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短短的感伤,顷刻之间又变会了刻骨的恨意和冷冷的残忍。

“现在,多有趣,你们爱上了彼此,哈哈…”

我不语,是啊,爱上了仇人。森说出了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

“杀了他,你的痛苦就结束了。”森抛了把手枪给我,“枪里有一发子弹,你可别浪费了。”

我的手下意识接过枪,却颤抖着,怎样也无法瞄准。

杀了凯,我的痛苦,就会结束了吗?杀了凯,我的痛苦就真的能结束了吗?

不不不!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如果杀了凯,我的地狱,将永远也不会结束。

我闭上眼,颤抖着手,轻轻扣动扳机。

“嘭…嘭…嘭…”

耳边传来回声,仿佛,连开了三枪。

我觉得耳膜剧烈地震动,肩胛骨处一阵撕扯的疼痛。

我睁开眼睛,看见令我浑身血液为之冻结的画面。

我没有瞄准凯,我向别处开枪,我开过这一枪,我和凯之间的一切恩怨,就此勾销。我要干净地重生,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可是,森是真的想杀死我罢?

他的枪口还在冒烟,他执着枪,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方。

他的额心,有一个一圆硬币大小的黑洞,正一点一点,向外,涌出血来。曾经碧绿如森如海的眼眸,此时正一点一点地,变成空洞的深绿。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颜色。

我突然不忍,看着一直对我,还算温柔的森,就这样在我的眼前,慢慢被死神拉走。

可是,森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来。

雨砚,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我仿佛,听见风中,有这样的叹息。

而凯,则静静挡在我的身前,岿然不动,垂在身侧的手里,握着一把袖珍手枪。

凯。我轻轻呼唤他的名字,象呼唤我心灵的主宰。

凯,轻轻地转过身来,渐渐失去神采的琥珀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我。

我骇然地发现,他米白色衬衫的胸口上,有大片的红色,象一朵鲜艳怒放的玫瑰,慢慢盛开,晕染开去。

不!我扔掉手里的枪,扑过去抱住凯下滑的身体。

“雨心,都结束了,我们的痛苦都结束了…失去了雨砚的…森的痛苦,杀死了你的父母却…爱上了你的…我的痛苦,想要堂堂正正…活下去的…你的痛苦,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掏出他休闲外衣的袋口巾,卷成一团,拼命想堵住他胸口不停向外汩汩流血的枪口。

他却轻按住我的手,阻止我徒劳的努力。

“听我说…我在中央车站的…寄存柜里,存放了一些属于你的东西,咳咳…”他嘴巴里有带着气泡的血水,无可遏止地流了出来,“这是钥匙,你去…取出来,然后走得远远的,去过自己…的生活。”

凯吃力地,自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塞进我手心里,然后用尽全身之力,把我推开。

“不!我不走!”我哭喊着,这是个爱我的男人啊,即使他是我的仇人,即使一切都因他而起,可是,已经够了!我想要活着和他在一起啊!我想跑回去,回到凯的身边,抱着他,紧紧抱着他,感觉他的心跳和体温。我只想这样和他在一起。

“走罢,百合子,你不走,他不会让自己倒下,不会接受治疗。”稍早,消失在暗门后的安东尼·吉奥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拖离凯的身边。“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我被他推进另一个暗门,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我反身,拼命捶打,想打开眼前牢固的暗门,回到那个充满血腥的世界里。我不能在凯最需要我的时候,投奔我所要的自由和光明,我不能!

可是,暗门纹丝不动,仿佛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凯,凯,凯…

我在嘴里念着他的名字,在黑暗里向前,一直走,一直走。

我要走出黑暗,回到凯的身边去。

就在我快要接进光亮的时候,我听见轰然巨响,感觉到一种带有冲击力的震动。

爆炸!我的脑海里,倏忽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奔跑起来,只求快点到达出口。

当我从远离大宅的一处城市雕像的底下走出来,转身向后看时,我只看见那座豪华美丽的宅院,已在顷刻间,化成一团巨大的火球,并倒塌成一片火海。

火焰掀起的热风,扑面吹在我的脸上,带着灼痛呼吸的火药味。

已经有人报警并自动自发地准备灭火和救人。

我泪流满面,我的预感,竟然还是成真。

那个我曾经喜欢过的男人——森,那个深深爱着的男人——凯,还有,让我从他身上,感觉到父亲的味道的安东尼·吉奥托,都葬身在烈焰火海当中。

而我,连冲进去看他们最后一眼,都做不到。

我只是默默回望了沉浸在火吻里的宅院最后一眼,在救火车和警车赶来前,自前来围观的人群里,悄然脱身。

我在中央车站了寄存柜中找到了与钥匙相匹配的那个箱子,取出里头不起眼的黑色运动包,躲进车站的女洗手间里,打开查看。

里面有一张护照,新的身份证件,一叠小面额不连号美钞,保守估计约在一万美元左右,一份以我的名义买下的股权证明文件,那是被KBS收购了的康氏制药公司的股权。还有一把银行保险箱钥匙以及一个信封。

凯都替打算好了,他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要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开始全新的生活。

凯把一切考虑到了。

只除了,他自己的生命。

我从马桶上起身,走出厕所狭小的隔间。女用盥洗室的镜子里,出现了我的身影。一张染着污渍的脸,哭得红肿的双眼,颈项处有一道内行才看得出的,子弹擦过的血痕。我看上去,就象是受到了家庭暴力的可怜女子,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模样。

我必须要尽快离开纽约,不能久留。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就象一个寻常的过客。

我买了一张去新奥尔良的火车票。

我不知道自己的最后目的地回在什么地方,可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经留在那个为我流血的男人身上。

我坐在火车规律摇摆的车厢里,小心抱着我的背包,展开凯给我的信。

信上,是凯的字迹,有些笔画是那么的熟悉,和在剑桥写给我的那首拜伦的情诗的笔迹如出一辙。

雨心,当你看到这封信,而不是由我亲自把这个背包交给你的时候,我想必,已经离开了你。我很高兴,能一直、一直,看着你长大,直到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

你不会知道,当我第一次,在停尸房的单面镜后面,看到你的时候,心灵曾经怎样的震颤。你一个人,由遥远的大洋彼岸飞来,没有哭,没有晕厥,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你所爱的人冰冷的身体,眼睛流露出一种,痛入心扉却不能宣诸于口的哀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美丽。

这之后,我经年累月地查看你的观察报告,看你即使失去了一切,即使在暗夜里哭泣,次日也坚强地,鼓起一张笑脸,迎接属于你的日出,你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地欣喜于你的坚韧与顽强。

看着这样的你,了解这样的你,很难不爱上你。

然则,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爱情。

那么,就让我,在距离你最近,也最遥远的地方,注视你罢。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漆黑的夜里,爱了你,得到了你。

我不会害怕被你指责,指责我卑鄙。

我只是绝望,明明爱你,却不能告诉你。

现在,这一切困囿我的问题,都不存在了。

我会永远、永远地爱着你,即使死亡,也不能将我的爱带走

我爱你,康雨心。

早安,我的爱。

午安,我的爱。

晚安,我的爱。

爱你,爱你,爱你…

无数个爱你,越写越用力,越写越大,越写越凌乱。

我的视线随着字迹的凌乱,也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看不清楚,那厚厚的信纸上的字。

凯,似乎把一生的爱,都写在了纸上,每一句,都仿佛将我的心,切割得支离破碎。

车厢里有人,怜惜地,看着泣不成声的我,以为我是个失恋的悲苦女子。

然而只有我知道,我是在为我和凯,宿命里无望的爱,而哀悼悲戚…

这悲伤,将会永远陪伴着我,直到死亡来临…

尾声 如梦

我手捧一小袋面包屑,坐在埃非尔铁塔下的广场上,广场的空地上有鸽子在咕咕地走动觅食。

它们毫不惧怕人类,一旦有食物的诱惑,它们就成群地拥上来,你争我夺。

现在的我,运用芭蒂娜夫人教我的变装技巧,小小改变了自己的外貌。我剪短了长发,并将之染成深深的栗子色,发稍偏浅,我用淡淡水色的唇彩,不让自己的五官在人群里显得太突出,我穿时下女子喜欢穿的波希米亚风格的衣服,混搭,并且并不昂贵。

在人群里,我看起来就象是所有平凡的女人一样,毫无锋芒。

而且,巴黎是美丽的,浪漫的,也是包容的。

没有人会问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在来巴黎之前,我去了这世界上最深大的地方,东非大裂谷。

我站在那里,看着地球在孕育生命的过程当中,留下的巨大伤口,感觉人类的渺小和无助,也感觉着大自然的包容与和谐。

我颈项里,一直挂着的戒指,在我站在东非大裂谷的凡塔雷火山口时,被我抛了下去。

我希望一切都结束,融化在火山的熊熊熔岩里,包括爱与恨,罪与罚。

现在,我心里只有永不止息的爱与宽容。

我祈祷,森和冷雨砚,能在天上的国度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离开非洲以后,我又到处游历,最后,我来到了巴黎。

我已经在郊外一个小镇上找到了一份当助理医师的工作。

我伪造了身份并投递了同样伪造的简历,想不到真的得到了回音,并且提供诊所后面的两间小小杂务间给我当宿舍用。这对我而言,不啻是一种最大的安慰。

诊所的医生是一个四十岁还浪漫不改的中年男人,很幽默,但不会问东问西。他对我的殷勤,维持在绅士的礼貌程度上,并不逾越。

我现在每天的作息,就是早早起床,打开小诊所的门,等待来就诊的病人,为他们登记挂号,量血压,测体温,取药。生活平静而乏味,我却甘之如饴。

今天,医生说在巴黎有一个医生年会,与会者都是地方诊所的大夫,大家会交流和讨论一些心得,对行医很有帮助。所以他带着我来了。

眼下,医生和难得才见一次面的女朋友,趁中午休会的时候去幽会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看鸽子,喝喝咖啡,数数来来往往的行人。

突然,有一个男人走近我。

我下意识地浑身紧绷,却并没有感觉到危险。

男人露出灿烂的笑容,递给我一束用报纸包着的小小盛开的向日葵花。

“送给你,美丽的小姐。”

“谢谢。”这是巴黎,到处都有当街向女孩子搭讪的男人,我渐渐开始习惯,不教自己反应过激。

男人搭讪了几句,见我没有太热情的回应,也不尴尬,微微一笑,潇洒地走开。

我想,也许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法国男人,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浪漫,但不纠缠,十分的可爱。

我低头闻了闻向日葵花清新的味道,把花束横放在膝头。

突然,我被报纸的一角刊登的新闻吸引了全副注意力:纽约曼哈顿一所豪宅发生爆炸,爆炸中三死数伤,目前爆炸原因正在调查中。据悉,该豪宅是一名名为安东尼·吉奥托的前特工人员的产业。他曾经在七十年代深入到黑首党内部卧底,获得了至关重要的情报和证据,将黑首党朗佩罗家族的几大首脑一一落网认罪伏法。为此,当时的黑首党开出了五百万美元的天价悬红,要他的项上人头。这项悬红,至今有效。而另两位死者,据悉也同是特工人员,专门保护安东尼·吉奥托。安东尼·吉奥托一直受到联邦政府保护,现在突然被炸死在家中,是否系黑首党寻仇所为,还不得而知。此案仍在调查当中。

我闭了闭眼睛,忍住刺痛的泪意。

他们都死了吗?

所有的人,所有我曾经喜欢的人,我爱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了。

我起身,沿着广场,慢慢散步,挂在耳朵上的,蓝宝石串编而成的耳环,悠悠来回轻晃,偶尔轻拍在腮边。

这是凯送给我,他把所有他认为我会喜欢会想要留下的东西,都存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

我去取出来的时候,再一次忍不住泪洒衣襟。

他是那么的爱我呵…

不经意间,我的眼光,扫到一个穿着深灰色秋季最新款式半正式西装的男子,优雅从容澹定得近乎冷然,慢慢走过,无视旁边热情法国女郎送上的火热媚眼。

他的身影,他的侧面,他的略微卷曲的头发。

凯,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他仿佛觉察了我的注视,蓦然回首,望向我所站立的方向。

我就这么痴痴遥望着,恍然,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