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楼祥熔才说话:“你们谋反叛逆,是你们的事情,我无力干预。但我要的是金缕玉衣,其它事一概不管,你们不要害我!”

“爹…”

楼家盛还在试图说服父亲。那只花猫越过屋顶,从马头墙一面朝这儿过来。我无奈小心地下了楼,顺着廊道穿过天井,最後站在翠竹丛边直喘气。

这个时候,我是不愿意司鸿宸提前死亡的。司鸿宸还没得到地宫出口的秘密,我还没有完成该完成的任务。

想起司鸿宸飞扬跋扈的神态,我的眼前一阵发晕。

头上不见一丝乌云,太阳慢慢斜向西边,金色的光芒笼罩整个楼家大院,弥漫着一种令人迷惑的尘埃。我恍恍惚惚地走着,竟然走到前院大门,直到管家唤了我一声,我才清醒过来。

“小姐,您这是想出门?”

我反应有点迟缓,勉强答道:“天晚了,四处走走。哪里有电话?”

管家忙领我到会客厅,指了指茶桌上的电话,躬身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的手心里密密的全是冷汗,却不再犹豫,摇动了电话机。

电话竟然通了,耳边是司鸿宸深沉的声音,“喂。”

“是我。”我迟疑了一下,偷眼望了望管家,又道,“家里还好?”

一蓦沉静。司鸿宸接着笑起来,像是遇到很有趣的事情,又像是在嘲讽,“怎麽,刚出门两天就想夫君了?你们女人的心还真搞不懂,要你讨饶,偏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已经腻烦了,你倒送上门来。”

可以想象他坐在书房里,双脚搁着矮脚案,一手拿着《司鸿志》,一手拨弄着我的玉珠项链,悠闲着呢。

我气得差点背过去,重重地放下了话筒。

受了司鸿宸的刺激,我接连又待了两天,直到楼婉茹母亲亲自过来催促了。

“你们是不是哪里闹别扭了?姑爷纵然有不是,你好歹也是洋房里的女主人,别被外人轻视了,赶快给我回去!”

我磨蹭了半天,最後决定让余嫂陪我上街买点东西,然後我自个赶回小洋楼。

正是春节,大街上到处洋溢着节日快乐的气氛。望店铺上都张灯结彩,车来人往,川流不息。人们穿着簇新的衣装,或作揖问安或高声喧嚷,一派祥和。

我提着满满一袋子物品,从一家洋行出来。

那辆熟悉的德国霍希车正从眼前经过,喇叭声一响接着一响,两边的行人车辆纷纷避让。一时,我木在那里,目送霍希车沿路张扬,距离我百米远停住了。

司鸿宸从里面出来,并开着了另一扇车门。米黄的西装,同色的领带,看起来俊逸百般。他难得看上去满面春风,弯身,从车内牵出一双纤纤玉手。

丽人打扮得十分艳丽,一身衣裙皆是时髦的下摆宽松的蕾丝花,腰身勒得如扶风细柳,袅袅娜娜地勾住了司鸿宸的手臂。两人说笑着进了一家法国餐馆,丽人头上的月季花一点一点地抖着,恍如潋灩。

“小姐…”

我回眸,余嫂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是说不出的关心。

“走吧,我应该回去了。”我平静地回答。

正要和余嫂分手,恰恰这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发炮弹,落在法国餐馆前。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震得所有的玻璃橱窗都晃动起来。

街面上的人群像捅翻的蚁穴,乱了。人们四处逃窜,哭喊声连连。我被余嫂拉着,拼命往另一方向跑,回头看时,只见餐馆大门着火了,一股烈焰冲天而起。

我跑得满头大汗,见身边的余嫂已经跑不动了,便叫了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将余嫂拉回楼家。

“小姐,你怎麽办?”余嫂不无担心地问。

“不要紧,我马上回小洋楼!”

送走了余嫂,听着不远处枪声和炸弹爆炸声,我的心情也一直在翻腾着。司鸿宸会不会出事?他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回到小洋楼,站在新房的窗口远眺,枪弹声渐渐沉寂了,城中那片火光也渐渐熄灭。我一个人坐卧不安,站岗的卫兵早就撤了,周围的空气窒息得让人不得呼吸。

过了很久,外面传来车子由远而近的声音,紧接着,半闭的铁栅门发出一声轰然的巨响。从窗口望去,司鸿宸的霍希车正快速驶入花园,拐了个弯,直向车库而去。

我不禁长嘘了一口气。

良久,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司鸿宸大步流星的身影。

我心知有异,急忙下了楼,开了客厅的门,出去察看。那辆车就安静地停在树荫之下,车门半敞。

司鸿宸靠在方向盘上,一手扪胸,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司鸿宸!”我摇晃了他一下,他壮实的躯体直直扑倒过来。我双手用力托住,这才发现鲜血染红了他的西服,又从他的指缝中滴流出来。

“扶我上去…”他眉头紧蹙,一字一顿地呻吟着。

我大惊,左右望了望,便急忙用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司鸿宸扶进了客厅。又觉得不妥,费尽好大的劲儿才将他搀扶上楼梯。

这时候的司鸿宸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的房门又是锁着的,我顾不得其它,将他背进新房,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现在,我坐在床前,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司鸿宸,回想其刚才还春风满面的模样,不禁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到厨房烧了一锅开水,又在储藏室找来一包外伤器械、绷带、药品等,点燃酒精锅,仔细消了毒。然後开始给他脱衣服,洗濯伤口、敷药、包紮,最後绞了热毛巾,从头到脚给他擦洗得乾乾净净。

收起染血的衣服,我望着司鸿宸仰躺在床上,而且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心中无比的畅快淋漓,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清爽畅通。

司鸿宸的伤势并不太重,很快就苏醒过来。他睁眼一看,似乎大吃一惊,顺手想拉动一床线毯,将自己遮掩起来。也许是碰着伤处,不禁低吟一声。

“劝你别动,子弹还在里头呢。”我阴沉地哼了哼。

“伤在哪儿了?”他痛苦道。

我故意小题大作,“左胸,说不定伤着心脏了呢。”

话虽这麽说,心里还是有了担忧,司鸿宸虽然年轻力壮,如果不将子弹取出,恐怕他难逃这一关。

“帮我叫一下马丁神父,我受伤的事不许说出去!”他报出电话号码,声音微弱,威慑力依旧。

马丁神父接到电话,没过多久赶到了。

此时夜幕降临,房间里灯火通明。我手提美孚油灯,站在床前,凝望司鸿宸麻醉後熟睡的脸。马丁神父正用手术镊子夹出一颗沾血的子弹,轻放在盘子上。

“夫人,很荣幸再次见到您。夫人的英语非常流利,我非常惊奇。”

马丁神父包紮完伤口,边整理药箱,边笑着说。

“我曾经还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呢,这点英语算得了什麽。好歹学了几年,没想到在这儿派上大用场了。”我暗自感觉好笑,心头的愁云,也暂时被拨开了。

送走了马丁神父,我上楼收拾房间。麻醉还没过去,司鸿宸依然熟睡着。

我收起所有换下的衣裤和染血的绷带,想拿到卫生间洗去。刚出了房间,啪啦一声,一串钥匙从衣物堆里掉了下来。

一个念头很自然地涌上心头,里面是不是有书房的钥匙?

回头望了望房间内的动静,我抓紧时间,提着美孚油灯下了楼。出客厅,穿过花园,来到了司鸿宸的书房门前。

挨个取出钥匙试试,才试了两把,书房门开了。

我就像一个夜潜的盗贼,鬼鬼祟祟滑行在黑夜之中。美孚油灯忽明忽暗的,我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第一道抽屉,我的玉珠项链赫然在目。

心内狂喜万分,犹如见到思念已久的老友,我小心地提起项链,重新挂在颈脖上。然後执起油灯想离开,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麽,又折了回去。

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放着那本《司鸿志》。

纸页破旧,俨然是司鸿宸的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死於战争。让我失望的是,里面记载到司鸿宸父亲去世为止,有关司鸿宸一字未提。

司鸿宸的一生,要靠冯大泉的母亲撰写。戎马生涯,多少次逢凶化吉,这样自信满满的一个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最多还有三个月的生命。

我将《司鸿志》重新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锁上书房门。

司鸿宸已经醒过来了,睁着一双深邃不可测的眼睛,却一点也不能动弹。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因为项链到手,他现在又是处於随人摆布境况,我的口吻里盛满了强硬。

“司鸿宸,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想教训任何叛党忤逆。勇敢面对这次惨痛的血的代价吧,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快复原!在以前,你是一切,我只能听从你的命令。现在,你是伤员,我是看护,就应该你听我的命令。你听着,吃药、吃我做的饭,养好身体,准备新的战斗!这就是我的命令!”

说罢,不去理会他惊诧万分的表情,将厚实的暖被覆盖在他身上。自己睡在已经铺好的地板上,呼地吹灭了油灯。

知道我最不愿意接到谁的电话?不是楼祥熔,也不是楼家盛,而是虞琪。

年一过,气候趋向暖和。花园里各种不知名的花儿开了,两边翠竹丛生,藤萝蔓挂。中间桂花树枝叶茂密横逸,阳光从上面洒下千万条金缕。

司鸿宸养伤期间,就喜欢在那里流连。

这一天,几名南征军将领商议完公事,悄然离开小洋楼。我给司鸿宸搬了把竹靠椅,放在桂花树下。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天空,偶尔闭目遐思。

客厅里的电话铃在响。

他警惕地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会意,进了客厅提起话筒,“喂。”

“楼婉茹,近来过得怎样?”虞琪悠扬的声音。

我心猛然一阵痉挛,好容易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问:“有什麽事?没事我挂掉了。”

“有事。”她极为清脆地回答,“我找宸哥。”

“他不在。”

“去哪儿了?”

“去广州开会了。”

依照司鸿宸嘱咐,任何人打电话问起,我就是这样回答。楼祥熔父子也来过电话,表面上是无意提及,我明白他们的动机,也是这样应付过去的。

起初,餐馆爆炸事件在各大报纸闹得纷纷扬扬,备受关注的男主角从容开车离开现场,这会儿人又不在安洲城,人们自然没了谈论的兴趣,此事没过多久便偃旗息鼓。连楼祥熔父子也错误地以为,司鸿宸毫发无损,偷袭行动失败了。

我以为虞琪也会相信,岂料她冷笑一声,道:“你在骗谁啊?我知道宸哥在家里。”

“虞琪小姐,你也太自作聪明了,我才不会像你奸诈狡猾。”我挖苦道,心里却怦怦直跳。

“要不要赌一把?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想当初我跟宸哥朝夕相处,他想什麽,想做什麽,一个眼神我就可以心领神会。何况,他无论去了哪里,十日之内肯定回来。这次都大半个月了,他连个影子都没现身,不得不让人起疑啊。楼婉茹,我说得对不对?”

“你相信不相信请随便,我不想跟你说话,也请你以後少打电话过来。”我差点语塞,坚决地搁下话筒。

重新回到花园,司鸿宸一瞬不瞬地定住我,眼里深不可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虞琪毕竟是他的老情人,红颜知己不易求,情深意切更难觅。

“她要来见你。”我淡然告诉他。

“虞琪?”果然,他一开口便说出虞琪的名字,眼神清亮亮的。

我默不作声。司鸿宸微微笑了下,说道:“如果相信了你的话,她就不是虞琪了。要是她真的来了,你开门让她进来。”

接下来的一幕就是恋人之间重逢,郎情妾意,相看不厌了吧?我的情绪没来由的空洞,像是好容易流出的清泉遇到沙漠转眼乾涸。

大半月衣不解带的精心伺候,还真抵不过虞琪的一句柔声细语呢。

这跟我有什麽关系?虞琪一来,司鸿宸的伤势好得更快,我的任务完成得也会顺利,不是很好吗?

虞琪果然来了。

司鸿宸换上了家常藏青羊绒毛衫,依然斜倚在竹椅上,膝下放着一本历史书。客厅里的留声机放着音乐,那女声的靡靡之音飘袅而出。

虞琪高跟鞋嗒嗒踩过青石砖道,一见司鸿宸,眼里泪光盈盈,柔声道:“宸哥,我想你啊,你为什麽不给我打电话?害我天天为你担惊受怕。”

说完,视我为无物,款步走到他的面前,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子斜倚着想靠过去。我怕弄伤了司鸿宸的伤口,正要上前阻拦,司鸿宸早先一步拿书挡住,眉头大皱。

“虞小姐,你这风骚味愈发浓了。我妻子在看着呢,你这样一搞,她又要误会了,看来晚上轮到我被罚擦地板了。”

他重重地哀叹。虞琪倒惊了惊,这才不甘心似地松开了她的拥抱。

我一时愣住,不解其意。依稀看见虞琪寒冷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清晰可见。

虞琪转眼轻轻一笑,笑意温柔,“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夫人说你出远门,我还不信呢。实话实说不就完了,害我大老远的跑一趟。”

“是我要她这麽说的。”

司鸿宸悠然回答,朝我轻轻招手。我依然心存疑惑,但还是乖乖地过去,踌躇着将手伸过去。

他的手指一动,就这样握住了我的手。

“总之,我希望这段日子,能够好好过我们的二人世界,外界的人不要来打扰。这是我的家事,难道也要满大街去吆喝吗?虞琪小姐,你来我家,就算是第一个给予祝福的友人吧。”

司鸿宸微笑着,笑意分外温柔。他的手指带了温度,仿佛浸在热水里慢慢沸腾,让我都有些瑟缩。我动了动,他的手骤然收紧。

他眉头的深沟在加深,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

我说话了:“虞琪小姐,知道我电话里的意思了吧?我们现在是属於彼此的,不希望外人出现,请你离开吧。”

虞琪脸色时红时白,以致不复忍耐,一跺脚就往外面走。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佯装送她出去。虞琪在门口停住了,回身望向花园,转眼又变成满不在意的模样,道:“他对你好只是心血来潮,我知道他的脾性。楼婉茹,你别得意,我不会放手的!”

“你不是说他想做古人吗?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这个世上了,你还抓住他不成?”我挖苦着,实则提醒她,司鸿宸来日不长了,放弃这个顽固的念头吧。

“他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前世今生我都缠住他!”

虞琪近乎凶狠地说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再次瞪了我一眼,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女人…疯了!”

我心下一阵恍惚,终是鄙夷地朝着虞琪的背影啐了一口。

夜间下起春雨,淅沥的雨水刮过门窗沙沙作响。

司鸿宸躺在我的床上大半月了,衣来顺手饭来张口,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切。当然,我睡地板也这麽长时间,免不了腰酸背疼,所以好多次赶他回自己房间。

他懒着不想走,说话甚至振振有理,“我的是弹簧床,马丁神父说硬度不够,不利於伤口复原。你的床软硬适中,有助於良好睡眠。要麽你睡我房间去,不过半夜我有事叫你,你要竖起耳朵睡。”

望着他狡黠的笑意,我往往无语以对。我们的话题总是以床垫开始,最终我妥协而告终。不过彼此的话语多了起来,气氛也逐渐融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