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帝在御座上端盏说话,无外乎美誉梁汉王朝之强大,当然针对南境那场战役特别提起司鸿宸,免不了褒奖之词。司鸿宸站起来,敛袖、举觞、垂首、躬身,众人纷纷同样朝他祝贺。场面便轻松热闹起来。

待我再次缓神望去,靖帝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人。

虞纤纤。

虞纤纤偎依在靖帝身侧,容光艳丽,青丝云鬓缀满了明珠翡翠,奢华繁锦下举止轻柔,她温声细语和靖帝说着,明明颇有心机的一个人,此时历练得尤其单纯而妩媚。

靖帝迷醉了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大概说了一些惹撩人的话,虞纤纤抿唇轻笑,眼眸里有清波款款盈动。靖帝发出惬意的大笑声,那声音被满殿觥筹交错声淹没,变得极为微弱。

他并没想到,此时虞纤纤的眼光已经停在司鸿宸那里了。

司鸿宸视若无觉,他在半酣半醒的百官面前,仍是微笑着,他与封叔遥遥对持,彼此略略示意,又漫不经心地,仿佛只是偶然碰触而已。

凝眸片刻,虞纤纤微弱地笑了笑,裙裾逶迤在王阶上,无声无息地。她开始扬袖踏歌,一截雪白的手臂从袖子滑下,腕子上的碧玉镯子微微晃动。她的歌舞比以前的那段时日,更有一种光丽艳逸,我的眼前仿佛是一团火在舞动,鼻尖只余下一股隐隐约约的甜腻的芬芳。

有人在说酒话,满殿哄笑。酒意半酣的群臣并未注意歌舞者是谁,甚至他们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因为再好的歌舞他们都见识过,奢靡浮华的日子本来就是属于他们的。

我突然替虞纤纤难过。

美人如花迎风颤颤,作为宠姬,她的头上盘着夜明珠般的光华,命运也就在靖帝的股掌之间。

她唯一所能倚靠的,只有靖帝了。

她垂下眼,眼帘下掠过一层薄薄的影,没人注意,有一滴泪无声落下,消失在欢声笑语中。

我看得呆了。这个时候,我仿佛是个旁观者,想着司鸿宸与虞纤纤的故事,那故事没有尾,尚在高潮的时候,就被司鸿宸活生生拗断了。

封叔正在轻声训封逸谦,“谦儿,别坐着不动。趁此时机与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拉拉关系,这样早晚对你有好处。”

封逸谦无奈起身,离开前叮嘱我一句,“宜笑,我即刻就来。我闷得慌,咱们早点回去。”

我点了点头,目送他瘦削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

仿佛是一阵风掠过,有人经过我的身边,在我尚自失神间,那低沉的声音很快地滑入我的耳朵。

“你出来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我一直在鄙视自己的不坚持,每逢听到那种近似命令的声音,就会不知不觉被牵着走。那时候,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双腿不听使唤似地,好像是无形中有根绳子,牵引着我飘飘悠悠出殿去了。

外面阳光稀薄,似乎要下雪了。假山边、台阶旁、雕栏处,御林军随处可见,长戟腰刀如一连串的星子,在花木扶疏间流动。

四周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进账,我一惊回望,司鸿宸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无声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我冷冷地问他。

“韩宜笑,这个地方不是你呆的,你速速离开这儿。”他用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心怦然一跳,又装出无事般,说道:“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倒觉得很有趣,这样人生才够刺激,不是吗?”

我完全照着他以前的怪言怪语说话,他面上呈现尖锐,挖苦道:“想玩刺激,得有本钱。你赤手空拳一个弱女子,玩得起吗?”

“这个不用你操心。当然,你也没顾及别人,我将你这些话当做是威胁,因为你怕我妨碍了你的大事。”

他哼声,毫无表情地问我:“我有什么大事?”

宫杀开始

“你跟封叔联手,打垮了袁放;又献上虞纤纤媚主,从而成为一品将军,宫宴只是个幌子,因为皇宫已经被你的人马控制,你会在今日宣告梁汉王朝灭亡!”

“好,好想法。”

司鸿宸频频点头,轻轻抓起我的手。我的手在他粗大的手掌间显得不盈一握,似是一捏就要碎了。他用手指摩挲着,露齿而笑,“韩宜笑,你的想象力向来丰富。”

我猛地一把挥开他,“别碰我。”

他也不动气,半是嘲讽半是感概道:“韩宜笑,什么时候给自己竖起贞节牌坊来了?我记得你的第一次是给我的,你胸前那个小痣在哪个部位我是一清二楚…”

我满脸通红,骂道:“你这个流氓!”

“我向来不正经,你是知道的。”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将嘲讽进行到底,“赶上一个毛头愣小子,什么都可以唬着哄着,男人没有坚强的臂膀,你不觉得没有可靠感吗?”

“他比任何人都好,因为他懂得珍惜懂得牺牲,我视他为至高至爱!”我断然说道。

司鸿宸目光蓦然一颤,一时波光汹涌。他的手下意识地抓住我,声音已带了些许的森然,“韩宜笑,你迟早还会是我的,信不信?”

我再次甩手,粗野地顶了一句,“滚你的去!”

他还想说什么,这时候,深邃的青石御道之间,隐隐传来风马铮铮,却似有无数金戈铁马在回响。还在争吵的两个人顿时屏声静气,脸色变得凝重。

司鸿宸勾起一抹微笑,说道:“韩宜笑,你的想象看来真的兑现了。不过闹宫杀的不是我,听,那个人来了!”

话虽说得轻松,司鸿宸手中的刀剑已出鞘。恰这时,从宫门那边跑来一名士兵,遥遥一声喊:“将军,袁放带领一批人马正在杀入宫中!”

“果然猴急。”司鸿宸冷笑一声,接着用快速的语调对我说,“我派两名士兵保护你,赶快出宫!”

话刚落点,人已经恍如一阵风掠过,早飘上台阶,径直进宴殿去了。我哪里听得这些,一心记挂里面的封逸谦,紧跟着跑向宴殿。

宴殿内早已乱纷纷,人们听到外面铿锵的撕杀声,全都乱作一团。有的躲往柱子旁,有的索性钻入宴席底下,有的甚至爬上王阶围在靖帝周围。靖帝神色还算镇定,见状尖着嗓子在怒斥,“朕平日里养你们何用?都是一些无能的东西,退回原座!退回原座!”

司鸿宸大袖飘飘地进去,一声吩咐道:“众侍卫,立即看护圣上!”

回头一见我跟上来,突然发怒了,朝我低吼,“怎么又跑回来了?韩宜笑,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当时并未理会他,只顾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寻找封逸谦的身影。耳边全是文臣以及他们的家眷的尖叫声,还有盏碗碟盘不断摔碎的声音,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在人堆里发现了封逸谦的身影。

“阿谦——”我高喊。

封逸谦已是额角冒汗,他气喘吁吁地抓住我,半是埋怨道:“你去哪儿了?我一时找不到你,急死我了!”

我正要回答,正在这时,宴殿大门匍然被打开,外面的撕杀声清晰地传入殿内人的耳朵里。紧接着,随着一名内侍惨叫着歪倒在殿门,袁放手持沾满鲜血的长刀,杀气腾腾地闯进宴殿。

借刀杀人

“诸位休得惊慌,我袁放绝不滥杀无辜!”袁放大吼着,面对靖帝道:“我扶保你十年,忠心耿耿,天地为鉴,你至今却这样待我。昏君!昏君!”

靖帝变了脸色,扯起喉咙喊道:“袁放,你恃宠而骄,狂妄自大,多有目无君主、撍越违制之事,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此次兵败南境,经朝中翔实查勘,朝会公议。念在你扶保多年,朕既往不咎,赶快退出皇宫!”

袁放大笑,“我袁放杀进宫里,就没有退出去的想法!”

“你想干什么?”靖帝开始慌了。

“复我原职,还我封地!另外——”袁放一指高大的司鸿宸,“将敖斩首!叛逆之心的是他!他早就与太平侯相互勾结,沆瀣一气,企图灭我王朝。靖帝,你的梁汉王朝即将毁在这帮人手中!”

靖帝闻言,惊骇得不知所云。正在这时,司鸿宸跃身上了王阶,剑指袁放,朗声道:“袁将军叛逆,如今已是明了,怎又牵扯到别人头上?就算复你原职,砍下我的头颅,你就会乖乖继续扶保圣上吗?今日百官亲眼所见你杀进宫中,已经引起人神共愤。当此之时,不杀你将不可以明法。袁将军,你进也得死,退也得死!你的末日到了!”

惊魂未定的众人几乎齐声高呼,“杀了袁放!杀叛党!”

司鸿宸借机跳下王阶,挥剑径直冲向袁放。袁放早已恨得咬牙切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眨眼之间两人从殿前斗到殿中,刀光剑影,铿锵声不断。

宴殿再次乱了,人们争相往殿外跑。靖帝在内侍宫娥的簇拥下,惶惶急急出后殿去了。虞纤纤倒镇定,她似乎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眼光始终落到司鸿宸身上,直到内侍提醒她快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被封逸谦牵着,随拥挤的人群涌出宴殿。开阔的广场上,已经是一番血腥场面。横尸遍地,丢弃的兵械,四处逃命的宫人,惨叫声厮杀声夹杂着马的嘶鸣声。王钟在轰鸣,沉重又仓促。一声一声提醒皇城的百姓,这里有场惨烈的宫杀正在进行。

通往宫外的道路已经被袁放的兵马堵住,我和封逸谦一时无路可去。恰这时,封叔幽灵般出现。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属下的兵士,“护住少爷,赶快杀出宫去!”

三骑从不远处飞驰而来,到得我们面前骤然勒马,骏马嘶鸣咆哮之间,中间一骑兵以娴熟的姿势将封逸谦挟上马。我尚未缓过神,眼睁睁看着三骑左冲右突,很快杀出重围,眨眼之间就消失在深邃的宫门。

封逸谦在马上高喊“宜笑”,无奈身体已被骑士夹住不能动弹,他喊我的声音越来越弱,紧接着封叔阴沉的声音回荡起来,“宫门已破,尔等里应外合,杀死袁放,血洗皇宫!”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封叔利落下马,手中的长剑直指我的胸口。

“你还是想杀我!”我忿忿道。

“没错。趁此时机不杀你,将来你势必搅乱后宫。”封叔的声音带着冷意。

我更是冷笑道:“你们故意引袁放闯宫,借他之手除去靖帝,从中获取渔翁之利。自有华夏,这种谋权夺利之事多如牛毛。男人之争,与我一个小女子何干?阿谦等于已经将天下交给你,以换我俩的幸福平安,你为何还要将我灭口?”

“他会听我的话,但是他更听你的话。”封叔哼声,“我只是掳了他这个人,却无法掳去他的心,而你不同!你太聪明,知道的太多,你是个祸害!”

说完,封叔手中的剑闪着寒光,凛凛地刺了过来。

我被绑架了

铛,刀剑碰撞的刺耳声,也许剑光容易眩晕,我下意识把眼睛闭上了。

司鸿宸的声音,“这女人,侯爷不能杀!”

我闻声蓦地睁开眼,司鸿宸和封叔对峙着,封叔一脸阴霾。

“敖兄弟,凡是妨碍我们的人,都要杀!这女人毁了你我大计!你英雄盖世,千万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前功尽弃!”

“我们对付的是靖帝,是袁放,跟这个女人无关!何况她曾经是我的女人,我绝不容忍别人杀她!”

“袁放呢?你杀了没有?”

“没有。我现在还不能杀他,我需要他帮我杀更多的人!”

封叔刹那间似乎已明白,指着司鸿宸既无奈又叹服,“果然如我封某人所愿。不过敖兄弟,梁汉王朝手到擒来,我怕你对这个女人拿捏不住。你救了她,将来不要后悔。”说完,咬牙长叹一声,走了。

广场上大厮杀还在进行,惨叫声不断。

我和司鸿宸面对面站着,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他用极寻常的口吻,率先开口道:“我让你快走,你偏不走。韩宜笑,有时候,你应该知道我对你——”

“不用解释。”我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的好意。”

我们的身后是树木繁茂的地方,谁都没去注意,一个隐秘的影子朝这边移动。

“你还是这么固执。”司鸿宸望住我,露出融融笑意,“梁汉王朝会是我们的了,你先出宫,等安定下来我会派人接你。”

我依然冷漠,说道:“这王朝,既不是你的,也不是封叔的,它是封逸谦的。”

“他只是个傀儡!”司鸿宸突然发怒。

“那你又会是什么?”我挖苦道,“你也不过是封叔手中的一把剑,一旦使完了,他照样会弃你!”

“他敢?!”司鸿宸眼冒凶光,脸上隐现杀气。

我迎着刺目的阳光,仰望恢弘壮丽的皇宫,高声道:“看看吧,史书记载,梁汉王朝历史的车轮到此停止。接下去会是什么?永无止境的帝王争霸。司鸿宸,你走的路已经很深很远,你还能回头吗?”

司鸿宸微微一笑,似是很欣悦的神色,道:“韩宜笑,你最了解我。我已经不能走回头路了,也不想走回头路。只是希望,以后一路走来,有你相伴。”

这样的话,说得坚执有力。我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轻摇头。他仿佛视而不见,一把拉住我,“走,我护你出宫。”

宫门处传来隆隆的声响,封逸谦的马车从宫外闯入宫内,封泽马缰在握,一手挥舞着大刀。封逸谦从车内探出头,不断地喊着我的名字。

“宜笑!你在哪儿?我接你来了!”

司鸿宸脸上的笑意不见,轻嗤一声,“果然钟情得很,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了。这小子还有点侠骨柔情,不过不适合他。韩宜笑,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

我却心情极好,欢愉从心底溢出来,大声喊着“阿谦”。

封逸谦的马车在我们面前停驻。

司鸿宸和封逸谦两个人面对着。天地开阔,遮蔽不住轻薄的阳光,无数尘埃在我们之间旋转。

两个人这样一场无声角力,压得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停了。

最后还是司鸿宸微微一哂,稳稳说道:“封少爷你来晚了,我正要送韩宜笑出宫。”

封逸谦苍白的脸上隐出绯红,冷声回答:“我不相信宜笑会跟你走。敖将军,凡事不要太随心所欲。我不想雨你纠缠无端是非,宜笑是我的妻!”

“毛头小子长进了。”司鸿宸悠然一笑,“韩宜笑跟你早晚没命。刚才要不是我,她已经命丧黄泉了,要紧关头,你在哪儿呢?”

封泽一拱手,挥刀,白发飘动,笑道:“敖将军少年英雄,在下向来对你恭敬有加。这件事确实是将军有点过了,请恕在下无礼。”

司鸿宸毫不犹豫接道:“老话一句,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只要稍稍对侯爷施压,侯爷就会体察大势而后断,不过我不会这么做。久闻封大叔您老刀法变幻莫测,我今日倒要讨教讨教!”

“好!”

封泽目光炯炯地大喝一声,从马车上跃下。两个人眨眼间对打起来,如两道纠缠在一起的光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一时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一片明媚里,脖颈突然有了凉意。岁看不清身后人的面目,却猜出了是谁。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轻唤:“阿谦…”

封逸谦也发现了,他盯着我的后面,眼里波涛汹涌。

斗得正酣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我的身后,袁放已经开口道:“都看到了吧,只要我轻轻抹一下刀,这女人就会死在你们面前。诸位忍心吗?哈哈,不忍心的话,乖乖放下手中的刀剑,让所有的人都停止厮杀,让我等出去!”

司鸿宸敛了神色,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混蛋!”

封逸谦惊惧莫名,挥袖高呼:“全部停止!放下刀剑!”

四下里突地寂静下来,王钟撞击的声音也不知何时停了,一只乌鸦在头顶上盘旋,发出一记悚心的怪叫声。

袁放的手指带着凶猛,从我的前襟离开,又攥住了我的头发。我痛苦地吸了一凉气,心里涌起了层层的慌乱。

当啷,不知是谁的刀剑掉在了地上。

“全都退后!”袁放嘶喊着,看见封逸谦还在马车上,喝道,“你也给我退后!借马车一用!”

情急之下,封逸谦无奈下了马车。他定眼望住我,声音在空气中起了战栗,“袁放,你不许伤害她!”

袁放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带着绝望,带着凶残,在皇宫上空回荡。

“你们等着,我袁放还会东山再起的!封骥,先让你们蹦跶几天,你叔侄野心,天下人当真揣摩不得?我早就测出你有野心,可惜朝中重臣均被你买通,到头来我还是上你的当了!你这个阴险小人,有本事出来与我单挑!靖帝,你的梁汉王朝彻底毁了!哈哈!你不为庶民康宁,不为天下太平,终日沉溺于酒色,反来指斥我用兵之论,倒是当真荒诞可笑,该亡!该亡!”

我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抛进了马车内。辚辚隆隆的声音刺耳,无数光晕在散落。我一时宛如入梦,黑暗,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