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在门外,已经泪流满面。

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上,有一个男子,为了我,与自己的父亲抗争,只是希望我不再受到伤害。

可是,横亘在我共他之间,那段关于过往的秘密,迟早,都会象是恶作剧之盒里的小丑,猛然弹跳出来,褫夺这短暂的幸福和温馨。

我知道,我比谁都知道。

所以我害怕,所以我逃避。

耳边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我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挤出微笑。

书房的门,蓦然打开。

门内,是面沉似水,眼神略显错愕的凯。

门外,是笑容勉强,极力压抑心潮的我。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步之遥,静静凝视彼此。

如果上天允许,我愿意付出生命为代价,把所有悲伤的往事、不堪的回忆、痛苦的抉择,统统忘却在红尘里,只换取短短的,毫无阻碍压力的平凡生活,我愿意呵。

凯的眸光,在暗夜里闪了闪,率先伸出手,把我拉进书房。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他把我安置在沙发里,转身去书房一角的玻璃橱柜里取两只威治伍德描凤凰花纹骨瓷茶杯,为我俩各倒了杯沏好了的热茶。然后他回到我身边,坐下,递一杯咖啡给我。“找我有事?”

他没有问我有没有听见他在书房里的谈话,也不准备问。

“圣诞快乐。”我递上手里的浅黄色信封。

“送给我?”凯显得很意外。他接过信封,当即拆开来。

我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展开画纸,脸上慢慢浮现出我从来没见过的,带着轻浅酸楚的幸福笑意。

“谢谢你,Estelle,这是我所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他轻轻抱住我,把我的头,压在他的胸口。

“为什么,会有一双让我联想起印度豹的琥珀色眼睛呢?”我在他胸口,低低地问。

我以为凯不会回答我近乎自语的提问。

他却以手,轻轻卷动我颈背散落的细软头发。

“眼睛呵…”他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是伦敦午夜弥漫泰晤士河上的迷雾,弥漫着无法捉摸的清冷。 “我是混血儿呢,Estelle,不知道你注意过吗?”

我在他胸前摇头。我只注意过他异常的英俊。

“我的父亲年轻时,曾经在印度经商,结识了我母亲。我母亲是当地一位土邦番王妾室所生的女儿,没有公主的名分,但是却很得番王宠爱。我父亲在与番王做生意时,爱上了我的母亲,并最终俘获我母亲的芳心。他们结合后生下我。我继承了母亲的瞳色,她也这样一双仿佛落日金晖般的琥珀色眼眸。”

他所说的父亲,和稍早,他与之争执的那个“父亲”,是同一人吗?

我听不出,他对他父亲有多少敬意、多少感情。

“爱上一个人,很容易,Estelle。稍微对他温柔一些,多关心一些,他就会觉得被爱上,被关怀着。可是,一旦爱上,伤害也就很容易。”凯的声音里有着漫不经心的无可奈何。

“就象,森之于Rain?”在这样的暗夜里,那些在心底里藏了很久的疑问,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是,就象森之于Rain,也象家父之于家母。我父亲结束了在印度的生意,要回英国前夕,对我母亲说,他先回英国布置,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就接我们去英国。我母亲抱着刚满月的我,在新德里的家中,日夜等待,想不到等来的却是一纸书信。我父亲在信里说,他在印度,肩负有特殊使命,和她结婚,可以让他能更好的完成他的使命。然而他在祖国已经有妻子,而且妻子现在已经怀有身孕。他可以接我母亲到英国,但是不能住在他的府上,他会另行安排住处,我母亲只能做他见不得人的情妇。”

凯的声音一贯的低沉,不带一点点情绪起伏。

然而,正是在这样平静的叙述背后,我听见深深压抑、无法抹除的痛苦。

“自我懂事起,我的记忆里,父亲就难得会陪我们母子。母亲终日以泪洗面,那是绝望无望的哭泣,夜夜到天明。我母亲最终泪尽忧郁而死,那时我只有七岁。”

我的心几乎被他清冷的声音狠狠撕扯。

“哦,凯…”

“没事,雨心,没事,一切都过去了。”凯安抚地摸摸我的头顶,若有似无地亲吻我的发心。“现在我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住在原来不被允许进入的府邸,女皇亲自为我加封…所有过去施加在母亲和我身上的屈辱,如今都被平复。”

可是,心底里的伤痕,永远也不会磨灭罢?我在凯的胸前闭了闭眼,平息和他相同的哀恸。

“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凯轻浅地笑,仿佛怕惊动这静谧相拥的短暂时光。

“发生了什么?”我顺从地问,这个夜晚,他愿意敞开心扉,讲一些关于他的事,这很公平。他知道我所有的事,不是吗?

凯低笑,声音震动空气,泛开一圈圈涟漪。

“家父原配夫人是有男爵爵位在身的贵族,从小体弱,生下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后,更是一病不起,药石罔效。缠绵病榻十年后,终于不治。我在寄宿学校第一次见到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彼时他是瘦小的孩子,漂亮,而且被保护得很好。一眼,只需一眼,我就认出来,那是我从未谋面的弟弟,我们长得很象,一样的脸型,一样的五官,区别只在于我们眼睛的颜色。”

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着的,漫天迷雾倏忽被明亮的闪电划开。

在我和凯初见时,觉得他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和森出奇地酷似。

曾经,我以为那只是错觉。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森——即使是在剑桥的那个夜晚,我也一直没有看清楚暗夜中森的脸——渐渐的,森的影象一点点变得淡薄,而凯却愈来愈鲜明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不是错觉。

森就是凯那个正室所出,小他一岁的弟弟。

“我想,你已经发现了,嗯?”凯似笑非笑地问,并不认真要我回答。“那以后,我们一起读伊顿公学,一起接受特殊训练,因为我们的父亲不但有爵位在身,更是身居要职的特工,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在印度毫不犹豫地娶了我母亲的原因——他需要为他的任务找个掩护——土邦番王的女儿是最好的掩护。我想我母亲事后也知道了父亲的目的,所以她才更痛苦。总之,我们虽然不亲厚,但总算还友爱。到我十五岁时,我已经是一名出色的谍报人员,父亲为此十分喜欢我。因为森不愿意当谍报人员,所以在我十八岁那年,由我继承了爵位,而不是森…”

凯的声音逐渐遥远,那些关于爱和恨,信任和背叛的故事,也渐渐远去,我沉沉睡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凯怀里,我们拥躺在他书房的沙发里。

凯睡得正浓,名贵的cashmere毛衣被我压得全是皱褶,象一团酸菜。我把头轻轻自他胸前移开,小心翼翼地溜下沙发,到书房壁橱里找了一张薄毯替他盖在身上。

凯一定是累了罢。

这些往事,淤积在他胸中多年,迟早,会化成他内心的一处毒疮。

如今,他终于找到一个人,倾诉一些,宣泄一些。

我悄悄退出书房,回到自己房间洗漱更衣。

再出来的时候,碰见魁梧的黑人保镖果亚。

“小姐,请不要伤害爵爷。”在我们错身而过的刹那,我听见他低声警告。

伤害凯?

我怎么会伤害凯?我又有什么力量能伤害凯?

我再次来到书房,推开门,凯还静静睡在沙发上。

书房壁炉里燃烧了一夜的木炭,仍不时炸出火花,发出噼啪声响。我走过去,用铁钎翻动木炭,让它们能充分接触空气,完全燃烧。

走回沙发边,我俯身注视躺在沙发上的凯。

凯的睡相很恬静很祥和,了无平日的精干老练和疏离淡雅,看起来就象是一个朗然的大男孩,甚至有些许稚气。

凯有多大年纪呢?他从来不曾提起过。从夫人的描述和凯自己的回忆看来,凯也许只不过才三十岁而已呵。

我就这么无语地凝望他。

这是我第一次,在光线充足时,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仔细端详凯。

他的发脚理得十分好看,整齐,线条流畅。他的头发是金褐色的,内中微有些黑色,发质柔软,我想摸起来一定会很舒服罢;他的睫毛浓密卷曲,睫毛的末梢是淡淡的金色,漂亮异常:他的鼻梁坚毅挺直,嘴唇微薄却不失性感丰润。

此时此刻的凯,比我印象里的森,还英俊美丽,仿佛一尊希腊神庙里大理石雕成的俊美雕像。丝毫无法把他同冷静冷酷的职业特工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就在我出神凝视的时候,凯动了动,缓缓扬起睫毛,醒来。

一切幻象,化成空气中的飘渺影象。

他琥珀色的眼,冷静机敏地,迎上我的眼。

只有一秒,短短一秒,便恢复成清俊儒雅。

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的生活,使我们没办法,安心地,在另一人身边,悠悠醒来。

“早安,凯。”我直起身,对凯说。

“早安,Estelle。”

当我要退出书房,还给凯一个私密空间时,他轻声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默默看着他走到书桌边,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个信封,然后交给我。

“你的新任务。”他顿了顿,想说什么,终是一言不发。

我接过信封。

这个信封,想必昨天就已经放在他的抽屉里了,他不想扫我的兴,所以没有交给我。

可是,他和他的上层达成交易,给我两年时间,也让我拼凑真相。

“什么时候出发?”我问。我没有选择,凯也没有。

这是我们的宿命。

第八章 营救·下

飞机轰鸣着,在西亚伊国首都巴格达的军用机场降落。

没有欢呼,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有的只是静悄悄的办理通关手续和四处可见,面目严肃警惕,全副武装的军人。

我默默地跟着人群移动,任由机场安检人员把我们的行李翻个底朝天,然后胡乱塞回去。

这里是一场战争后的世界,混乱,满目创痍。任何疏失都可能导致伤亡,所以没有人抱怨。

当我拎着行李通关之后,一名年轻的军人拦住我的去路。

“潘多拉·小林小姐?”

“是,我是。”我尽量保持一种介于平和同紧张之间的状态。

年轻的士兵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欢迎来到巴格达,请跟我来,大家都在等您。”他一手接过我的行李,阔步走在前面。

“谢谢。”我随后跟上。

我现在的官方身份,是日裔英籍驻伊英军生活与健康问题特派观察员潘多拉·小林。表面上我需要了解军人的军旅生涯是否健康,娱乐活动是否丰富,听取军人们在巴格达长驻两年的怨言。私下,我则要在混乱危险的地区接触一位线人,通过他,尝试营救一名慈善机构观察员,此人还有一重身份是谍报组织的特工,专门搜集提供第三世界国家的一些机密情报。此人在伊国活动时遭恐怖组织绑架,至今生死未卜。国家安全机构和情报机构都对他的失踪感到紧张,既担心他经受不住恐怖分子的刑求,泄露机密情报,又担心他被处死,许多秘密随着他的死亡将永沉地底。

我的任务是尽最大努力营救他,如果无法达成这个目的,那么就在确认他没有泄露秘密的情况下,将他处理掉。

走出机场,我跟随年轻士兵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颠簸前进,

我必须承认这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但是很快,周围的环境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这个久经战乱,面积仅为四十四万余平方公里的国家,曾经孕育出悠久灿烂的古老文化。即使战争让她流血流泪,遍体鳞伤,也不能抹去她身上从遥远过去流淌至今的优雅神秘美丽。一千零一夜的、神话,就是从这里,流传向全世界,并使这个国家在世界历史长河中留下辉煌的一页。

我忍不住叹息,如此古老的国度,现在却变成了一块燃烧着的土地。

“很美丽,对不对?”正在开车的年轻士兵突然问。“血与火的洗礼,让她的神秘里又增加了一份沧桑坚韧。”

我点点头。所以这里叫巴格达——神赐的地方。

当我抵达军营时,出来迎接我的,是对外关系官,丹泽尔少校。

“小林小姐,您能来,实在是我们的荣幸。”少校与我握手,他掌心的薄茧说明他并只是一个文官,同时还是一位武将。

“很高兴见地您,少校。”我和少校寒暄几句,然后由一位陪同官引向我在营地的宿舍。

当我整理妥当,洗漱完毕,丹泽尔少校敲响我的门。

“小林小姐。”

“请进,少校。”我过去开门。

“…”少校看见我,有短暂的无语,然后朗声笑了起来,“小林小姐真是如传闻中一样美丽,上面竟然派您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女士来前线,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过,巴格达是个好地方,浪漫、热情而又朴实。”

我微笑,这是赞美,然而也是对女性能力的置疑。难道女人就不能到第一线工作吗?

“您可要当心哟!军中的小伙子个个热情似火。”少校向我眨眼。

“任何人在海外驻扎得久了,恐怕都会觉得母猪也能赛貂禅。”我揶揄少校。

少校哈哈大笑,并没否认。

用过午饭,少校因为外务,暂告失陪,将我留给年轻并且神色警惕的陪同官。

“小林小姐可以在军营和非军事区自由行动,但未得批准不得进入军事禁区。”年青的榔格上尉警告地说。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且我此行的目的也并不是到军事禁区打探军方的秘密情报。

“我想自己到处看看,希望你不介意。”我保持礼节性微笑,“如果您陪着我,相信很快大家都会知道我就是观察员小姐了。”

“没问题,上面已经交代过要全力配合小林小姐您的工作。”朗格上尉毫不迟疑地予以同意,同时交给我一个对讲机,“请调到特殊频率四,一但发生什么事,可以和我取得联系。”

“谢谢。”我喜欢这英式的距离和体贴。

我和朗格上尉告别,在营地里转悠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跟踪我以后,才不着痕迹地通过哨卡,离开驻地。

离开营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当地的一家服装店购置了一套伊国妇女穿戴的传统服饰——黑色长袍,杏黄色带有贝壳珠片流苏的真丝头巾。在商店用布帘围成的简易更衣室里我把长袍套在自己原来的土黄色纯棉衬衫和牛仔裤外头,并将头巾系上,只路出一双亚洲人才会有的深褐色眼睛。

当我走出服装店时,已经很少有人能看出我与当地妇女的区别了,这虽然增加了我被美军拦截盘查的几率,却方便了我在巴格达大街小巷里自由行走。

临行前,凯给了我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他说这是他在巴格达一个线人的姓名地址。

“她会尽全力帮助你,但是你也必须取得她对你的信任。”凯的语气严肃,但对这位线人却欣赏不已。“祝你成功,等你回来,我会回答你一个问题。”

凯在我额头落下一个祝福之吻,然后离开。

这是第一地,凯没有陪同我一起奔赴执行任务的地点。他知道我不会逃跑,因为我有必须回去的牵制,我要知道真相。

我苦笑着,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很意外,等来的出租车竟然由一位女性驾驶。她也穿着相对比较现代,但头上还是扎了头巾,包住头发覆住耳朵和两颊,在下颚处打结。

等我坐进车里,她问明地址,发动引擎,在动荡的城市里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