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颜不知此情此景是该进还是该退。

“很抱歉!方才……有什么掉进井里了么?”她满脸歉意,不知该看他还是不该看。

有一瞬,他眼里似乎有某种凌厉的光一闪而过。上官那颜心中一惊,但下一个瞬间,他便又是阴晴不定的模样。她觉得那种感觉应该是错觉。

井旁的人慢慢直起了身子,拢了拢衣襟,一手握住了散发。上官那颜又禁不住一阵脸红,忙低下了头,看着地上的落叶。

“稍等片刻。”他轻声道了一句,转身便回屋去了。

那长发披垂、衣袍未合的背影,令上官那颜晕头转向,她忙扶住了墙。

他再出来时,又是一派光风霁月,衣着发饰无不整洁清雅。一刻之前凌乱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上官那颜立即肃然起敬,毕恭毕敬地站着。

他一阵风般走过她面前,并径自往院外走去。上官那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这是紫竹居,我的居所,以后不得乱闯。”他嗓音低沉,极为好听,但言辞殊为冷酷不尽情面。

上官那颜在后面答声是,觉得很是委屈,她又不是故意闯他院子,故意看他未梳妆的样子。

她低着头一步紧随一步,待看到前方一袭洁白的袍衣下摆停在面前时,赶紧刹了步子,退开一步。

他不知何时转身看着她。上官那颜不敢抬头。

“你昨日弹的是自己作的曲子?”他竟突然问起这个。

她点头。

“考场之上,竟敢弹奏自己的曲子,是想博考官青睐,还是……”

竟被他如此误解!她猛然抬头,以异常闪亮的瞳仁回视他,以一种她自己都惊讶的声音回道:“我只是不知道奏什么曲子好而已。”

两人对视片刻,竟是他率先撤开了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

上官那颜继续跟随,但已保持了一定距离。无论他步子快还是慢,这个距离都不再缩短。即便他故意放缓了脚步,她也不愿跟上。

“知道为何将你排在最末么?”他低声道,“小小年纪,却也这么傲气。”他最后的尾音里,似乎藏了一声轻叹。

第4章 孰为无邪

上官那颜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傲气么?她怎么不觉得?为了打压她的气势,便故意将她列在最末?害她以为自己是众人中最笨的,最蠢的!这是什么道理!她心里很是生气。

前面那人似乎根本不会考虑她会怎么想,既然是他选拔弟子,自然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上官那颜不自觉地又放慢了步子,与他之间的距离更加拉大了些。

她一路愤愤地想着,走到了哪里也没有注意。直到听见前方的吵闹声,才把自己从愤然的思绪里拔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显赫的家世么?哼!你爹不过是小小的鸿胪寺卿,你都敢这么猖狂!”少女的声音径直传来,她口齿伶俐,字字清晰。上官那颜听得眉头一动,鸿胪寺卿也是正四品的官员呀,怎会被人如此鄙夷?

“呜呜呜,你还给我……”一个语声含糊的少年哀求道。

“好大的胆子!你不知罪么?竟敢这么跟本宫说话!”少女大声斥责。

转过了一处假山,上官那颜与大司乐同时出现在喧闹场中。上官那颜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已有十几人在围观,围观的中心便是那个一身绮罗的骄横少女与泫然单薄的少年,那少年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那少女自称“本宫”?上官那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众人见大司乐到来,纷纷退开了一些,但绝大多数都不愿离开,无不乐于观看后续发展。那少女看见了大司乐,立即收敛了一些气势,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但其目光并没有太多躲闪,即便在他面前。那个哭泣的少年伤心地跪在地上,未瞧见场中的微妙变化。

上官那颜认出那少女便是昨日众人随大司乐入宫时,伴在大司乐轿旁的神气少女,难怪此刻见了大司乐也并不如何畏惧。

白衣轻袍的大司乐眼波平淡,看了看那二人后,走到那少年跟前,扶他起了身。他微微转身朝少女看去,那少女遇到他的目光,这才有些退缩。他伸出手掌,淡淡道:“拿来。”

那少女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坚持着道:“他冲撞了我,须得给我道歉!”

少年泣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你!”

少年的辩解激怒了少女,她脸上血色汇聚,娇斥道:“放肆!”

“所为何事,待会再说。”大司乐依然朝少女伸着手,眼眸沉下一分,“紫金簪是仙韶院弟子的标识,非圣上与我,任何人不得随意折损、丢弃乃至收夺!”

他严厉的语气终于浇灭了少女的一半骄横,这才不清不愿将藏在身后的右手移了出来,将手里的发簪交到他手上。

大司乐拿过发簪,重新簪到少年头上。少年抬起袖子抹了眼泪,抽噎着,“大司乐……弟子……对不起……”

“以后,谁若再用紫金簪胡闹,便不用再在仙韶院待下去了。”他目光扫过全场,众少年纷纷低头应声。上官那颜也被唬地不轻,原来这个发簪这么重要,看来要保管好。

只有那娇蛮少女还在犯倔劲,十分不服气的样子。上官那颜朝她看了一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她还在考虑是该露出一个微笑还是假装不经意地将目光挪开去,那少女却向她狠狠瞪了过来。

上官那颜的半个微笑还没生出就遭遇了冷眼,她百思不解,此时她与那少女应是第一次有了目光接触吧,怎就招来她的敌意?

这少女连正四品朝廷大员的儿子都敢欺负,料来也是权势熏天的世家子弟,还是少惹为妙。于是上官那颜以德报怨地将另外半个微笑也生了出来。

似乎是不曾想到青白眼竟能换来笑容,骄横少女愣了片刻,内心经过一番思虑后,兴许是觉得遭到了鄙夷与不屑,于是变本加厉地又瞪了上官那颜一眼。

上官那颜似有心似无意地挪开了二人胶着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曲廊。心道此人难伺候,她不伺候就是!难道还要她堂堂上官小姐屈服不成!

她目光正在曲廊上游移,忽然眼前一亮,一个身躯伟毅的青袍男子从廊上走了过来,其人面白无须,剑眉下却有双莹亮温润的眼睛。意识到有人注视他,他便含着笑回视过去。

被人瞪都能抱以笑容的上官那颜,此时更以万分的好感回以灿烂的笑容。

那人走下廊来,对大司乐道:“先生今日有何安排?”

“有劳盛夫子带他们熟悉熟悉这里吧。”大司乐瞧着他道。

“好。”那人微微笑道。

上官那颜瞥了眼大司乐,不知道是否因自己误闯了他的别院,才使他有此考虑。

大司乐交代完后,转身一边往前走去,一边对方才喧闹的少年和少女道:“你们二人随我来。”

三人走后,青袍的夫子召集了五十八人,开始浩浩荡荡地观览仙韶院。因他面目和善,不似大司乐的漠然,众学子均跟他亲近起来,纷纷提出各种疑问,如仙韶院的伙食如何,一月可回几次家,平日能否不穿统一的着装等等。他也悉数耐心解答:仙韶院在皇宫内苑,有圣上调拨来的御厨,伙食与其他宫里没有差别;一月可回两次家,月初与月半各一次;夫子授业时,必须统一着装,平时则不作要求等等。

解答完各种问题后,他猛然想起来,笑着对众人道:“我叫盛熹,是大司乐的助手,也是你们的夫子,日后有什么困难和问题都可以来问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盛夫子真像我们的父兄!”有人赞道。

“盛夫子比大司乐和蔼,以后我们有得依靠了!”有人发自肺腑的恭维。

盛熹只是微微一笑,带着众人穿殿过院,“你们真正的依靠可是大司乐!以后不得说这些话!”

少年们应了一声,却均不以为然。

“盛夫子,大司乐到底叫什么呀?大司乐只是他的封号吧?”上官那颜在众人身后忍不住问。

盛熹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号?”

上官那颜心里嘀咕,她为什么要知道?

余众少年有的也在嘲笑她,有的则与她一样茫然。

“仙韶院掌院、宫廷首席乐师俞怀风,号孤竹,圣赐大司乐称号。可要记好了!不然,连你们的授曲恩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可不是闹了大笑话。”

上官那颜感到脸颊发烫。哼,他还没授曲呢!

众人均诺诺,继续跟随盛熹的步伐,聆听他对仙韶院来历的讲解。

“阿颜。”一个少年绕过数人,来到她身边,笑着跟她打招呼。

上官那颜一看,遂也笑道:“望陌啊。”

“阿颜今日比昨日好看了些。”望陌嘴角噙着笑,打量她半晌,又道:“咦,一夜的工夫,竟从男儿变为女儿了。”

上官那颜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不去接他的话。

望陌跟她并肩而行,二人均是一样的学子服饰,宽袖长衣,一身雪白,头上也都是紫金簪束发。走在前方的盛熹偶尔回头目视众弟子,不经意看到走在最后面的这一对少年弟子,目中流露出对二人风姿的赞赏之意。

见上官那颜似乎不大愿意搭理自己,望陌又挑起一个话头,“阿颜可知在这仙韶院,最需谨慎的是什么?”

“谨言慎行,不犯条规。”上官那颜脱口道。

“这是自然。”望陌笑看着她轮廓俏丽的侧面,轻声道:“但最需小心的,是不要得罪了善舞。”

“善舞是谁?”果然,她转过头,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瞳好奇地瞧着他。望陌愣了一愣,心道好美的眼睛,竟然此时才注意到。

“就是刚才瞪你的姑娘。”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真是个人精儿,方才她与那骄横少女目光交锋的一幕,竟被他看了去。上官那颜更是提高了警惕,眼前这人真不能小觑。

“阿颜可是在腹诽我?”望陌笑着凑上前去,离她面部只有一尺半的距离,鼻端袅绕着她的少女馨香。

上官那颜倏地让开一丈的距离,强笑道:“怎会怎会!”

望陌若无其事地又与她并肩而行,解释道:“善舞是这皇宫里最受宠的十三公主,你是得罪不起的。”

上官那颜“哦”了一声,面色虽不变,心里却砰然一阵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如此蛮横!

望陌暗瞟她神色,不由大感稀罕。从她方才的表现看,应该不知道善舞的身份,然而当得知这样一层身份后,她却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样的女子,该是怎样的来头?

“不幸的是,阿颜呐,你已经得罪这位贵公主了。”望陌不动声色地继续出招。

“啊?什么时候?”上官那颜半真半假地讶异道。

“你今早去了哪里?”望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上官那颜面部又平静了下来,与望陌交锋,愈是难以招架,她面部愈是安宁,然而心底却禁不住跳了一个强音。不过,好在望陌并不知她心底的所想。

“今早迷了路。”她镇定道。

“迷路去了哪里呢?”望陌显然不会放弃。

她看了看前方熙熙攘攘的众人,不假思索道:“迷了路,不知道到了哪里,所幸遇到了大司乐,这才随他一起认了路。”

“原来是这样啊。”望陌了然一笑,“因为见你与大司乐一同到来,想必善舞是误会了。”

“那我去跟公主解释好了。”她眨了眨眼。

“笨丫头,你去解释可不是越描越黑么?”望陌审视她的目光,却找不出一丝作伪。他心里冷笑一声。

“望陌也是刚来仙韶院,为何对这里事事了然?”上官那颜侧头向他生出个清澈的笑容。

若不是心里早已认定此姑娘不是一般的无知少女,望陌真要在这无邪笑靥里全盘信任她。他将她种种神情尽数收入眼底,一时竟也真假莫辨了。

“我也不过是略知一二罢了,哪里谈得上了然。”望陌也天真烂漫地笑起来。上官那颜竟瞧得怔了一怔。

“你们二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一人从旁跳了出来,吓得上官那颜与望陌皆是一阵脸红。

第5章 暗狱妖颜

一个年纪相仿的翩翩少年从几株松树后转了过来,瞧着这二人,故意揶揄道:“咦,你们脸红什么?”

“沈宜修,你才鬼鬼祟祟呢!”望陌轻哼了一声,“你怎么从这里钻出来了?”

“这里凉快,我怎么不能待?”少年顽皮道,同时也冲上官那颜眨了眨眼,走到她跟前盯着她,托腮自语道:“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

“有么?”上官那颜冷瞥他一眼。望陌的眼瞳里瞬间闪过一丝光芒。

唤作沈宜修的少年想了想,未能抓住一闪而逝的记忆,遂作罢,对二人懒懒道:“盛夫子正给大家讲故事呢,你们可错过了好戏。”

望陌笑了笑,走到他跟前,从他肩头拈下一丝绿苔,晃到他眼前,了然道:“你方才是跟着夫子听故事呢,还是、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宜修慵懒的神态顿时被一扫而空,脸色微微变了,现出谨慎的模样,并左右看了看,确定周旁并无他人。

望陌与上官那颜被他这副样子感染,望陌好奇道:“你见鬼了?”

谁知沈宜修竟蓦地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上官那颜与望陌均感背上一阵寒意。

“快说,究竟怎么回事?”望陌拉着他衣袖急问。

“我、我发现了一个地方……”他望着二人,又害怕,又紧张,更有几分期待,“其他人绝对不知道的地方!你们,要不要去?”

上官那颜与望陌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均看到了少年人的一种强烈好奇心,半晌,望陌问沈宜修,“你确定我们去的话,不会被人发现?”

沈宜修环顾四周,肯定道:“其他人都随盛夫子参观别的地方去了,那个隐蔽的地方少有人去,不会被发现的。只要我们快些回来,夫子也不会注意到我们离开过!”

于是,三人遂重重点头,达成了一致。

仙韶院西北处颇有些荒凉,几处脱漆的亭台突兀地立在一片荒草中,背阴的地段吹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风。上官那颜打了个冷战,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打退堂鼓的话语压在唇底,几次欲吐出来,均被另外二人肃然且谨慎的神情给逼退了回去。

三个少年在凄薄的阳光与嗖嗖的冷风中,一步步缓慢地走到了一座黝黑而颓然的假山前。沈宜修停住了步伐,目光壮烈,伸手将假山上一块菱形的石头掉转了个。“轰”的一声响,原本连在一起的假山石忽然在凹陷处裂开一个容一人侧身而入的门来。

上官那颜与望陌均是目瞪口呆,望着黑漆漆的入口,既兴奋又畏惧。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望陌侧头惊奇地问沈宜修。

“我看这里人少,本想来这里偷懒睡觉,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机关。”沈宜修定下眸子,眼里幽光闪动,不知他是过于害怕还是过于激动。

“你进去过没?”上官那颜问他道。

“进去走了一段路,听见有水滴声,好像……好像还有别的声音,我一时害怕,就跑出来了。”他捏紧了拳头。

上官那颜觉得蹊跷,还想再问什么,却猛然发觉望陌已经侧着身子没入了那个石门。沈宜修接着也探着身子,小心地走了进去。上官那颜觉得一阵口燥,独自在机关外听着呜呜的风声,不由心跳急速起来。于是,她也一咬牙,步了他们的后尘。这一线洞天,踏入后,所历之境,所历之情,均离奇如梦魅,在她百思不解时,将她带入帝都一个惊天秘密中,亦将她带入一生情孽的迷潭中。

进入石门后,内里竟是出奇的宽阔,三人都可并行。沿着向下延伸的路面走去,愈走前面愈黑,入口处的光亮再照不进来。三人都是紧张兮兮,入耳除了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再无其他。然而,自进来后,谁也不再说话。

路面越下越深,不知走了多久,上官那颜忍不住想,这么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将走到地狱去了呢?

“滴答”“滴答”声从地下传来,果然便似沈宜修说的水滴声。这一声声规则的响声,似在预示着什么,等待着他们的尽头,会有什么呢?

蓦地,上官那颜拉住了旁边一人的手,也不管拉着的是何人。那人被唬了一跳,捏紧了她的手,“发现什么了?” 是望陌的声音。

“有人……有人笑了一声,我听见……”上官那颜声音里已有了一丝颤音。

“你没听错?”望陌问道。

“我……不知道……”

“宜修,你可曾听见?”望陌又拉了拉身边的人。

“没有。”沈宜修在黑暗里迟疑了一下,回道。

于是,三人继续前行。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三人发现地势已不再向地下延伸,竟是踏上了平坦的地形。再摸索着走了一段,忽然暗地里亮起来一盏灯,霎时便驱散了无尽的幽暗。三人大惊,在灯火下,惊悚地瞧见前方一片水泽里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那人慢慢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看向突来的三人,眼里渐渐布满诡秘的笑。三个少年看着他,不约而同地后退连连,然而心底都深深震惊!

此人,面如白玉,眉如墨裁,黑缎般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边的水域里,他眼瞳流光百转,时而柔媚,时而蛊惑,容颜倾国。若不是见他衣襟敞开,不是女子身姿,三人几乎要以为这是位绝世美女!

男人生成这般模样,是幸,还是不幸?

看着三人神思各异,似有所想,那人抬起眼眸高声笑了起来。他眼里睥睨众生的情态,让人不禁又敬慕又忧惧。

待看清他只是被玄铁链缠住了手脚的落拓囚徒,不足为虑,三人这才稍稍安定了心神。然而,却都不敢与他对视,害怕沉入他妖媚的眸子里醒不过来。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望陌看向他周身的锁链,出言问道。

那人带着笑谑瞧着他,姿容魅惑道:“你可是大宸的四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