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怀风在对面不紧不慢地喝汤,将她的举动尽数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只怕问得紧了,她又要噎着呛着。

上官那颜终于将肚子填饱,见饭桌上的气氛很自然,便从容了一些,兴许是自己多心了。抬头看了眼对面,见俞怀风正注视厅外的修竹,眉目间有些惆怅似的。

“大司乐为何有感伤之意?”她关切道。

“有人做了不光彩的事,不待人问便自己先乱了阵脚,收了这样的徒弟,怎能不感伤。”他继续看着厅外,慢慢道。

上官那颜的一腔关怀顿化作滔滔流水入了东海,再找不回来。她在心中默默流泪,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他。

她起身,走到他跟前,垂着头,准备随时跪下,“大司乐,弟子其实……其实逛过……青……楼……”

“青楼”两字在她的尾音里极为细微。说完这一句,她沉了心,等着面壁等着不睡觉背儒家经典……

俞怀风眼皮跳了几跳,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简直放肆!”

“扑通”一声,她第一时间跪了下来,“弟子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俞怀风倏地起身,走到窗前,砰地推开窗户。夜风习习,吹不散他的怒火。

上官那颜明白事态严重,虽然她还不是十分清楚为何会这么严重,早知这么严重,她就不说出来了!

她在地上挪动膝盖,膝行到他跟前,再度认错,“弟子知错!大司乐您不要动怒,怎么罚弟子都行!”

俞怀风不理她,目中幽深,看向窗外朦胧的月色。

她开始有些怕了。他若是骂她罚她,她顶多难受一段,而此时他不理她,对她冷淡置之,她心底的恐慌逐渐抬头。她自懂事起,便很少倚靠什么人,因为什么人也靠不住。但自入了仙韶院,拜入他门下,不知不觉中,早已视他为明灯。他的灯亮在哪里,她便往哪里去。漫漫长夜中,若是他的灯灭了,她便只能坠入黑暗。

他是厌恶有她这样一个行为不检点的弟子么?他是后悔收她入门墙么?他是再不愿教她学琴了么?

眼泪滴到衣襟上,落到地上,她伤心至极,虽愧疚,却受不过他这般的冷漠,不禁伸出手,轻轻拉着他青色袍袖,哽咽道:“师父……”

俞怀风目中微微一颤。她这一声“师父”叫在他耳里,不知不觉中竟消融了层层隔阂,将他一腔怒意都打压了下去。

仙韶院里他教过无数弟子,却从未遇着有资格令他刮目相看的少年,也就从未对哪个弟子有倾心传授的心思。但这一届例外!

大宸定曦二十一年孟夏,他于熙攘的考生中,将目光定格在那个青衫落拓的少年身上,看她指端弦丝飞舞,漫奏华章,当下便定她为魁首!

半生浮零,身陷帝都,他一身盖世琴艺终有了传人。虽因她身世特殊,遭遇不巧,他有着另外的打算,但亲收她为继承人,他便希望这师徒传承独属于尘世纷扰之外,不受任何的玷污。

故而,她的这一任性妄为,他不得不怒。

然而,她的这一低泣轻唤,他不得不怜。

低头见她泪盈于睫,双颊剔透,伤心难过地拉扯他衣袖。他依然面容清冷,“可是望陌带你去的?”

“是,但也不能全怪他。”上官那颜继续垂泪。

“望陌心思深重,不是你能看透的,以后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他语气依旧冷淡。

上官那颜含泪点头。

这时白夜敲响了厅堂大门,“先生,公主殿下来了!”

俞怀风沉着目光,头也不回,“说我没空,明日再来。”

“是!”白夜犹豫了一番,终是走了。

上官那颜一边垂泪一边思量,善舞岂是那么好应付的人,这么一句便能打发了她么?不过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俞怀风能否原谅她还不知道,一想到此,心中又是一痛,泪珠成串滚落。

“你去青楼……还做什么了?”他冷声问道。

她垂着头,不知怎么回答。

俞怀风眉头一蹙,训道:“好好的女儿家,竟逛什么青楼!这是宰相女儿做出来的事么?这是我俞怀风弟子做出来的事么?”

上官那颜又泪眼滂沱,抬起满眼的泪水,殷殷乞怜,“弟子错了!师父会嫌弃我么?”

俞怀风低眸看着她,有一刻竟想抬手给她拭泪,动了动袖子,却终是作罢,只冷冷道:“我只原谅你一回!”

上官那颜眼泪都来不及抹,立时露出笑容,拉着他的手,“弟子不会再犯了!”

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逛青楼的含义。他谅她也不敢欺瞒尊上。顺势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只觉她手心出奇地冷。

他递上一块手帕,上官那颜接过来把鼻涕眼泪都抹了,不好意思再还给他。她冰冷的手从他手心里抽走,他只觉蓦然一空。

第20章 太液未央

“今夜月色正好。”俞怀风望月道。

上官那颜应和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做什么?”她终于收拾完脸上的泪痕,问他道。

“悟道。”他轻瞥她一眼。

※ ※ ※

上官那颜一路好奇地跟着他走出紫竹居,出了仙韶院,在宁静肃穆的大明宫里夜行。宫中禁卫军巡视,见深夜尚有人随意走动,欲要喝问,待看清对面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仙韶院掌院,便自动避于一旁,让二人先行路过。

上官那颜只知夜里不能出仙韶院,更不可在大明宫里随意穿行,却未料也有人可例外。望陌敢在大明宫日间纵马,俞怀风可在大明宫夜中漫步,有封号、有地位果然不一样。唯独她,在这宫里不得自由。

念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她忽觉落寞。

俞怀风领着她穿过一座座宫殿,四下唯闻夜风,安静地令人心中愈发荒凉。

“大司乐!”她打破令人郁卒的沉寂,又觉与他地位悬殊,“您在这宫里待了多久?”

“二十年。”他语声清幽。

上官那颜仰望着身旁的他,惊讶之极,“您被封大司乐称号是什么时候?”

“定曦六年。”

“那是十五年前呐!”上官那颜钦佩不已,脱口道:“这么说,我才刚满周岁的时候,您就已经是大司乐了,好厉害!”

他眼里却是岁月呼啸,二十年也不过一弹指,在这深宫,竟已有二十个年头了么?

上官那颜见他不语,自己转了转眸,又道:“圣上封您为大司乐的时候,想必那时您还年幼吧!”

俞怀风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又想打探我年纪?”

被一眼看破,上官那颜十分自然地摆了摆手,望月叹道:“我只是感慨,大司乐您年少有为,才华绝世,多令人羡慕!”

“羡慕?”他眼眸一冷。

上官那颜有些不明所以,掰着手指掐算,“您目前大概也就三十来岁吧,绝不超过三十五,二十年前您刚入宫时也许还没有我大,五年后您被封大司乐时大概二十岁,弱冠之年便执掌仙韶院,当真是……天纵奇才!”

俞怀风似笑非笑,看她自顾自地掐算,也不打断,只在她“天纵奇才”四个字说出,他才笑得淑清骨寒,“你可知天纵奇才一般是天不予寿?”

上官那颜蓦然打了个寒噤,呆住了,望着他难以转眸,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刹那如死灰,脸色也忽然变了。

觉察了她的异样,俞怀风笑道:“太液池就在前方,快些走吧!”

上官那颜下意识扯住他袖子,定定看着他道:“天不予寿是什么意思?”

“我随口一说罢了!”

他不是会随意瞎说的人,上官那颜知他在回避,愈发觉得心寒,紧紧捏着他袖角,有冰凉的液体漫过了眼角,“大司乐我不要你的大圣遗音了,我该死,不该诅咒你百年后,我、我错了!天增岁月人增寿,你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大司乐……师父……你不会没寿的……”

她最后已言语混乱,不知所措地表达。俞怀风按着她肩膀,笑着替她拭去眼角滚落的泪水,“有相士说我福深,可活过七八十,不必担心。”

“真的?”她含泪,怀疑地瞧他。

“真的。”他点头。

她见他眉骨绵长,天庭饱满,面相书上一般说这类人是有福之相。她吸了吸鼻子,抬袖一抹眼泪,放心地笑了。

俞怀风转过目光,眼里笑意散在月华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七八十打个对折,福浅缘薄,不过如此罢了。

上官那颜兀自高兴,指着前方氤氲雾气,“那就是太液池吧?”

月下大明宫,太液发清辉。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内廷的中心地带,占地庞大,水域开阔,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散落其间,以数百桥廊亭榭连缀通围,气势如虹,磅礴瑰伟。夏时,有无尽荷花开满水上,清香缥缈,如梦似画。此间月下,水汽蒸腾,薄雾朦胧,便似一幅仙洲图画搬到了人间。

上官那颜痴醉当前。如此人间仙境,该不是在做梦吧?

俞怀风与她二人行在画廊上,夏夜荷风吹来,真让人如饮仙酿,不思人间。

她手扶着刻有莲花纹的廊柱,眺望月华中轻纱笼下的岛屿,不由喜笑颜开,回头瞧向俞怀风。

只是一眼,她便又转不开眼睛。八角重檐楼阁下,雕梁画栋,月下水波澹荡,一切的光辉皆成了他的背景。他青衫落落,立于荷旁,月光洒下,衬得他如这仙境主人,展眸间,便花开刹那,合眸时,遂浮梦寂灭。

上官那颜出神地瞧着他,心里起起落落,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边,拉着他袖子,傻笑道:“这是何方仙人?为何遗落人间?”

她清光湛然的眸子含笑凝睇于他,虽言语有些不敬,俞怀风此时也生不起气来,只是打落了她的手,继续缓缓行在荷间。

她跑到他前面去,几乎要载歌载舞在这画中,见廊外有支荷花开得甚好,便够着手去采摘,半个身子都倾在水面上。够来够去,始终只是碰着一片花瓣,不由着急。

俞怀风伸手将她拉了回来,“这处算不得好,采荷当采水中央。”

语声弗落,他便带着上官那颜纵身而起,凌波而行,遥遥向太液池的最中央行去。

上官那颜首次御风踏波,起初有些惊慌,总担心落水,而后发觉颇为有趣,便不再害怕,心情雀跃地极目四顾,看尽月色。荷丛自她脚下掠过,在这朦胧月色中,当真有羽化之感,飘飘欲仙。

二人相携凌波的身影映在水中,她偶尔瞥见,心中便是一跳。有些许不知名的慌乱,不欲去探寻,便转头开怀地赏荷。

上官那颜不安分地四下扭动满足各种好奇,俞怀风也能保她不沾一滴水。待到水中央,他一展袍袖,探手一摘,一朵硕大的红莲便怒放在他指间。他凌空折身,再踏波向另一方向,不多久便带着上官那颜落到中央的水榭间。

刚落地,上官那颜便凑到他摘的红莲前,极力称赞,“好大的水莲!好美的花!”

她将那朵红莲抱到怀中,低头不住地赞叹。

红莲盛放,开尽一世!

俞怀风目光笼罩着少女与红莲,唇角泛笑,“那颜,你可愿如这红莲一般,怒放在这大明宫最高处?”

“嗯?”她不解地抬头,眼眸里还有无尽的喜悦未曾褪去。

她黑瞳深处的光亮顿时压下了一池的月色,俞怀风瞬了瞬眼眸,才终于看花是花,看水是水。

“大司乐,你说什么?”她抱着红莲,上前一步走到他跟前,不解地仰看着他。

“人间仙景,寂寞荷塘,你可愿做这里的主人?”他静静瞧着她道。

“这里的主人……”她凝眸疑惑道:“不是圣上么?”

俞怀风漫漫目光掠过满池月色,最后停栖于她头顶,一笑化之,“江山风月本无主,有闲便是主人。”

“哦。”她点头应了应,又继续赏荷,不一会儿,又抬眸,疑惑地瞧着他,“大司乐,你、你要把我放到大明宫最高处?”

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上官那颜仰着脖子寻找最高处,太液池内有巍峨的殿堂,池外有高耸的宫殿,哪里才是最高处?

“高处不好!”她低下仰酸的脖颈,抗议道。

“为何不好?”他无喜无怒。

她再抬眸时,脸上少女憨厚的笑容已退去,“我爹爹是中书令,大宸的宰相,位极人臣,他却少有开心的时候,也少有对人言的时候,即便是对他唯一的女儿,他也不愿坦露衷肠。——大司乐,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最后一句,已然不是一个少女的语调。

俞怀风沉眸看着她,“那颜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其实你心中已有计较的吧?”

她又上前一步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脸上泛着沉毅的光辉,“大司乐……不……师父!那颜以后不叫你大司乐了好么?你是那颜的授曲恩师,是那颜最敬慕的人。虽然,师父你的一些举止,让人难以理解,但是那颜一直都信任你!”

俞怀风抬眉笑了笑,“你是要劝我?”

“我只是不懂。”她慢慢垂下头,语声低沉。

“将来你会懂。”他忽然止了笑,沉声道:“你既然认我是师父,我且问你,你在我面前是否坦诚?”

上官那颜眉头纠结了一阵,“曾经有些不坦诚……”

“以前的,我不计较。”他肃然,“今日我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上官那颜心中蓦地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俞怀风默然等她回复,她只好忐忑地点了点头。

“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人?”他直截了当地问。

上官那颜脸色刷地红了,与她怀里的红莲交相辉映。

如此反应,结果不言而喻。俞怀风不再等她答复,扬手拍在了身旁一根廊柱上。上官那颜只听“喀”的一声,脚下蓦地一空,人便往不知什么地方坠了下去。

她心中一慌,紧紧拉着他的手,刚要惊呼,俞怀风一把捂住她的嘴,“别怕!”

她睁开眼,见他发丝飞舞,原来二人一起往地下不断坠落,她则紧紧躲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俞怀风一手搂着她,面容平静。

上官那颜挨着他身体,这才稍稍定下心,然而语调却还是有些颤抖,“这是要坠入地狱么?”

“是密道。”

坠了许久都不见底,无尽的黑暗包拢,她手心沁出汗来。俞怀风将她抱紧了些,一直不再言语。

凭着地底风向,俞怀风把握好了时辰,一扬袖,呼啦一声,十数盏明灯齐齐燃起。

上官那颜从他怀里抬起头,一时间睁不开眼,直到被他化去冲力,轻轻落到地上,才勉强睁开眼打量四周。

幽长的密道延伸在前方,不知通向哪里。

第21章 心念谁人

俞怀风从壁上取下一支火把,拉着上官那颜一步步往密道深处走去。上官那颜的视野只在火把照亮的范围内,前方是黑暗,走过的地方再度陷入黑暗。安静的密道里只闻火把嗞嗞燃烧的声响。

愈往前,寒意愈浓。连绵不尽的黑暗如一张吞噬人心的妖兽之口,她心里的恐惧一层层蔓延。

俞怀风不顾她的退却,一步步行得极为坚定。

“要去哪里?”她声音细小,如同担心会惊动什么似的。

俞怀风却不回答她,只看向前方。

上官那颜见他一脸冰霜不近人情,不禁有些怕了,颤声道:“师父……”

他低头看了看她,“你得悟道才能攀上大明宫的最高处。”

“悟什么……道?”她牙齿都有些发抖。

“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他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上官那颜觉得越来越冷,手心冰凉,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有些暖意,便一寸寸握过去。他手心的温暖瞬间消解了她的寒冷。

俞怀风也由得她去,并未将她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