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他指导下,又试了几番,最后终于品出了点味道。

望陌一面喝着碗里的酒,一面从碗口上方瞟向对面脸颊染上红晕的上官那颜。她依旧一小口一小口地品酒,神情有些低沉,似乎有心事,并未察觉望陌在偷偷打量她。

她喝下一碗,又抱起酒坛,给自己满上。

碗里的美酒倒映着天边的弯月,她盯着瞧了一会儿,碗里水魄之光晃到她脸上,映亮了她两颊的红霞。

望陌不小心将碗里的酒洒下了一些。

上官那颜一口气喝下大半碗,似是在用茶水解渴。

欣儿已一碗酒下肚,趴倒在桌边。

“我说,上官小姐,你好歹也是中书令的独生女儿,怎么过得这么落拓?”望陌端着碗,靠在桌缘倾身望着她。

“落拓?……哪里落拓了?”上官那颜口齿已有些不清,一手撑着头,一手抱向酒坛。

“门口的杂草都要把人给淹没了,仆人都请不起,还不落拓?”望陌把酒坛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你莫非是庶出?”

上官那颜白他一眼,“你才庶出!”

望陌笑了笑,给自己碗里满上了酒,“我要不是庶出,岂不成太子了!”

上官那颜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托腮笑道:“谁说庶出做不得太子?正宫娘娘生的就必定是太子么?”

“阿颜醉了吧?”望陌仰头喝下碗里的酒。

“前朝废长立幼还少么?”她呵呵笑道,言辞颇为凌厉。

望陌手一抖,半碗酒倾下,扭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无尽的寒气自他眼中释放。上官那颜醉眼迷离,毫不畏惧他的寒光,她托着腮的手已摇摇晃晃,快要支撑不住似的。

望陌却在她言语下陡然清明,不敢再醉一分。

终于,上官那颜扑通趴到了桌上。望陌推了推她,不见丝毫动静,果然醉得不行了。

“你是酒后胡言呢还是酒后试探?”望陌瞧着她,沉眸。

※ ※ ※ ※ ※ ※ ※ ※ ※

翌日,日升月落,阳光铺洒而下。上官那颜头脑晕胀地醒过来,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一张毛毯顺着她的动作哗地滑到地上。睁眼一看,原来自己在院子里睡了一夜。残席上还趴着欣儿和望陌。

她和欣儿身上都搭着毛毯,倒是望陌直接伏案睡了一夜。

看了看院子里的日晷,本来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记起一事。

“不好了!”她大呼,摇摇晃晃站起身。

另两人被惊醒。

“小姐,怎么了?吃饱了么?”欣儿揉着脑袋,尚不分日夜。

“大清早的吵人美梦。”望陌不满地嘀咕。

“巳时……快到了!”上官那颜慌慌张张跑进内室,拎了个包袱出来,便与欣儿道别。

欣儿这才明白过来,抹了抹泪,“小姐去吧!老爷还没有派人过来,想必还不知情呢!”

上官那颜忍住了心酸,扭头往院外就走。望陌只得去牵马。

※ ※ ※ ※ ※ ※ ※ ※ ※

望陌与上官那颜骑上大宛马,旋风般奔往皇宫。宫门处,望陌又是一点下马的意思都没有,直接闯了进去,守门宫人不敢阻拦。

回到大明宫,望陌在仙韶院下马,上官那颜看了看日影,知道不早了,遂赶紧奔向紫竹居。

“务必在明日巳时初刻赶回!”这是她临去时俞怀风叮嘱的。

她瞧了瞧日影,巳时都快过了,即将午时。

虽然不知道巳时初刻有什么重要事情,但俞怀风定的时间,延误了怕是不大好交差。

紫竹上吹来阵阵凉风,她宿醉并未完全清醒,这一路赶回也都头晕脑胀,再经这凉风一吹,她隐隐感到头疼了。

急忙进了院子,她心里忐忐忑忑,正要去主屋敲门。大门这时从里面打开,俞怀风出现在门口,面容更加清冷。

她缩回了手,目光从他脸上落了下来, “大、大司乐,弟子误了时辰……”

又一阵风吹来,俞怀风清晰地闻到了一股酒味,看她脸色酡红,似是醉酒的症状,他立即便皱了皱眉。

上官那颜在风里抖了一下,两颊更加红了。

俞怀风把她拉进了屋,关上门,回身给她倒了杯热水。上官那颜捧着茶杯一个劲地喝水。

“去里间换身衣服,随后跟我去兴庆宫。”他命令道。

她放下杯子哦了一声,往内室去了,走到房门口,才突然醒悟,“兴庆宫?”

皇宫三内之一的南内?皇帝所在的禁宫?

“已经误了时辰,你还要耽搁多久?”他冷眼看着还在发愣的她。

上官那颜一个激灵,迅速消失在房门口。

他房间的塌上搁着一叠衣物,上官那颜顾不得太多,抱起那堆衣服闪到屏风后。待全部换上后,从桌上的一面铜镜中看到这身绿色长裙,竟分外合身。束腰,开领,广袖。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了又瞧,实在太喜欢这身衣服了。

再瞧了瞧发饰,太过简单。她冲着外面喊道:“大司乐,我要重新梳头么?”

“来不及了。”他声音很是冰冷。

她便立即出了房间,再不敢让他多等。

她出来后,俞怀风看了一眼,拿起个碗口般大小的镂空铜香囊在她头顶绕了数圈,又在她肩上绕了数圈。

“好香!”她鼻子一阵发痒,险些打喷嚏。

“不如此,怎么驱散你身上的酒气。”他殊无好气。

上官那颜一阵发窘,她身上的酒味被闻到了?

给她熏香完毕后,俞怀风一指琴架上光可鉴人的七弦琴,“拿上!”

上官那颜立即跑上前,把琴抱了下来,入手沉甸甸,想必是他专用的琴了。

俞怀风径自转身走人,上官那颜又立即抱着琴跟上,心里琢磨,这是给他做持琴童子呢?

他一袭白袍,快步行路时当真如流风回雪,俊雅异常。上官那颜抬头看到他的背影,头脑昏沉之下似乎要坠入幻境中。

冷不防他蓦然停步转身,上官那颜一直贪看他的背影,木偶人般跟着他赶路,要收步已然来不及,啪地一声撞到他身上。

卷二 一诺凌波太液池 兵戈寻迹大明宫

第17章 献曲至尊

上官那颜整个脑袋都撞到他胸口,一阵清郁的檀香毫无距离地传来,十分好闻。好在她还有几分清明,立即跳了开去,耳根发红,“大、大司乐,对不起!”

俞怀风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抵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上官那颜头脑霎时一清,头晕减了不少。

她在他摆弄下只得抬头看着他,见他眉眼疏冷,忽然从他眼中瞧出了某种不妙的端倪。果然,他开口道:“我是不是还没有给你讲解饮酒之忌?”

她点了点头,看见他的眼神又赶紧摇头,“虽、虽然大司乐还未讲解,但、但是书上写过。”

俞怀风垂下手,瞧着她问:“既然知道,为何还犯?”

她在他目光下,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心中的隐秘。她虽不愿承认,但的确是因为子夜,她才生平第一次饮了酒。子夜,子夜此时在做什么呢?弹琴?饮酒?还是……陪着那个什么七官人?

见她眼神迷离,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他扬手在她抱着的琴弦上一拂,清音一串响在耳畔,她蓦然回神,“弟子错了,以后再不醉饮!”

“以后若再随意饮酒,绝不轻饶!”他收袖,转身继续赶路,“准备一首曲子,到了陛下面前不用想太多,尽自己所能便可。”

“是!弟子不敢了!”她应了一声,立即又要跳起来,张口结舌,“什么?在陛下面前弹琴?我?”难道不是他去奏曲?

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这样的决定也不跟她商量商量,也不让她准备准备!万一出错,可怎么是好?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轻松道。

※ ※ ※ ※ ※ ※

出了大明宫,一路往南,随俞怀风入了兴庆宫。

兴庆宫是大宸皇帝所在,守卫森严。

此宫本是皇家园林,内里兴庆湖占地颇广,湖水碧波荡漾,岸旁香草花树,亭台楼阁,景色怡人,气魄瑰丽。是以,皇帝寒筠才从太极宫搬到兴庆宫,大宸的朝政中心便随之转移至南内。

此间的端严与瑰丽皆震慑人心,处处显以帝王的尊崇。

湖畔沉香亭上香风鬓影,宫女十几人侍立,环绕着两人。上官那颜跟在俞怀风身后,瞧见那里的热闹,一眼望去,只见当中一人黄袍玉带,气宇棱棱,貌可三十许的模样,正将一枚葡萄送外紧挨着的女子嘴中。那女子五官俊秀,浑身华贵之气,眉眼却隐隐袅绕着忧愁。

俞怀风停步在沉香亭外,“臣参见陛下和贵妃娘娘!”他口道参见,却并不行跪礼,因他有皇帝特赦,入宫可免去跪拜礼仪,以示尊宠。

上官那颜则抱着琴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亭内的皇帝早已瞧见,笑道:“大司乐不必多礼,朕和爱妃候你多时,爱卿姗姗来迟,惹得贵妃不高兴,可该受罚?”

上官那颜起身后,听到这话,心便提了起来。

俞怀风领着她入了沉香亭,立即有宫女为俞怀风搬来凳子,送上茶水。他也对皇帝笑道:“臣来迟,甘愿受罚。”上官那颜抱琴站在他身后,始终低垂着头。

亭内众人视线都在俞怀风身上,连众宫女都不时拿眼光瞟过来,无人注意他身后的持琴少女。

俞怀风气定神闲地饮茶,举手投足都是风雅。南贵妃看了他一会儿,回头对寒筠笑道:“陛下你瞧,大司乐根本不担心咱们会罚他!”

寒筠拍着她的手,笑道:“爱妃有何计谋,可使大司乐忧虑一回呢?”

众宫女神色顿解,听闻寒筠的话,又是期待,又是担忧。一个俞怀风,便足以令这寂寞宫廷捎上几分慰色。

他放下茶杯,笑对众人,准备随时领罚。

上官那颜垂头立在他身后,稍稍抬起几寸目光,可从侧后方瞧见他浓密如修的鬓角,一时凝了目光。

南贵妃四下看了看,笑着指向一壶酒,“据说大司乐不善饮酒。”

寒筠会意,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开怀笑道:“你个鬼灵精,是想灌醉大司乐?”

南贵妃以团扇掩着嘴,“臣妾还不知道陛下的心思么,只怕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呢!”

众人将视线投向俞怀风,看他如何应对。上官那颜一面替他担心,一面竟也有几分好奇,他如果醉酒,会怎样呢?

“爱卿可否满足一下贵妃的心愿,饮下这壶酒?”寒筠坐于亭北,笑着抬手令宫女奉上美酒。

俞怀风依旧坐得端正,面色不改,待那宫女奉酒上前,他浅浅笑道:“陛下,臣可否赎罪?”

寒筠转头对南贵妃道:“爱妃,你说呢?”

南贵妃想了想,摇着团扇道:“那得看大司乐如何赎罪了!”

“这样吧,爱卿若有办法令贵妃暂忘忧愁,朕便恕你来迟之罪,如何?”

南贵妃吃着葡萄,只淡淡一笑。一直强作的笑容更明显几分。

俞怀风笑着应了,令宫女在对面搬来桌椅后,他起身对寒筠道:“陛下,臣新收有一徒,今日便由她替臣奏曲,若能令陛下和娘娘赏心一回,也算是替臣赎罪了。”

寒筠与南贵妃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少女,都将目光聚了过来,不知大司乐的徒弟是怎样人物。

上官那颜惊得言语不能,俞怀风竟在此时将她推上风头浪尖!

她在对面坐定后,人还有些发愣。俞怀风淡然地坐在对面,对她笑了笑,“为师性命可就交到你手上了!”

亭内众人均将视线汇到绿衣少女身上。上官那颜捏了一手心的汗,心里怨念之极,将满眼的惶恐与怨意都示与他。

俞怀风深眸浅笑,微微动了动嘴唇,只说与她听见,“别怕!”

他就坐在那里,稳如山峦。在他目光里,纵然沧海横流,也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她突然就悟了。

帝王与后妃均不在她眼中,在那白袍首席乐师的注视下,她突然就脱离了万丈红尘,迅速沉入乐律之中。

清商音响起,传世名琴与她指间缠绵,绿衣袖扬在夏风中,如一叶荷般翩跹。琴曲悠长而多情,她神态端凝而入迷。衣如翡翠,人如白玉。

听曲的帝王与贵妃均被这一朵奇葩所吸引。

俞怀风只静静品茶。

南贵妃听着听着竟湿了眼角,看着那弹琴少女,神思却飞远。

十指拂在弦上,弹的竟是醉仙楼里子夜教她的《心悦君兮君不知》,转调时,竟未出错,一曲顺畅如行云流水,她自己都有些惊诧。

俞怀风扫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一动。

收曲时,南贵妃喃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好曲子,你怎会吴越古曲?”

上官那颜起身,跪下禀道:“回娘娘,这是臣女新学的曲子。”

“大司乐竟也弹这类曲子么?”南贵妃稍稍诧异了一下。

俞怀风只淡淡一笑。

寒筠凝目望着上官那颜,“你方才自称什么?臣女?”

上官那颜跪在地上,心中如擂鼓,不知如何解释。

“陛下!”俞怀风起身道:“臣新收的弟子正是中书令的千金。”

“哦?”寒筠眉头一轩,重又打量上官那颜,“是上官爱卿的女儿?”

“右相的小姐?”南贵妃愁绪散了些,笑道:“快起身,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看向俞怀风。俞怀风点了点头,她这才压下狂跳的心,朝皇帝与贵妃走去。

她一步步走近,南贵妃眼眸一分分亮起来,不住赞道:“好俊的姑娘!陛下,你瞧,可不比你那宝贝善舞可人么?”

寒筠大笑一声,“这话要让善舞听见,还不得把朕的沉香亭给拆了!”

南贵妃拉住上官那颜的手,问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上官那颜,今年十六。”她大着胆子清脆地答了一声。

南贵妃又嘘寒问暖了一番,上官那颜被她热乎乎的手心牵着,一时稳下了心,在她温婉的问话中,竟似寻到了某种类似母爱的情愫。

南贵妃摸了摸她的头,眼眶一下子湿润了,竟泣道:“越儿若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寒筠脸色忽然阴郁下来,眉头掠上几分痛苦之色。

上官那颜不知这是什么状况,心里又惶恐起来。

“陛下!”南贵妃侧身向寒筠道:“臣妾想收颜儿为干女儿,以慰臣妾思儿之心,可好?”

寒筠低眉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上官爱卿会是什么想法。”

“多一个人疼他女儿,他有什么不肯的!”南贵妃拭了拭眼角,“颜儿方才的曲子正是臣妾家乡的古调,臣妾一听便觉亲切,大司乐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