

赵长宁先一顶高帽扣到朱明炽头上,让他下不来。再一口咬定党羽之说是小人所言,如果朱明炽说他信了,那不成了听信谗言的昏君了。

果然是一张好厉的嘴。

朱明炽眼睛一眯,嘴角撩出一丝笑容。

朱明炽的声音不疾不徐:“赵大人一口咬定是小人所言,可知给朕进言的是谁?”

“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周承礼。”

赵长宁听到这里嘴唇微抿。那些人本就无辜,朱明炽不过是铲除异己罢了。当年这些人可是趁机削他军权,侮辱于他。当时的朱明炽沉默隐忍,如今大权在握,自然不会放过他们了。

既然是七叔说的,赵长宁也不能拆七叔的台,否则岂不是说七叔是小人之辈了。

赵长宁心里一叹,她若能想办法会尽量想,但是她现在位置不正,不敢跟朱明炽真正的玩儿心眼…也只有微拢袖子,低声道:“既是周大人所言,微臣恐怕为了避嫌,就不能亲自审理此案了。往陛下另托旁人审理。”

朱明炽喝茶不语,殿间只余茶杯轻磕,他坐在殿上,坐姿很随意,倒是英武不凡,龙章凤姿,毕竟也是身负正宗的皇室血统。随后他一笑:“朕自然信得过赵大人,顾严一案就交给你审理了。赵大人再推拒,那便是抗旨不尊了。”朱明炽直接下了命令,不容赵长宁再拒绝。

赵长宁牙关一咬,半晌没有说话。朱明炽就是有意刁难她,才把这件事给她去处理,让她看着太子党一个个丧于她手。既然他让自己查,那边查吧!说不定从她这里经手这些人还少受些苦,不过是得顶着些忘恩负义的骂名而已,名声又有什么要紧的。

“既为陛下的旨意,那微臣接旨。”

朱明炽抬头一看。却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个红点,白玉一样的肤色,故越发显得红点醒目。

还真的是被水牢里的蚊子咬了。不知道她出门之前有没有瞧过镜子。

看着颇有些好笑,又觉得好玩,方才腹间那点热就散去了。

他又继续批折子,但是没让她退下去,赵长宁就站在殿内,盯着日光渐渐地被拉长,变斜,将窗棂的雕花的样子,清晰地投在地板上。她想起了被关在宗人府的朱明熙,朱明炽不许任何人去探视,也没有封藩。上次见他还是登基大典的时候,他被准许从宗人府出来观礼,只见是瘦了很多,但仍然温和地微笑,似乎这一切都如常。

身边最信任的人反水,他一定很痛苦。长宁想起他温和地跟她说‘知己来日方长’的样子。

朱明熙从她身侧经过的时候,一句话没跟她说。赵长宁也什么都没说,站得笔直由他走过去了。但一切没有说出来的大家都明白。

赵长宁又看向朱明炽,看到朱明熙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是如常的,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仿佛监禁弟弟,迟迟拖着不分藩的人不是他。斩杀不听话大臣的不是他。此事夕阳的金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凌厉的刀疤,英俊的侧脸,却因为衮冕龙袍而显得尊贵。

谁也没料到朱明炽也是会治国的,阴谋诡计也是一把好手。把行军的风格带到行政里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

眼看着日头落到了屋脊上,天色近晚。朱明炽放下了笔,揉了揉腕,他接连看一下午了。

赵长宁就道:“陛下若无别的事,微臣便告退了。”

朱明炽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事。”赵长宁不语,朱明炽叫了刘胡吩咐。“传膳吧。”

乾清宫西暖阁,布置金丝楠卷叶纹嵌白玉方桌,嵌珐琅的绣墩,鎏金烛台。八扇的双面百鸟朝凤绣屏风将内室隔开,十分的奢华。

太监们轻手轻脚的上菜,传菜递三遍,揭开银盏,或是香气四溢的烧鹅肉,糟鹅掌,烩驴肉,香烤羊肉,主食是一盏红豆饭,甜点又是宫里有名的佛菠萝蜜、云子麻叶,红豆蜜酪小块,洒了糖霜,用戗金盒装着,精致异常。

朱明炽吃饭是一句话不说,内侍们就更不敢说话了,东暖阁里一片安静。

赵长宁站在旁边伺候他吃饭,朱明炽要求的,给他布菜。既然是君主的要求,赵长宁也只能照做。

西暖阁很冷清,虽然是满桌子的菜肴,但未必就有胃口。

赵长宁布菜,便给他夹的是素。杏仁豆腐,金针拌王瓜,炝豆芽雪菜,她不知道布菜的规矩,垒得跟小山一样高。赵长宁觉得朱明炽长得这么高大,必定也很能吃,而不夹肉菜纯粹是因为肉菜放得远,她伸筷子不方便。

旁边伺候的太监看到垒成小山的菜,额头冒冷汗,但又不敢开口说话。没见皇上也一言不发地吃着么,皇上都没说什么,他们能怎么说。

终于有道芸豆炖鸽蛋火腿离得近些,赵长宁换了勺,为帝王盛了只鸽蛋,堆在了碗的尖尖上,说道:“…陛下多吃些,可要再添碗饭?”

朱明炽嘴角微动,终于是忍不下去:“给朕坐下来。”

“微臣不敢。”赵长宁道。

朱明炽看她:“…抗旨不遵就敢了?”

赵长宁还是坐了下来。

旁边有宫人专门给皇上布菜,看到赵大人坐下来,掩饰不住的惊讶。在乾清宫近身伺候皇帝的内侍,足有四十多个。刘胡已经叫他们过去叮嘱过数次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去外面嚼舌头根子,不然被打死都是活该的!

所以一个个的嘴巴紧闭,半个声都不愿意出,只当自己是个不会喘气儿的。

一盏红豆饭在赵长宁面前揭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赵长宁是自小受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吃饭是一个字都不多说的。不过一起吃饭的总是母亲窦氏,或者妹妹玉婵,两个人总是热闹地缠着她说话。要是跟赵老太爷一起吃饭,老爷子总是颇有兴趣地跟她讨论官场的事,总之绝不会冷场。家里虽然糟心事多,玉婵妹妹就是头一个糟心的,但却很热闹。宫里大概无论如何都不能比的。

与朱明炽进膳,更是绝对的安静。首先赵长宁不会在朱明炽面前说什么,朱明炽又是锯嘴葫芦,更不说话了。不过两个人吃饭,总是比一个人香些。宫里的伙食味道的确不错,赵长宁本以为自己会难以下咽,竟然还是吃了小半盏红豆饭。

而且面前的一道珍珠鱼肉汤圆鲜美可口,爽滑弹牙,她吃了好些。

朱明炽抬头一看,微微抬手。不一会儿,另一盘鱼肉汤圆放在了赵长宁面前,还配了一碟牛肉豆酱。

赵长宁看到汤圆端到面前,抬头一眼,朱明炽碗里的山已经见底了,他果然还是能吃的,不过没有声音罢了。

这时候朱明炽突然开口道:“新任大理寺卿董耘如何?”

问她的上司?赵长宁看了帝王一眼,他正在喝汤,面容平静看不出情绪。此人原来就心思难测,当了皇帝就越发的不显露了。她就模棱两可地说:“微臣不敢妄议。”

大理寺卿是她的上司,皇帝则是顶头上司,跟顶头上司议论上司是绝对的大忌。

朱明炽嘴角一扯:“不敢妄议?朕让你议呢?”

“若要微臣说的话,寺卿大人颇为严谨认真,是微臣不及的。”赵长宁就淡淡地道,别的只字不提。

朱明炽不知道想了什么,抬手招旁边的人:“…撤了吧。”

他站起身往内走去。贴身的太监一愣,很快跟了上去。赵长宁以为自己就能退下了,但朱明炽毕竟没有发话,就不敢先走。她在西暖阁静坐了一会儿,想着朱明炽究竟是对谁不满,就针对性的审问,免得伤及无辜。

不一会儿看到个穿长袍革带的太监出来,本以为是朱明炽终于发话,让她离开了,谁知道谁知道伺候的太监却行了礼道:“…赵大人,皇上宣您进去。”

赵长宁的心便突然一跳。

第61章

红烛的火苗跳动着,烛光照着龙榻上铺的红绸绣九龙戏珠纹被面。赵长宁停在门口,朱明炽似乎在更衣, 她就不想踏进去了。

大太监要给朱明炽解开龙袍的时候,朱明炽道:“…不用了,退下。”

大太监一句话不敢说,垂手退出去,合上了隔扇。

朱明炽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停了下来, 赵长宁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道:“抬头。”

赵长宁却没有动,盯着烛火的影子, 方才的镇定没了踪影,手背微微发抖。如今他已经是九五至尊, 想要的东西就要占到手上。坐怀不乱?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方才不是能说会道的, 怎么现在哑巴了?”朱明炽伸手落在长宁的鼻尖上, “蚊子咬的?”

随着他的手指渐渐往下,到了纱罗衣的边缘,纱罗衣阻挡了脖颈的肌肤,他粗糙的手指带着热度,烫得人发抖。赵长宁淡淡地道:“…牢狱里的蚊子多。”

朱明炽嗯了一声, 手仍旧往下滑去:“还有别的地方咬了吗?”

手腕上、脖子上还有几个。但是赵长宁什么都没有说, 她单膝跪得发麻,却动也没有动,身子绷得如弦一般。

朱明炽静静地俯视着她。她这样就乖巧多了,清瘦的身子半跪在他面前。没有要杀他的事,就像那日雨夜里她将他抱在膝头。

平生受尽了痛苦和漠视,但凡别人对他好些,他心里就记得。其实还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他,他虽然是武将,却自幼洞察人心,熟通音律,其实是个生性敏感的人。那时候他机关算尽,料尽了一切的后果,却没有料到她这一遭。当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来杀他的之后,他就送了那些人的命,心里的愤怒,就如一把软刀子插进心里,有股隐隐的疼痛感…

朱明炽想让赵长宁也喜欢他。他如此的希望,希望得比赵长宁想的还要多很多,希望这个人乖顺的皈依于他。

原来是从容的算计,但自从夺嫡之后,他心里一直有股暴戾感,想直接占有她。

毕竟他已经是皇帝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但偏生朱明炽很明白,赵长宁这样的人,若是这样对她了,日后必难以再修复分毫。所以连官位也不曾夺去,反而升了她的官。可她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兴许是觉得自己要折磨她。若是真的要折磨她,他的方法是有千百种的,为何要选这种。

朱明炽察觉到她的紧绷,收回了手淡淡地道:“…起来吧。”

不过是叫进来看看咬成什么样罢了,却这样表现,当他是洪水猛兽了。

赵长宁从地上起来,后背已经出了冷汗。拱手道:“陛下若是无事,微臣先退下了。”朱明炽嗯了声,她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松了口气。此地龙潭虎穴,是非之地。这次全身而退,但保不齐下次…

这个人现在是天下至主,不过在跟她玩猫捉老鼠而已。长此以往,总有那么一天的…在此之前,她要想出个办法来,不管是什么办法。

刚走出宫门,后面有人叫住她:“赵大人留步。”

原来是伺候朱明炽的一个太监,他行了礼,递给长宁一个匣子:“皇上让奴婢找出来的,太仓进贡的薄荷膏。”

是一个宝石蓝的景泰蓝烧瓷葫芦匣,掐丝是蕉叶纹,云纹铜扣扣着,异常的精致。

赵长宁接过来,看了片刻后放进了衣袖中。

夜幕低垂,赵长宁的马车走在路上,陈蛮在旁边轻声同她说话。长宁却有些疲惫,靠着车壁闭目休息。

这时候,马车却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赵长宁睁开眼睛,只见车帘已经被撩了起来,陈蛮看着她道:“大人,外面有人要见您。”

赵长宁抬首望去,只见夏夜冷风里,这人鬓如刀裁,俊朗的脸上嵌着一双桃花眼,神色却比原来清冷了不少。

不是许久未见的杜少陵还是谁。

自从他父亲入狱之后,杜家就散了。他现在在翰林院虽然没事,却也活得举步维艰。

“赵长宁,可否借一步说话?”杜少陵的声音微带着些沙哑。

长宁伸手示意停车,又对陈蛮轻声道:“找个僻静些的茶馆坐下。”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宵禁了,大半的茶馆都关门了。胡同里倒是有个茶楼还开着,也没什么客人。赵长宁压了一两银子,要了个雅间。

雅间的隔扇打开,能够看到窗外已经沉下来的黑夜,鳞次栉比的屋顶,朦胧的灯笼光点缀在街道上,更远的地方是护城河。

“算来与杜大人一年未见了,找我何事?”赵长宁给他倒了酒。

杜少陵把玩着酒杯,笑了一声:“你我家同效忠于太子殿下,如今我家失势,你家却是飞黄腾达。我还在翰林院混资历,而你已经是身居正五品的大理寺丞。”

“杜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赵长宁却道。

杜少陵一叹:“却也不是嫉妒你,就是感叹风水轮流转而已。”他抬头看赵长宁,她的下巴上有一个小窝,显得嘴唇非常的精致,他的顿时语气有些迟疑,“你…这么晚从皇宫里出来,可是与皇上独处?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说着就忍不住握住了赵长宁的手,“他又是帝王,若是起了别的念头。你该怎么办?”

赵长宁却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杜大人不是来找我谈这个的吧?”

杜少陵知道她不喜欢听这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如今天下既定,新皇的皇位坐得稳稳当当,只是原太子还在宗人府受苦,想来,恐怕赵大人心里也不安宁。太子党虽然已经荡然无存,但我父亲托人传话给我,说务必要将太子殿下救出宗人府,他受不得这个苦。如今来看唯有封藩这一条路,只是皇上决计是不会同意的…”

原来是为了朱明熙而来。杜大人原来做过朱明熙的老师,倒是真有几分情谊,竟然身陷囹圄还为他考虑。

但是让皇帝封藩能有什么办法,几位大臣的提议他都打回了。朱明炽手头有军权,锦衣卫、京卫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虽然朝廷不稳,但是军权在手,别人能拿他怎么办。他这个人又并不好说话,别人不敢轻易忤逆他的意思。

“杜大人来找我,是想让我想办法?”赵长宁抬头问。

杜少陵嘴唇微动,苦笑道:“别人不知道你赵长宁的厉害,我可是清楚的。太子殿下将你放在大理寺,不能发挥你所长。若是在户部、刑部,恐怕赵大人的成就不止于此。”

赵长宁一时沉默,靠着椅背,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轻轻地道:“恐怕不是吧,杜大人可打的是我七叔的主意?”

杜少陵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瞒不住你…父亲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想着当初太子待周承礼不薄,想请他眷念旧情。”

七叔是不可能帮忙的,赵长宁很明白这点。他心智坚定,绝不会被什么旧情打动的,否则不会把顾严弄下狱了。

朱明熙封藩…倒不失为把他救出来的一个好办法。若朱明熙能成为藩王,在自己的藩地修养生息,对她是有益处的,他也不必在宗人府里受苦了。但是如何才能让朱明炽封藩,倒真的是个问题。

藩王也分为两类,北方防御体系的藩王拥有军队,而别的藩王只有防卫军。还是当年太祖传下来的的规矩,想让宗族兄弟为他安定边疆。前者恐怕是绝无可能的,后者想想办法还能办到。

“七叔是绝不可能帮忙的,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赵长宁缓缓说,“没人能提出封藩而不被皇上驳回,除了一个人,那就是皇上他自己。”

杜少陵嘴唇一动,赵长宁说的是什么主意!

“稍安勿躁。”赵长宁自然晓得他不知所以。喝了口酒,转着酒杯继续说,“皇上最怕的不过是别人说他皇位来的不正统,所以迟迟不放太子,分封了的藩王自然与皇位继承再无关联。等到几日后的大朝会,你请一位言官直谏皇上,说有人意欲谋反,另立他王。告的就是那些反对立藩王的大臣,阻止封藩,就是在给太子等人继承皇位的可能,自然就是意欲谋反了。而且有违太祖遗训,还是对太祖的大不敬…皇上骑虎难下,就是不分藩也要分,不过分封的封地应该不太好,只能将就了。还得记住一点,需得是大朝会,百官都在场。”

赵长宁越说,杜少陵眸光越惊。低声道:“皇上恼羞成怒之下,岂不是会杀了此官!”

赵长宁笑着摇头。他不懂朱明炽,朱明炽又不是昏君,昏君才会杀言官!

更何况言官都不怕死,若你真的赐死他,他还会觉得很光荣,他是直谏被皇上杀死的,是请流派。搞不好他英勇赴死之后,同僚也会被他的精神感动,还会凑钱给他修个千古清流的牌坊。而杀了言官的皇帝也会留下骂名。

所以言官巴不得你杀他,你杀了他,他就能在史书上留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