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痴顽,纵是赤子,也难禁他展袖扬手的风姿。

洒完药材,他去寻来银针,布囊上嵌了数排银光闪闪的药针。上官那颜低着头在水里捉寻浸泡的枯叶枯枝等不明药物,捏了满手很是兴奋,举起来给他看。随即她又好奇地将手里的不明物品送到嘴边,尝了尝,满嘴苦涩,面上顿显厌恶与委屈之色,忙不迭将水面漂浮的诸多药物捞起,挥着胳膊扔出去。

俞怀风只得上前制止,将她手里紧捏的药材掰出来,抖落到水里,又抹去她嘴角、脸上沾的草叶枯花,叹息:“谁让你吃的。”

猝不及防,上官那颜竟忽地咬了下他手指。俞怀风神色一振,却没有立即将手抽回,只是略带训诫地沉着目光瞧她,“怎么能咬师父呢?”

她忽闪了几下眼睫,不知听懂了没有,不带任何回应的表情,没再将牙齿咬下,却将舌头伸了伸,在他手指上扫过。

又软又湿、又酸又麻的触感传来,俞怀风蓦地收手,那触感却似乎还停留在指间,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办好。

最后,他将银针布囊摊开摆到浴桶边缘,沉着脸色,取了一枚银针拈在指间。浴桶里的少女畏惧地缩了缩,往水后退去,惊恐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俞怀风眼皮一掀,沉声道:“过来!”

她摇摇头,一点点往水里躲去。俞怀风并不阻挠,拈针等待。

果然,没多久,将自己藏到水下的上官那颜就憋不住气,冲出水面大口呼吸。气息平定,一眼瞧见银针就在跟前,她吓得花容失色,又扎进浴桶里去了。水花溅了桶外的人一身。

他依然不着急。上官那颜在水下水外反复了五回后,见躲不过去,便缩到离他远些的地方,以小动物般的眼神乞求于他。不多时,她明亮的眼睛里便滚出了几颗泪珠,“那颜错了,……师父你咬回去吧!”说着她伸出一截雪藕般的手臂,怯怯送到他面前。

俞怀风瞧着她,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暂将银针收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那颜见危险暂除,在水里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双臂将俞怀风紧紧搂住。

水滴将他前襟全部染湿,这些都不重要,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个浑身湿漉漉光溜溜的少女毫无禁忌抱着他脖子,将头埋在他颈窝,蹭着他耳下肌肤。

俞怀风手一抖,银针袋囊掉到了地上。

她在他耳边带着哭腔:“师父不要用针扎我,我再也不咬师父了……”

“好,快松手。”

她却搂得更紧,似乎极是喜欢这样与他亲近,又在他耳边怯生生道:“师父不喜欢那颜么,要用针扎我?”

“师父是要给你治病。”他被勒得呼吸都困难。

她将头抬了起来,离了他侧颈,正面与他相对,两臂并没有撤开。两人四目相对,凝视许久。她长长的睫毛被水打湿了,其间散落着细碎的小水珠,映衬着她本就水润剔透的眼眸,如一枚初经夏雨冲刷的碧桃,莹润可爱,芳香扑鼻。

“师父。”她张开粉嫩的唇,唤了他一声。

俞怀风将目光别开,抬手去解她的桎梏。

“师父喜不喜欢那颜?”她撅起嘴,认为他的动作是对她的厌弃。

他已将她害得这般田地,却还不能给她片刻的开心?

“喜欢。”他停下动作,看着她。他想给她一些弥补,只在此刻,面对此刻的她。

她唇边乍现笑靥,欢乐来得如此简单如此迅速,只需他的只言片语。

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她将脸蛋挨上他,缓缓贴近他的容颜。肌肤之亲近如斯,她久久不愿分离。

纵是痴傻,她也知一切都不真实。她要更加直接的证明。

“我亲过师父呢,师父也亲我一下,好不好?”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一把将她扯开,推回水里。

“胡闹!”他有些气急,脸色阴沉。

在水里重重砸起的水花,隔在二人之间。上官那颜抬起湿漉漉的眼,深深浅浅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睫垂下。

“你骗我,师父骗我。”说这话时,小小年纪的她竟面无悲喜,只在眼睛里不断滚落泪水,滴答落在水面。

“我为什么不可以骗你?”他不带丝毫感情,冷漠如从未相识。

她蓦地抬眸,湛然的眸子里弥漫了失落与惘然,绝望与哀恸。就这样凝望着他,凝望这方才咫尺此际天涯,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将头埋进水里,去寻找水里的温暖……

俞怀风捡起地上的银针袋囊。

半盏茶时间过去,水面的气泡渐渐小了下去……

他抛了袋囊,疾步上前,探手入水,摸索到了柔软却渐凉的身体。

“那颜!”他冰冷的神色霎时消解,急忙将她抱到浴桶边缘。她脸色发白,神情憔悴,长发贴在脸颊上,睫毛低低垂下。他心中抱愧,是他害她一步步深陷宫廷,一步步堕向深渊,他却只能看着她独自沉沦,他无法解救她,却在无形中将她推得更深。

他将她的热情与生命付诸黑暗,用她的热血来换取自由与使命。他越来越舍不得,却依旧无能为力。他的无动于衷,是决断她后路的最后一击。他对不起她,但上天更对不起他!为什么要降他于世,为什么要交付他那样沉重的使命,为什么要让他无爱无恨,为什么要让他爱恨不能?

她不愿醒来,不愿再面对他。无论他使出多少力道点在她穴位上,她都不反应。

他目中伤恸,不再迟疑,俯身吻住她。

启开她唇齿,渡她呼吸,将维持生命的气息缓缓注入给她。

并非越伦,他只是在挽救她的生命!

许久后,她才有了些反应,眉头动了动,脉搏渐次启动。他要离开时,她下意识挽留,轻轻咬着他嘴唇,仿佛等待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君临。

俞怀风并不回应她,不进不退。

他不动,她便主动。柔软的舌头在寻找他,如同漫漫的征程。有过彷徨,有过失落,有过绝望,但一旦有他的气息,她便永远怀抱一丝希望。他给她一分,对她来说那就是全部。

越陌度阡,终于寻到了甘泽,她品尝不尽。沉溺其间,如同获得了整个世界。触到了他舌尖,她愈加开心,四处游走,与他纠缠沉沦。

她闭着眼,脸上现出红晕。俞怀风与她呼吸相通,咫尺之间,他始终睁着眼,因他无法如她那般不管不顾,闭上眼便忘却整个世界。

他纵容着她,因他心中愧疚。但这样的纵容,却是天理不容!

这是人伦禁忌!

他怎能不难堪!

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怀疑过自己。

他再也无法无动于衷,抱紧她,闭上眼,深吻过去。她换不过气来,寸寸逃离。他却不让她逃,唇舌辗转,尝尽甘泽,攫取不止,热致而缠绵,恣意而温柔,绵延深厚,销魂蚀骨。她沉醉不知归路,宁愿就此窒息。

兴许是太过甜蜜,恍如梦境,她眼睫颤动,渐渐抬起了手臂抱住他。在她将要睁眼时,一只手掌覆在了她眼睛上。他不要她看见,不要她看见此时他的难堪。

他睁开眼,离开了她柔嫩温润的唇。

“师父?”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俞怀风眼里巨浪滔天,痛苦不堪,抬手点了她昏睡穴,将她抱离水面,用衣袍将她裹住。

抱她回卧室,给她头顶施针。有那么一瞬,他产生了让她忘掉一切的想法,只要一枚银针刺入脑后,封住她的记忆,从此无爱无恨,重回赤子,再无痛苦。

银针从他手里掉落,不愿意的,还是他,不舍的,还是他。

他在她床边守了一夜,她的梦境温柔而宁和。

翌日,她眼眸睁得极为明亮,看见他就在旁边,她惊喜之极,“师父你没事了?”

“没事。”他起身离了床榻。

她的痴症终于治好,又恢复了乖巧弟子的模样。

但是有一幕在她脑中挥散不去,她知道是梦境,那样甜美的梦境无比真实。但是那只能是梦里她的幻想,她知道。

“师父,我做了个梦。”她看着他背影,却不能告诉他。

俞怀风转身看了她一眼,她噙着笑,又有些害羞,似乎不敢看他。

“一个梦而已。”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宫廷里商议着太子娶亲的事,大臣们闻风而动,明着暗着推荐自家女儿。皇后心中早有人选,与寒筠商议后,基本上便定了下来。

宫里又开始了一段忙碌。

卷四 情错章台任流年 凤仪东宫尽韶华

第46章 君心陌路

“大司乐到!”兴庆宫勤政楼内,内监在门外高声禀道。

案前踱步的寒筠身形一顿,手里的折子合了起来。

“陛下!”俞怀风入殿,对着龙坍上站立的人微微行了个礼,“召臣何事?”

寒筠瞧了瞧他,微笑道:“这次我大宸与回鹘赛曲,大司乐中流砥柱力挽狂澜,大败高昌回鹘,为朕挣足了面子。朕想重赏大司乐!金银之物,只怕也入不得你眼。你想要什么?朕尽量满足你所求!”

俞怀风微微抬眼,与寒筠对视后,径道:“此臣之本分,陛下无需嘉赏!”

“怀风。”寒筠立于丹樨上凝望他,又下了一级,观察了他半晌,“朕见你面有惫态,神情稍显萧然,可是大赛累着了?”

“略微有些,不过不要紧,有劳陛下相询。”他语声淡淡,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夹杂有几分萧索。

“朕要赏你,都不知道从何赏起。”寒筠笑了笑,满是笑意的眸子毫无预兆忽地一寒,冷光迸现,“你入这深宫十几年,不求仕途不求锱铢,是在等待什么?”

俞怀风眼里一簇火焰跳起即灭,转眸之间,云淡风轻地犹如新雨后的天空,“陛下认为臣等待的是什么?”

寒筠负手含笑,“莫非与朕的儿女们一样,等待一幅宝卷的面世?”

俞怀风面容一震,目光与他相接,“陛下何出此言?”

寒筠不答他,走下坍樨,抬头看向前方一扇镂金雕牖,“朕的儿女们想要的是朕的天下,大司乐要的是什么呢?你不是愿意争这些的人,如果你所求与他们一样的话,那么朕只有一个猜测。”

“是什么?”俞怀风淡然看他。

“你的真实身份。”寒筠转头看他,“怀风并非出身寻常人家吧?能文能武,无所不能,岂是一般的乐师?岂是一般的能臣?”

“这十几年里,难道陛下尚未查清臣的身世?”他无任何惊慌之态。

“终南山下,还真大师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承还真大师衣钵,纵曲长安无人能敌,声名享誉四海。”寒筠默默道来,末了,眼皮一抬,“这些不过是世人所知的一重身份。”

俞怀风站在殿内金丝地毯上,眼睛盯着前方一只圆形雕镂香炉上袅袅而起的云烟,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寒筠续道:“你的另一重身份,朕虽早有猜测,不过证据不足,暗下寻访的密线尚在搜集蛛丝马迹,要不了多久,朕就会知道你究竟是谁了。”

俞怀风依旧无任何表态,似乎在听与己无关的外人之事。

“算了,今日召你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个。”寒筠打开手里的折子,“太子纳妃一事,朝中议论颇多,太子妃人选拟满了一个折子,朕看得眼睛都花了。”

“此事自是陛下与皇后娘娘拿主意。”

“朕与皇后挑来选去,考虑良多。东宫女主,早晚一天要母仪天下,草率不得。”寒筠眼里光芒又凝重起来,“舒儿将来若登基,还需重臣辅弼,右相中书令是朕的股肱之臣,可堪托付。中书令的女儿,也就是大司乐的高徒上官那颜,是朕与皇后都认可的人选。尤其是此次大赛,上官小姐气度不凡,让长安子民都见识了一番。不过,高昌回鹘素有与我大宸联姻的想法,回鹘公主慕砂颇有胆识,巾帼不让须眉。若是由回鹘公主做了太子妃,大宸与回鹘两国成为亲家,不可不说是万民之福。所以,朕与皇后还是颇有踌躇。”

俞怀风认真听完,分析道:“大宸与回鹘早就结为兄弟之国,边疆和宁,并不需太多忧虑,何况以回鹘国力,根本无法与大宸抗衡。陛下与其考虑回鹘,不如更多思虑太子将来的辅弼大事。若定要与回鹘联姻,遣一位公主和亲便可,那时回鹘与大宸是甥舅之国,回鹘有了大宸血脉,于大宸更加有利才是。”

“大司乐言之有理。”寒筠点头,笑望他,“这么说,大司乐也认为中书令的千金更符合太子妃人选?”

“舍她其谁?”俞怀风依然望着前方铜炉香烟,那一次她醉酒回仙韶院,用香炉给她驱酒气时,用的便是那样的香炉吧。香炉在她头顶绕了一圈,她一双迷离的眼无意识跟随铜炉烟雾飘来飘去,比云烟更加缥缈。

“怀风?”寒筠随着他目光回头看了眼案上铜炉,笑道:“你喜欢朕的香炉?”

他猝然回眸,眼中深潭一般,却不纳万物。“可定下了时日?”

“九月初八。”

他心中一算,还有十天不到。“为何如此仓促?”他蓦然抬头。

“太史令推算来推算去,说是这一天再合适不过。尚有九日,倒也算不得仓促,礼仪要事两个月前都已开始筹备了。”寒筠一面说一面蹙眉咳嗽了一下,再开口便说不出话来,咳嗽愈发厉害。

良久,俞怀风才回神,将他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寒筠以袖掩口,重重咳了一下,袖角便被濡红了。他将袖口捏到手里,面色平静,接过俞怀风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

“朕休息一会儿,大司乐去吧。”

俞怀风无心多问,行礼后告退。

紫竹居幽篁如林,笔直修长,犹如根根琴弦连纵天与地。上官那颜两手托腮蹲在紫竹下,忽而见到月洞门下进来一人,白袍如雪,不是俞怀风是谁。

“师父。”她跳出来,快速跑到他面前。

俞怀风停步,抬手摘下她额发上的竹叶,“怎么跑到竹林去了?”

上官那颜一把握住他的手,面色不太好,眼里有委屈的神色,“慕砂在厅里等你。”

“她来做什么?”

上官那颜鼻子里哼哼,“来看美人呗!”

俞怀风盯了她一眼,她立即甩开他的手,正色道:“慕砂公主来看望大司乐,要么是来拜师的,要么是来让大司乐娶她的!”

不等他动手敲她一记栗子,她就远远跳了开去。

慕砂此次造访紫竹居,自然不是上官那颜胡扯的那些缘由,却是为兄长提亲而来。

“前不久太子生辰宴会上,王兄毗伽见到令徒,不由自主生了爱慕之心。两国乐师大赛上,上官小姐曲艺过人,风姿罕有,王兄愈发相思成疾。慕砂不忍看王兄整日茶饭不思,便来替哥哥说媒。”慕砂情深意切娓娓道来,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喝茶的俞怀风。

他喝完一杯茶,才不紧不慢道:“公主来晚了。”

“来晚?”

“劣徒已许给了大宸太子,不久便要举行大礼。”

“咣当”一声,大厅门外似乎有人被花盆绊倒。

俞怀风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厅外,继续道:“她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妃。”

慕砂带着无尽遗憾离去。

俞怀风送走回鹘公主,回到里院。

上官那颜“扑通”跪倒,抱着他的腿,哭道:“师父,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是太子妃,你是骗慕砂的吧?”

“还记得师父曾经跟你说过,要你如红莲一样盛放在大明宫最高处么?”他俯身牵她起来,眼眸深潭动澹。

上官那颜如何也拉不起来,伏在他腿边,哭得绝望,“我不要在最高处!不要!我不要做太子妃!不要!我不要嫁人!不要!”

泪水染湿了她面颊,染湿了他衣摆。她跪在他脚边,顿觉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连他也要抛弃她。

他不再拉她,走不动,他便立在原地,等她哭够。

他不劝她,亦不安慰她。

上官那颜抬起红肿的泪眼向上看去,他面容冷峻,根本就没有打算对她施舍一丝怜悯,甚至看都不看她!

“我不明白,师父,这是为什么?”她嘶哑着嗓音质问。

“是圣上与皇后的意思,你父亲也同意。”他语声冷漠,犹如从天边飘来。

“那师父呢?”她仰头看他,泪水都灌进脖子里去了。如果他不愿意,她不管这是谁的决定,她定要回绝,不惜一切代价!她竖起耳朵,听他的答复。

俞怀风凝望萧萧竹梢,嗓音沉定,无比的动听,却也无比的寒冷,“我为何不同意?你成为太子妃,本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打算。”

抓着他衣摆的手渐渐松开,那唯一的一丝温暖就此离他远去。

上官那颜踉跄爬起,不再看他一眼。这咫尺的陌生,凉到骨子里去。她边哭边笑,看着他哭,看着他笑。她一生的悲喜,都已耗在他身边。但是,无人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