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曦光透过云层轻轻铺层下来,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留下缱绻稀疏的光影。静谧的古巷逶迤绮丽,穿梭在古老破旧的居民楼中,两旁墙面斑驳泛着青黑,爬满了绿茸茸的苔藓,仿佛能看见年轮的岁月。

  清透的幽风阵阵,风里夹着青藓的气味。

  镇上人起的早,八点未到,古道两旁就塞满了摊贩,人群东一簇西一簇,街上更是,几尺窄道上,人流比肩叠踵,陆怀征手虚虚贴着于好的后背,穿过拥挤人潮,带她去附近的早餐店。

  “我以为这镇上没什么人的。”于好嘀咕。

  “今天庙会,本来可以带你去看看的。”陆怀征手虚虚扶在她肩上,低头看她,眼神微动,说,“我的工作,很多时候让我身不由己。”

  于好低头,“我理解。”

  两人静静穿行在人流中,集市上吆喝声、叫卖声、争执声、嬉闹声……不绝于耳,就连淙淙流水声,于好似乎屏息就能听见,在她耳边缠绕,风似乎立在她耳旁,像羽毛,轻轻剐蹭着。

  在于好说出我理解的那个刹那。

  陆怀征虚虚搭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微微收紧。

  “我只要你平安。”于好忽然仰头看他,说。

  陆怀征那眼就再也挪不开了,低着头,深深地看着她,似流星坠落,眼里烧着星火。

  他想起若干年前在南京开会时,午休跟孙凯还有几个领导站在酒店门口抽支烟的功夫,进来个女孩子,背影特别像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半大的孩子,那小孩软软趴趴地叫着妈妈,他当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以为是她。

  领导喊了他几声,也没反应过来,烟夹在手里积了老长一截烟灰都没断,他就怔怔地看着那姑娘的背影,那画面就跟静止了似的,孙凯说当时几个领导都被他眼神吓住了。

  这么多年,这里个个都了解他。

  明白他是那种,就算知道下一秒要死,眼底也不会漏一分怯,可他当时眼底的难过和绝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他不是没想过,这么多年,她也许已经结婚,也许已经有了孩子。

  可真当见到那面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男人之间话不多,但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能懂,他那会儿还没跟孙凯提过关于于好的事儿,但孙凯明白他心里有人。后来见他整个下午开会心神不宁的,孙凯说要不让人去把她带过来给你看看?要真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再等下去,我怕你真的黄花菜都凉了。

  开完会,孙凯真找了个借口把人带过来了。

  陆怀征当时坐在大会堂的前排座椅上,靠着椅背,低着头,人进来时,他抬头扫了一眼便确认不是,站起来跟人礼貌解释了原委,姑娘表示挺理解,跟着孙凯离开。

  然后他又埋着头,手搭着额头撑在膝盖上,沉默地在大会堂坐了一晚上,那时便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再等一年。

  这在心理学上其实是一种人在绝望时的一种自我安慰,当你从内心意识到一件事发生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变得遥遥无期时,便会在心里为自己设立一个短暂的期限。

  而这个期限将会在心里进行无限期循环。

  陆怀征带她去的早餐店,人少,老板娘跟他相熟,老远见他过来,便冲他打了声招呼,“今天怎么有空出来?”

  陆怀征笑着给于好拉开椅子,手掌贴在她的后背,让她坐下,转头跟老板娘笑:“要回北京。”

  店面不大,墙面斑驳,正门口挂着一张简陋的营业执照,上面写着饮食级别c类。

  老板娘一边擦桌笑着点点头,热情招呼:“吃什么,你们先坐。”

  陆怀征让她坐下,自己用脚从隔壁桌勾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于好旁边的位置,而不是对面,问她:“吃什么?”

  “我跟你一样。”于好抽了张至今擦他面前的桌子。

  陆怀征笑了下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纸,一边擦一边转头跟老板娘要了两碗粥,几叠小菜,还有一些零碎的小吃。

  指尖相触,像过了电似的,于好竟觉得头皮发紧。

  陆怀征先擦了她那边,自己这边一带而过,便把纸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以前扔东西,单单是张纸都要揉成团然后抬起手用标准的投篮姿势扔出一道圆润的抛物线砸进垃圾桶里,有时候砸出框外又要跑过去捡起来重新丢,非得丢进才肯罢休。

  于好那时候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他居然说这是男人的执着。

  就像每次打完球,离开球场的最后一个球必须是三分投进才肯走,不然就死活不肯走。

  现在倒真没以前那么多花花架子。

  “你现在还打球么?”于好歪着脑袋问。

  老板娘端着菜过来。

  陆怀征从竹筒里抽了一双筷子过来递给她,偏头扫她一眼,“不太打。”

  有时候队里有球赛他也不太去。

  他高中就做过两件事,一是打球,二是追她。

  她离开后,他连篮球都戒了。

  于好点点头。

  老板娘扫了两人一眼,笑眯眯地问陆怀征:“陆队,这你女朋友啊?”

  陆怀征刚低头抿了口粥,听见这话,一顿,看了眼一旁的于好,这话还真不知道怎么答。老板娘这猝不及防的问话,让他原本给于好夹了一筷子也僵在半空中。

  两人从头至尾都没正经谈过确认这件事,没征询过于好的意见说是不合适,如果说不是,那一筷子夹人姑娘碗里算怎么个意思?

  于好见他犹豫,连筷子都收回去了,心跳突然变得沉闷起来,胸口像是堵了一口热气,慢慢灼烧着她一路蔓延进她的脑仁里,后脑那片隐隐有点发慌发胀,空空落落,似又没了着落。

  晨光从门外漏进来,照在她脖子上,莫名发烫,大概是被冯彦芝催婚催出毛病了,为什么见到他就猴急猴急的,明知道他今天要走,便忍不住想要送送他,只为了那多待的几分钟。

  “还不是。”

  “不是。”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她觉得在他从北京回来正式谈完之前,还是不要跟他说话了,她怕自己被气死。

  老板娘开了电视。

  晨间新闻滚动播放着播放的恰是土耳其政变的消息。

  “土耳其局势动荡,国内已发生多起暴恐事件,该事件已造成230人死亡,1510人受伤,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表示……”

  里间忽然走出一年轻男孩,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似乎是听见新闻的声音从里头跑出来,被老板娘一声吼回去,“回去看书去!”男孩儿目光留恋在电视上,犹犹豫豫不敢走,转眼,余光瞟间陆怀征,眼前一亮,忽然冲过来在陆怀征对面坐下:“陆哥!”

  陆怀征抬头,跟他打招呼:“很久不见,杂杂。”又跟于好介绍:“老板娘儿子。”

  于好冲那男孩儿笑着点点头。

  杂杂对于好没什么兴趣,礼貌打过招呼,目光再次回到陆怀征身上,“新闻说土耳其政变了,你们是不是又要出任务了?”

  陆怀征吃得差不多,散漫地靠在椅子上,随手从面前的碟子里拿了个鸡蛋,一边剥一边扫了眼杂杂,心不在焉道:“不知道,等通知。”

  “我现在去当兵还来得及么?”杂杂眼睛冒着红光。

  陆怀征看了眼老板娘,后者两眼冒火地盯着杂杂,眼见外人在场也不好发火,只能跟铜陵似的瞪着。

  陆怀征笑了下,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小醋叠里,给于好推过去,才对杂杂说:“你还是认真高考吧。”

  “不,我想去当兵。”

  “当什么兵!你吃得了那苦?!给我回去好好读书!”

  老板娘忍无可忍,已经过来,提溜着杂杂的后衣领要给他拽回里间,杂杂不肯走,扒拉着桌角可怜巴巴地看着陆怀征,“明年征兵我肯定去!!”

  “你为什么想当兵?”他看着新闻,轻描淡写地问。

  杂杂义正言辞地说:“我要保护一个人。”

  于好没动那鸡蛋,陆怀征漫不经心听杂杂说着,把那碟子鸡蛋又往前推了推,柔声:“把鸡蛋吃了。”这才抬头去看杂杂说,声音又恢复清冷:“我们保护的可不是一个人。”

  不管老板娘在身后拽得多么用力,杂杂巍然不动扒拉着桌角,热烈地看着陆怀征,“我不管!”

  杂杂看着格外执拗。

  陆怀征看着于好把鸡蛋吃了,这才说:“先考试吧,考完试我告诉你上哪儿去征兵最好。”

  “他们说你人脉广也有关系,所以升得快,是真的吗?我直接去你队里行不行啊?!”杂杂问得相当直接,丝毫不会在乎被问的人是否尴尬。

  陆怀征答得也相当直爽坦率:“我人脉广是真的,有关系,也是真的,升得快,也是真的,不过这三者没什么联系。”

  杂杂挠挠头:“那我下回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