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长怡去与上官迈整理着他的衣裳。

这是她舅舅的老兵,也是他们家的老兵,长怡小时候暗中受过他的保护,等到崔山再见他,他身边无儿无女,她便当了他的半女。

她嫁后,不止父母少了女儿,她的独眼叔,也要少半个女儿喽——分别其实是痛苦的,只是不容人细想罢了。

“丫头啊,”上官放低下头,看着那娇美的小姑娘,他本是想笑着的,只是渐渐的,笑容欣慰中带着苍凉,“丫头啊,心上人要来接你走了啊。”

“是啊,去温北成亲,再去祈南,一去六七年…”长怡抬起眼,眼中有泪光,“也不知以后还能见不见得到您,您要是想我了,去找我爹娘,我与他们说了,让他们代我多陪陪你,我的侄儿们也要长大了,他们会有几个呆在我娘的身边,我还得托您代我照顾他们呢,您说,您应不应我?”

上官放唉着叹了好几声,末了他点了头,抬起少了一半的大拇指,擦拭着她脸上流着的泪,道,“走罢,没关系,独眼叔等你回来看我。”

他看着生出来的小姑娘长大了,也成□□成人母了,岁月就这么直直地往前走,一步也不停,即便是有人想多留住它几天,它也不给他老头子留步啊。

第286章 怡人浅笑共金樽(二)

蜀光出来时,看到是长怡若无其事的脸。

她挽了他的手,与老者挥手。

他们走开很远后,她回了头,蜀光也随着回头,看到老者在高高的楼台上,朝他们挥手。

长怡笑着挥了下手,回头时,蜀光看到眼泪从她的眼角蜿蜒而下。

**

长怡带了蜀光去了父亲衙门内常办公务之地。

他们到的时候,父亲已经坐在了茶桌边,凉茶已经上了,他正一杯杯在倒,在他们与他请安时,他放下茶壶,嘴边微笑,看着他们行礼,叫了他们入座。

“一路可顺?”父亲问蜀光。

“挺顺,中间遇见了几桩小事,加起来耽搁了一会,也没多大的事。”

“嗯,那就好。”

“你去接的蜀光?”父亲又问她。

长怡笑着点头,“我算了算时间,就去了,还提前到了一会。”

“总算有点像个要知道见未婚夫婿的姑娘了。”父亲笑了几声,伸手大掌轻拍了下她的后背。

长怡含笑,望着父亲带笑的脸。

她曾经以为,这天下再也不会有比她的父亲更威武伟岸的男子,也不会再有一个男人,会像他一样对待一个女人。

世事美好,也有它无比丑陋的一面,人*望繁杂,欲*壑更是难填,一个像她父亲这样的男人一生只守着一个女人过,这其中有的不仅是他的母亲的爱,其间起最重要作用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品德。

一场恩爱坚持一辈子,比跟人一辈子坚持只做一样事更要困难万分,所以母亲才会说,她爱慕的不仅是她的丈夫,她爱慕的,同时还是一个与许多人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长怡从不以为她能得到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以前不,哪怕是现在也不这样以为,她的蜀光,是另外不一样的另一个人。

她的父亲,也并不让她幻想,他知道他与母亲的一生,这世间要是找到相似的一样,怕是很难,所以自小也会带着她去看别人家的日子。

比他官大的,比他官小的,寻常百姓家的,商富人家的,皆带她去看过,母亲怪父亲把她当男儿养,长怡却也因此早早明了,诗书那些风花雪月之事里,对镜流泪的总是女人——当男人往前踏步走的时候,女人却还在回头往后看,岂能不流泪。

长怡在他的教导下长大,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教她的,和她所自知的那些所失偏颇,长怡以前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与她说“且看看明年你如何认为再说”的话,她对母亲的话也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可世事却是如母亲说的一样,待到明年,天空即便是一样的,她看它的样子,却是变了许多。

长怡也就深信,她与蜀光的以后,也会变得明朗与美好。

因为在时间消散的同时,她也变得好了起来,她能给他带去幸福,假若他能与她携手相伴,想来他给她带来的幸福也必不会少。

你不去相信这世事间最好的一面,又如何能找到通往它的路。

父亲让她瞧遍了世间百态,母亲却用她的耐心,一年一年替她铸成了认真对待每一日每一样变化,静待幸福累积成她能感知到模样的态度。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蹴而成的幸福,更没有一蹴而成的相濡以沫。

**

与父亲喝了一盏凉茶,长怡与蜀光回家,这一次,她带了他走了另一条小道。

他们穿过了一座桥,长怡带他去看了几户人家里种的菜,然后,在一块田地里,找到了正在劳作的祖父,和在一旁坐在凉亭里正在打盹的祖母。

祖父是个歇不下的,天一亮,就要扛着锄头出来看他的田地,祖母近来身子没以前好了,在家歇上半天,见不到祖父回来也心焦,便也会寻来,找个静处呆着,等着与他一道回家。

长怡时不时就会跟在他们身边,陪上那么一天半天小半天的。

有时他们祖孙三人呆上一天,也未必会说上几句话,但长怡能舒服地挨着祖母的头颅睡一觉醒来,祖父就会去他种的果树上摘两个果子过来,洗了干净,一个给她,一个给祖母…

可惜这种日子,是不能用言语清楚说道出来的。

长怡带他找到了祖父母,她把蜀光留给了祖父之后,去祖母呆的亭子,悄悄看了正睡着的祖母一眼,见祖母肚子上的凉巾并无不妥之处,见风不大,又用手势示意了一下看着的丫头注意着点,就又轻步地回了他们身边。

祖父见她回来,伸手过来摸她的头,与她道,“今日我会带你阿婆早点回家。”

来了这个小客人,狄祖父知道要早点回去才好。

“知道了。”

“跟你娘说一声。”这样就不用儿媳妇特地派人过来叫他们了。

“嗯。”长怡点头。

“回吧。”狄祖父把早上从田里捉的泥鳅篓子给了蜀光,道,“拿着到厨房,让他们晚上做个菜添上。”

蜀光接过,点头道,“知道了,阿公。”

他清楚知道,今天他见到的每一样风景,见过的每一个人,跟他前面所见过的完全不一样了。

崔山监的暗卫头领,与他仅道几只家常话的狄大人,还是这个让他拿竹篓的祖父,对待他的方式,已经像在对待一个自家人了。

他们都承认了,他是长怡未来夫君的身份。

这跟以前是完全不一样的。

**

去见狄夫人的时候,蜀光的脚步稍微慢了一点。

他去内院的次数不多,能记得的一次是上次他母亲来,带他去了一次。

他记得那天,长怡对他还是很是热情,但那种装出来的热情带着多少虚假,长怡与他皆心知肚明。

蜀光进去狄夫人所住的长秋园时,头稍低了一点。

见他无意识地摆出了恭敬的姿态,长怡笑,与他道,“别怕,娘其实很喜欢你。”

蜀光点头。

长怡知道他没把她的话当真。

可她母亲确实是喜欢蜀光的,当然,她也曾讨厌蜀光,但用她娘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一个母亲会喜欢讨厌自己孩子的人。

但自从她娘觉得蜀光的眼睛放在她身上之后,当时她娘就觉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意思”这句话还是挺对的。

“也不知立成,立誉醒了没有?”进门时,长怡喃喃道,“那两个捣蛋王可莫把我的头绕得也昏了才成…”

“小姐来了?”正要出门的桂花见到他们,笑得眼边皱纹都起了,“小将军也来了?快快进罢,夫人正在等着你们呢。”

“姨,我们家的小大公子和小二公子呢?”长怡一手叉着腰霸气地问桂花。

看她一脸要跟小侄们大战的样子,桂花好笑,道,“大公子给带走了,说要带他们去河里捉鱼。”

“我刚从河边回来,可没见过。”

“你们走的小路?”见她点头,桂花又道,“你大哥他们许是从大路那边去了河堤处,那里宽,鱼多。”

“看来是,姨,你回罢,我们进去了。”这个点是他们家桂花姨要回她家的时辰,长怡没耽搁她,朝她道。

桂花朝他们点点头,先回她自个儿的小家去了。

长怡眼见大战不成,松了一口气,与蜀光传授她的对敌经验,“回头那两个小的缠着你玩,你只管喊他们娘来了就是,我大嫂就是他们的死穴,他们娘一棍子挥过去,小霸王们都得认罚,求他们曾祖父都没用。”

蜀光听了还真是有些意外,“是大嫂?”

他还以为管得住的,是大哥。

“是大嫂。”长怡很肯定地点头。

说话间,她带了蜀光去了母亲平时闲坐的屋子。

此时狄母萧氏正坐在绣架前绣衣,见到他们进来,她搁了手中的针。

蜀光行礼,她起身朝他微笑道,“以后与长怡一样就好。”

长怡正去摸盘中的葡萄吃,听到这话,回头朝蜀光道,“那你也来扯一个,这葡萄是井里冰过捞上来的,每个都可甜。”

蜀光微笑,坦然地朝狄夫人望去,见她朝他点头,就学着长怡去在葡萄串上扯了一个。

母亲已经坐下,长怡就拉了蜀光坐在了她的对面,伸出手掌与她数,“刚进家里,换了个衣就出去了,先见了独眼叔,见了爹,还有祖父母也在路上碰上了,等见过你,我就带他去见大哥大嫂他们。”

“你大哥大嫂出去了,先去你二哥他们那边罢。”

“诶,好。”

“走着去的?”

低头的蜀光听着她们说话,此时屋子静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长怡笑望着他,他这才明了狄母这话是问他的。

他忙看过去,沉声道,“是。”

“饿了没?”狄母淡淡道,眼睛里含着一抹细微的笑容,如若远看,就看不到她眼睛里那点微微亮着的亮光了。

她是与长怡完全不一样的人,长怡明亮,她却是温和中透着极致的冷淡。

蜀光自打小起,就和别人一样认为狄大人家的那位夫人是温柔贤淑的,但,却是不能多见与直视的。

她的温柔,只是听说,但实际上,身为狄家家将家眷出身的蜀光一直都知道她并不是那么容易让人靠近。

他与长怡订婚数年,老实说,这是蜀光头一次坐得离这位夫人这么近,也是第一次从她身上感觉到了真正的温和。

“有点。”她温和的眼睛让蜀光点了头。

“那就吃点罢,我正好也想尝点肉丝面,再让他们送几个凉菜上来。”

蜀光听她说着,就见她起了身,去了门边叫人去了。

听她在门外慢慢吩咐下人要抬什么菜上来的时候,蜀光侧头,问一直在拿葡萄吃的长怡,轻声道,“这就是你真正的娘?”

长怡一听,往嘴里送葡萄的手顿了,她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蜀光的话,然后她“噗”地一声笑出声来,点头道,“是,是,是我家那个真正的娘,不是那个在外面坐在首位一动不动,笑得谁都琢磨不透的狄夫人。”

第287章 紫王太上皇太后(一)

易修紫记得她临终前的前两个月,他在沙州。

沙州离暮山不近不远。

不近,是因为大易疆土近百万里,沙州在天的西边,而暮山在天的南边。

不远,是因为一个在西,一个在南,暮山离沙州也不过两千里,快马五六天的路程。

不近,不过是两千里,快马五六天的路程,她一生却从未来过一次。

不远,他装满一罐沙土,差人送去,不过五六天,她就能看到她以前说过的沙州的沙土了。

就是不知,她还记不记得,她当年说过,如果沙土一望无垠,是否跟一望就到天际的草原一样让人赏心悦目。

易修紫也是来了沙州之后,才知是的,是一样的赏心悦目。

沙土送去之后,在他即将离开沙州的时候,暮山的人找到了他。

他的皇兄说让他去暮山一趟。

她不行了。

易修紫后来都想不起,他是如何跟着暮山的人日夜兼程赶路,途中有没有跑死过马,五六日的路程,终让他四日赶到。

再见到她,她双眼已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曾经睥睨天下的凤眼在望向他时,平静无波,那如冰一样的寒眼,不再散发着那曾经让他惊心的生命力。

易修紫也就知道,沙州的沙土,她也就看不到了。

“我闻了闻气味,沙漠的味道跟草地的味儿挺不一样…”

当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来,易修紫突然就笑出了声来,不过就那么一下,他突然觉得海阔天空。

原来他记得的,她都记得。

他向他们走去,拱手朗声道,“那么皇嫂应该也能闻得出,沙土寂寥,不似草原那样能孕育蓬勃生机。”

“你可有找到河流?”她问。

“有。”

“水可清澈?”

“湖泊胜似仙境。”

他已走到他们面前,他生平第一次恭敬地跪在了文乐帝的面前,感激他的慷慨,承认他宽阔的胸襟。

“起罢。”他扶了她去坐,让易修紫也跟着他们坐下。

易修紫知道,他与她,其实都敬重他于易国的功绩,所以,易国的太上皇,太后相站着,迎他入门。

这就是他一生的情敌,他爱慕一辈子的女人,还有站在他们背后的大易——他奉献半生的国家。

他人生中所有最重要的一切,现在全都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