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福满面笑意,也想偷偷回应,瞬间听到宣帝不轻不重咳了一声,吓得帽子都抖了一下,忙挺直站好,再不敢做多余动作。

徐嬷嬷耐心很好,等了一刻钟也不烦不燥。只在见到一只灰色小团子被带出来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前后绕着转了一圈,好笑道:“姑娘这是去哪儿打了个滚?”

除去被擦干净的小脸蛋和手,身上全都是灰扑扑的,明显去哪个脏兮兮的角落里滚了一圈。

小姑娘自己却不知道,见着她就雀跃地往前一扑,被徐嬷嬷无奈接住,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捏了把脸蛋。

回到敬和宫,她左思右想,忧心忡忡地对原嬷嬷道:“姑娘原先乖巧懂事,连用膳都不会弄脏衣裳,如今…”

“还真是个老嬷嬷。”原嬷嬷拍了把她手背,“小孩儿都是这般,你可别乱操心了,姑娘已经算是格外乖巧。”

徐嬷嬷其实这些都清楚,但有时仍不免担心太过,许是因为觉得知漪爹不疼娘不爱,只有太后这个靠山了,是以总是叮嘱小主子在太后面前要乖巧懂事,万不可调皮捣蛋,当心惹了太后不喜。

知漪虽然不是很懂,但总见徐嬷嬷这么严肃地叮嘱,便也记在了心上。好在她本身就是乖巧的性格,除去偶尔会因小孩儿天性调皮一把,其他时候都很是省心。

太后最近忙着宫宴和接见命妇,没有等到知漪回来便先困乏了,此时正在榻上小憩,知漪便又被拉去试花色,耷拉着小脑袋,方才精神的模样瞬间蔫了下去,叫奉命盯着她的几个宫女暗自偷笑。

与此同时,东郭青东郭璃也刚到了使馆。

使馆东临皇宫,西临长安街,很是静谧。其中建有十余座宫殿,规格宏大,气派奢华。因是作接待外使之用,飞檐翘角间四处可见金碧之色,每座使馆内栽有两棵高大银杏树,因馆内地形特殊之顾,银杏树此时仍未枯黄,只有一地落叶,铺了满地银光。其景与宫殿华美之气如浑然一体,十分融洽。

东郭璃站在窗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簌簌飘落的银杏叶,将在殿内看到的小姑娘说出,并道:“阿兄,那应该是他们皇帝的女儿吧。”

“不可能。”东郭青第一时间否认,他们都是知道宣朝皇帝那则批言的,未过三十不得娶妻生子近女色。若非因为这,他们也不会那么坚定地相信国师的话了。

东郭璃是与他一母同胞的皇妹,出生时天生异象,百花竞相绽放,空中隐有韶乐,香气扑鼻。因此他们都认定皇妹注定不平凡,后来国师给她测过之后,更是直接道皇妹身负凰命,唯有真龙天子才可相配。

而如今除了宣国皇帝,谁还敢自称真龙天子呢?

东郭璃不说话了,她知道同兄长争辩这件事毫无意义。毕竟这几年国内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如果自己真的像国师说的那样,那不仅可以向宣国表明忠心,还可以祈求宣国伸出援手,救救他们五宝国的百姓。

只希望…宣国的皇帝能真的相信这话吧。

转眼又过五日,五日间多罗国和海清国使臣陆续到达京城,入住使馆。

五宝与多罗很是老实,除去受到传召和有专人引领在京城游玩时,其余时辰都老老实实待在使馆中。唯有海清国的几个不大安分,自以为隐晦地四处拜访京城达官显贵,备上厚礼,只可惜大都被婉拒于门外。

信王府他们当然也没漏过,但据景旻来宫中向太后请安时说的,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能在大白日将人眼睛给晃晕。

海清国盛产一种名为“鲛丝”的珍稀布料,一般作为其皇族制衣和进贡的贡品。当初骊妃再喜爱,也不过是喜欢将其作为裙摆点缀,在外面添上一层鲛丝显得飘逸灵动,于艳阳下熠熠生辉如出尘仙子。但海清国则是完全将鲛丝制成整套的衣裳,这也就导致了无论在白日还是夜间的灯火下,他们整个人都会闪闪发亮,使人不敢逼视。

正式接见三国来使的宫宴于乾坤殿举办,宫人们于申时开始置办宴席,太后在敬和宫中坐镇,林嬷嬷和连总管提前去乾坤殿中盯着,以防宫人们摆放座位器皿时不小心犯了忌讳,遇到无法把握之事再斟酌请太后决定。

“林嬷嬷。”置放椅座的宫人犯了难,“姑娘的座儿…是设在席下慕府家眷中,还是?”

毕竟这次宫宴不同往日,如果直接放在太后身旁,似乎有点不合规矩。

林嬷嬷略一思忖,看着他手上小巧的雕花云纹椅,“就放在太后娘娘座旁。”

“哎,好嘞。”有了林嬷嬷的话,那人自然不虚,麻溜儿将椅子拎了上去。

乾坤殿乃平日皇家家宴和国宴举办出,占地宽广,正中平南向北放着宣帝的金龙案桌,右侧地平上设四大案,为皇亲国戚座,左侧首位三桌则为多罗、五宝、海清三国使臣座,左右再往下,则按品阶设座,东西一字摆开,后方另设陪宴若干。

时值初冬,一些早季的冬梅已盛开,宫女们精心摘取绽放得最为妍丽的几株放进精巧瓷瓶中,再摆放至案桌上。这些同样要分品阶,如宣帝桌上九支梅,信王等王爷郡王七支,太傅大学士等人六支,依次往下,很快殿中便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梅花清香。

趁着时辰还早,太后令人为知漪先行沐浴,汤中放了香露花瓣,浴后能通体生香。小姑娘觉得很是好闻,若不是被几个嬷嬷眼疾手快地捉住,就要好奇地拈起花瓣尝尝什么味道了。

尚衣局的人奉上鹅黄、朱红、月白、藕粉、石青五色宫装,皆在纹样、裙摆和衣领处作了改动,交线处用的圈金绒绣法,旨在华美精致。太后瞧来瞧去,竟也选不定了,只觉无论哪件都极衬她的小酣宝儿。

最终依原嬷嬷的话儿选了那套上绘宝相花纹的藕粉,让知漪换上,果真显得灵动极了。徐嬷嬷巧手在知漪发间穿梭,将发团成辫包起形成两股,再选用条条缀着细小珍珠金铃的绳络绑住,两朵小巧鲜嫩的梅花插在髻边。

太后这般年纪已不大爱装扮自己,更愿意看着知漪打扮得漂亮精致些,如今一看连连点头赞许,将人搂过来亲了又亲,笑道:“这是哪来的小仙童啊?既到了宫里,可就再也不能走了。”

知漪眨眨眼,有点懵懂,凑上去以亲亲回应,将太后逗得乐极了。

等太后再换了一身宫装,戴好珠钗凤冠,酉时近末,诸位大臣都已陆续进宫。

太后不急不缓让知漪再吃一些点心,毕竟开席前还要先赏乐赏舞,并同使臣们交谈一番,届时菜也都差不多凉了。

知漪被抱上鸾轿,特意被嘱咐了不能蹦不能跳,免得散乱了发髻和衣裳,是以小姑娘一路都绷着包子脸,如临大敌地正襟危坐,太后心中忍着笑,偏也不让人出声提醒。

乾坤殿中除去宣帝和太后,其他人皆已入座,偶尔交首相谈,殿中十分热闹,待听得殿外内侍遥遥传来“皇上驾到——”,便齐齐起身,俯首行礼。

宣帝还没上位,殿外又传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正好没坐下,又齐声向太后行礼,微抬起头,便看见他们皇上回身几步朝太后走去,面色温和于太后右侧搀扶。

太后微颔首,顿了一步,右边的诸位大臣这才看到原来太后左侧也有人搀扶着,不过并非嬷嬷,而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着一身藕粉色绘宝相花纹拖尾掖地对襟收腰裙,水红色纱带缚在腰际,面容精致可爱,眼眸萌动灵巧,泛着珠玉般的光芒,清澈如涧溪,不染尘垢。睫毛纤长而浓密,如蒲扇般微微翘着,偶尔会好奇地朝四处望一眼,很快又收回专心扶着太后。

只是依她这小身板,是她搀着太后还是太后搀她…真有点不好说。

多数人目光随之蜿蜒而去,注意到不仅太后落座前亲手将小姑娘扶上座椅,就连他们皇上也搭了把手,虽然仅那么一下,也让他们不禁感叹:慕侍郎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一个深获眷宠的女儿。

慕连秋垂着眼,自然感受到了周围欣羡的视线,只在心中苦笑不已。

第39章 相伴

宫宴进行至一半时,殿内诸人多已半酣,觥筹交错间恍惚可见殿内四面琉璃宫灯投射出的斑驳剪影。殿中乐女舞者身姿绰约,舞到兴起时绕着三座使臣徐徐甩袖弯腰,眼波流媚,纤腰不堪盈盈一握,惹得其中几位看直了眼,在伶人离去时忍不住伸手似要挽留,引得周围大臣低低笑出声。

几人顿时意识到自己此举有失颜面,讪讪一笑,以举杯饮酒来掩饰尴尬。

太后双手交握放在腿前,大红蔻丹的护甲上流光烁烁,她面色平缓地看着殿内各式表演,偶含笑意点头,一派雍容淡然姿态。旁人看去,根本不知太后其实兴致缺缺。

原嬷嬷凑近耳边低语,“主子,姑娘想去景旻少爷那桌。”

太后微微移过目光,便看见景旻在悄悄朝知漪招手,轻笑道:“让她去吧,哀家都要坐不住了,更别说他们几个孩子。”

知漪在几个宫女掩饰下悄悄“偷渡”到了景旻一桌,小身子扑过去被景旻一把抱住,然后两人齐齐倒在了座上。

“妹妹…你…先…起来。”景旻被压得差点气都没喘过来,苦恼地想道,妹妹这大半年明明就胖了许多,偏偏皇祖母和娘亲都不当回事,可是…再胖下去他真的要抱不动了啊。

知漪趴在上面呆了一呆,被景旻身旁的小少年拉起。小少年名为景承,正是景旻兄长,信王长子,如今八岁。

景承很明显与景旻性格不同,小小年纪便万事都从容不迫,很有几分信王妃的风姿。他一手着力将知漪拉起,命宫女帮她整理宫裙,微微一笑,“这位就是知漪妹妹吧?我早听元涵和娘亲说过很多次了。”

“妹妹,这是我大哥,你叫他元茂哥哥就好了。”景旻忙不迭爬起,小心让知漪在他们中间落座。

信王夫妇坐于前侧,景旻兄弟两是另设了一张小桌,方便宫人服侍也好让他们这些小孩儿无聊时可以溜出去玩玩。

知漪叫了声“元茂哥哥”,口齿清晰,乖巧一笑,露出一口细细的小白牙。

景承一直含着笑意,闻言点点头,回身对小宫女又叮嘱几句,很快他们桌上便多了几份知漪爱吃的点心和一小壶梅子酿。

殿内韶乐正奏到激烈处,舞女们纤足踮起,长至三尺有余的水袖发力往上空抛去,绕正中顶着绣球的黄衣女子疾速靠拢,精彩绝伦处叫知漪看得目不转睛,却让景旻无趣地以手撑腮,斜着头对兄长道:“大哥,娘亲说了这宫宴会持续差不多两个时辰,现在才一半而已,我们出去玩会儿吧,再在里面可要闷死了。”

“你不过是惦记那株梅树下的鸟儿罢了。”景承慢条斯理用刮片和针将蟹黄挑出,沾了酱放到知漪面前的小碟上,温声道,“蟹性凉,这个时节的蟹也并不大好,知漪妹妹尝尝新鲜就可以,不用吃太多。”

景旻耷拉在桌边,立刻没了精气神,瘪着嘴抵死不认,“我只想透透气而已,娘亲之前也允了我们可以出去…”

未说完便被小勺子塞住了嘴,抬眼便看到知漪眉眼弯弯的可爱模样,“哥哥吃。”

景旻立刻启动傻哥哥状态,眼睛冒起小金星来,直道“妹妹真好”。

景承用湿帕擦了擦手,端了杯清茶啜饮,听着两小孩稚嫩的言语,不时会心扬唇。虽只比景旻知漪大了三四岁,但他与另外两只小不点的气度做派已经千差万别,让一直细心看着他们这一桌的宫女不由咋舌。

若要说信王妃最满意的,自然是长子景承的早慧聪敏了。她出身毕竟不高,景承的出生不仅让她迅速在信王府中站稳了脚,他的天资聪颖也渐渐让京城中对她的非议少了许多。也正是因为有景承在上面顶着,她才能如此放任景旻一直招猫逗狗,同信王一般小小年纪就四处献好漂亮的小宫女。

景承对这些早有察觉,倒从未因这而对弟弟有过什么不满,反而挺喜欢这种护着弟弟的感觉。既然他占了嫡长子的身份,多承担些也没什么。

他之前早就听爹娘和弟弟念叨过无数次知漪酣酣的,今天一看到人,就了然了。心道怪不得元涵这么喜欢这个妹妹,的确是…要找出比他更傻乎乎的人实在不容易。

景旻又坐了半刻,实在耐不住了,趁着兄长没注意拉着知漪就溜了出去,身后跟了惜玉同另一个服侍的小宫女。

“哥哥?”知漪被他牵着小跑,两人到了乾坤殿东门前,停在门口两个守卫身边。

景旻搓了搓小手,开口间水汽化成白雾,他看了看连月牙也没有的夜空,心中有些后悔没依娘亲的话儿多穿件里衣。

知漪喝了两杯梅子酿,周身倒是暖呼呼的,口齿间漾着一股香气,白嫩嫩的脸蛋上晕着两团酡红。景旻瞧着,越看越像年节时府中嬷嬷做的糯团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都想凑上去咬一口。

他刚才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才觉出饿了,望向知漪的目光也有些绿油油的泛着光,让小姑娘抖了抖,不自觉就捂住了小脸蛋。

两人傻傻对望了会儿,旁边传来“扑哧”一声轻笑,东郭璃自角落暗处走出,对望过来的景旻知漪浅浅一笑。

她今夜着装亦繁盛华贵,水红色华衣裹身,外面罩了件深紫裘衣,上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唇边点着粉色胭脂。若非未长成的眉宇间尤带稚气,旁人一眼望去,还当是十来岁的少女。

这身装扮使她显得娇美堪怜,但随之的灿然一笑却冲淡那股柔弱,带着一股寻常姑娘家少有的英气来。她步子虽小却很快,让人只觉若非这窄小的衣裙限制了她,下一刻她就要跑起来了。

“我认得你。”景旻笑眯着眼,“漂亮的小姐姐,你刚才就坐在使臣桌那边,对不对?”

东郭璃嗯一声,突然拿出用油纸包住的点心,“要,吃吗?”

她腔调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才学这边的语言不久,但举止间和气质都很引人亲近。加上年纪相差不大,景旻和知漪很快就同她熟络起来。

啃着据说是五宝国特有的点心,景旻眨眨眼道:“你是说,你以后会留在我们这里吗?”

东郭璃点点头,几个宫女都远远守在后面,可能因为面前坐的是两个懵懂的小孩儿,她更能轻易将心事说出。

她迟疑地问了句,“你们,皇上…是不是,很凶?”

“对,皇叔可凶了。”景旻忙点头。

知漪却拼命摇着小脑袋,嫩声反驳景旻,“哥哥坏,皇上不凶。”

景旻吐吐舌,心道:那是皇叔从不对你凶。

东郭璃脸色白了点,她虽然才七岁,但在他们五宝国,十岁成婚的都有,所以她对男女之事也初有了解。早在被决定送到宣国来时,她就大概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她从不信什么国师的预言批命,只是知道这是救五宝国的一个方法,这才妥协。

东郭璃自小喜欢骑马练武,有着一颗男儿心,时常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是阿兄他们。但在得知自己如果被送给宣国皇帝可能会挽救一年不如一年的五宝国时,又开始庆幸自己的女儿身了。不过她毕竟还小,初次面见宣帝的惧意一直留在心中,让她很难想象自己今后要去服侍这么一个喜怒不定的皇帝。

听说宣帝三十才能近女色,那就是再过七年,七年后自己也十四了,那时候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东郭璃陷入沉思,忽然听见那个仙童般的小姑娘软声开口,“嫁给皇上?”

“就是成为皇叔后宫的嫔妃了。”景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自小受到爹爹信王的熏陶,对这方面也了解不少,“大概就是…陪皇叔用膳和睡觉吧?”

知漪眨眨眼,想了想,“酣宝儿也是?”

“那怎么一样,等妹妹长大了就不能再和皇叔一起睡了。”景旻绞尽脑汁回想,“只有嫁给皇上才行啊,而且爹说过,到时可不简单是陪着睡觉,还要…还要…对,还要亲一亲抱一抱,整夜都要搂着一起睡,这样才有用。”

至于是有什么用,景旻自己也不大清楚。

知漪闻言歪歪小脑袋,苦恼地捧着脸蛋,原来等自己长大了就不能再和皇上一起睡了。

远处不小心听到这句话的几个宫女同时默了默,腹诽着,信王爷您平时都给这小少爷教了什么啊。

东郭璃被他们这几句对话冲散愁思,当即笑起来,拿出帕子仔细将知漪方才吃点心沾的一点油沫擦掉,继续语不成调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吐,“你,真可爱。像我,阿妹一样。”

说完,她忍不住轻轻碰了碰那嫩滑的小脸,想起自己才三岁大整天追在后面叫“阿姐”的小妹,神情中透出一股不合年纪的温柔。

晚风拂来,她紧了紧身上的裘衣,随后左脸感觉一阵温热,似乎有什么柔软暖暖的东西极快地贴近了一下。她回头望去,正好对上知漪满是烂漫的大眼睛,似乎在对她笑。

东郭璃一怔,心中瞬间涌入暖意,使她对很快要孤身一人留在异国他乡命运的惧意淡了些许。

景旻不高兴地望去,“妹妹都不亲我。”

知漪却把油纸上包的最后一块点心递去,“哥哥。”

傻哥哥立刻笑逐颜开,再不记得刚才的抱怨。

东郭璃:…真好哄。

这场宫宴当真持续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三小孩在殿外待了一刻多钟便回宴了,外边实在太冷,又没带手炉,知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都打了好几个小喷嚏,更别说死撑着不愿把自己包得太胖的景旻。

最先离席的是太后,她上了年纪易疲倦,本想带着知漪一同回敬和宫,不料小姑娘扒着椅座不松手,一直叫着要等皇上。殿内那么多大臣都看着,也不好强行把人抱走,太后无法,只得应了小姑娘。

反正这大半年来知漪在宸光殿就寝的次数也不是少数,太后等人都早就习惯了。

瓜果冷菜换了数轮,殿内外的喧嚣寂静对比愈发明显,宣帝招来安德福问过时辰,知晓已是亥时正中,便道信王宜郡王等人可在宫中西二所留宿,其他人等若是不便回府也可令宫人领去东二所暂宿,明日休朝。

此举让殿内众多人露出笑颜,毕竟能在宫中留宿可是莫大的荣幸。

宣帝先行离席,在众人恭送下踱至殿外,于廊下等了会儿才见惜玉匆匆抱着知漪赶来,原是知漪已经睡着了。

小姑娘身上盖了件白底红梅的披风,看式样应该是刚才信王妃给盖上去的,她向来都十分细心体贴。

宣帝呼出一口酒气,于夜色中结成白霜,指节点在额间穴道上揉了揉,他今夜喝得有些多了。

“唔…”知漪被袭来的冷风冻得迷迷糊糊醒来,睁眼便望见空中飘落的片片洁白,下意识伸出了手,“咿…雪。”

“皇上,下雪了。”安德福轻声开口,“去传御辇来吧。”

宣帝刚想摆手,瞥见身旁的知漪,淡声道:“传辇将知漪先送回去,朕要走会儿。”

“不要~”知漪立刻清醒了,挣开惜玉怀抱牵住宣帝的手,仰头道,“酣宝儿也走。”

安德福正担心这小主子被冻着了要开口,却见他们皇上垂眸望了一眼,手紧了紧牵住小姑娘便迈入了夜色之中。

哎——安德福跺了跺脚,只能也赶紧跟上去,身后随了一串躬背弯腰碎步行走的内侍。

夜雪下得愈发大了,如羽毛般轻飘飘洒落,打着旋儿落在人的发间、两肩、帽檐和长睫上。知漪轻轻一眨眼,一朵雪花便飞舞着旋落在她伸出的指尖,因着很干,好一会儿也未被指尖的温度融化。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脚边偶会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响,知漪被这漫天徐徐飘洒的夜雪迷住了,到进了宸光殿都还没回过神。

“姑娘看雪也看呆了。”墨兰同墨竹笑意盈盈,两人一同看着趴在小窗边的知漪。

刚才回殿时她们已经给知漪洗漱过了,趁着宣帝仍在沐浴,知漪便独自爬上了綉凳,托着红泥小手炉望向窗外,呆呆的也不知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直到宣帝沐浴好,见着这副情景便直接一手将人自窗边拎起,然后走到龙榻前放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榻旁新摆了盏八角琉璃绘彩灯,灯光柔和低暗,即便摆在旁边也不会影响入梦。知漪从小被间露出一只眼睛,盯着彩灯看了好一会儿。

“安德福”宣帝刚想说什么,就感到一阵晕眩,让安德福不禁出声询问,“皇上,要不奴婢去端碗醒酒汤来?”

“不必。”宣帝坐在榻边,“将外边的灯全熄了,一盏不留,退下吧。”

安德福不放心地瞧了眼陷进褥子里的知漪,皇上自那年后其实就不大喜欢下雪的夜晚,今夜还饮了那么多酒,不会做什么吓着姑娘吧?

他心中摇头,还是遵令慢慢退下了。

片刻后,宣帝双眸半阖,靠在高枕边。榻边的些许光芒使他另一半侧脸笼在阴影之中,胸前衣襟微微敞开,右臂衣袖松松挽起,许是为了散去酒后的周身燥热。

半醉半醒间,他仿佛又忆起了多年前的冬夜,眉头不自觉蹙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知漪见他半坐着,还以为他又要先看会儿书,便自娱自乐地在龙榻上滚了几圈,最后在枕边被宣帝一手拦住,疑惑道:“皇上?”

宣帝剑眉微动,这才慢慢睁眼,其中的寒冽冰冷陡然间散去,声音因酒醉带了一丝沙哑,“知漪?”

知漪点点小脑袋,担忧地看着他,“皇上病了?”

“没有。”宣帝拍拍她,目光环视一圈四周,忽而舒出一口气,终于意识到此时并非在那个梦魇中。

知漪不放心地探手去摸摸额头,用一副小大人的语气认真道:“皇上不怕。”

宣帝微挑起眉头,看着小姑娘续道:“药不苦。”

明明自己说话间都因想起药味来而皱起了小脸,却还要硬撑着劝他,让宣帝不由失笑,对小姑娘招招手,让她靠过来。

知漪熟络地窝在他胸前,玩了好一会儿头发和宣帝手指。

半晌后,她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和皇上一起睡,又想起景旻的话,卷翘睫毛抖了抖,眨下一片星光,仰头软软开口,“酣宝儿也要,嫁皇上。”

宣帝:…

许久他才低沉道:“谁说的?”

“哥哥。”知漪懵懂地看他,“璃姐姐?”

知漪努力想了想,继续解释,“酣宝儿长大,也要陪皇上。”

宣帝这才记起之前侍卫统领回禀的话儿,之前他从未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什么天生异象凰命的,太过虚无缥缈,他哪会因这种理由去选后选妃,更别说那东郭璃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姑娘。

没想到知漪竟然知道了这件事,宣帝眼中流露浅笑,并不准备和小姑娘解释,只将人卷进被褥中,低声应道:“好。”

知漪得了应允,立马满足了,揪着宣帝胸前的衣裳,又轻轻说了几句话,很快二人便一同低下声音,沉入梦乡。

悠悠长夜,点滴到天明。

第二日东郭青单独求见了宣帝,半踟蹰下将妹妹东郭璃的特殊和本国国师的批示一同说出。

出乎他意料的是,宣帝似乎对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反而转声问起他们五宝国如今的真实状况来。

东郭青一怔,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不敢有半句隐瞒,连忙一五一十地将近年气候剧变和土地干涸的情况说出,祈求宣帝相助。

二人在御书房商议了近一个时辰,最后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宣帝竟真的将东郭璃留了下来,并下旨相助五宝国。

这待遇让另外两国又嫉又恨,心中直道失算,他们光想着宣帝还没到选妃的时辰,却不想五宝国算盘打得好,提前七年将人送来,还可培养感情…

东郭璃得知消息后半欣喜半怅然,坐在榻上久久不能言语,心知自己命运已定。

十日后便是三国使臣归国的日子,到那时…她便再也见不到阿兄了吧。

东郭璃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去征得了太后同意,在使臣离京当日借着陪知漪游玩的时机登上宫墙,从人群中远眺兄长的身影。她心中焦急地四处探望,最后终于注意到东郭青一直在回头挥手,身体一僵,努力维持的平静瞬间崩塌,眼含泪水,“阿兄…”

知漪无措地望望她,再看看下面,踮起脚来帮着擦泪,软声安慰,“不哭。”

东郭璃缓缓、缓缓地收回目光,别过身蹲下,忍了忍哽咽,捂住脸道:“嗯,不,不哭。”

知漪点点头,学着嬷嬷的模样轻抚她的长发,这种尤带稚嫩的温柔让东郭璃最终还是没忍住,半跪在地抱着她,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