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士气高涨,司鸿宸决定日子不宜拖延,立即向封叔下战书。

战书已封,派谁去呢?

我冲司鸿宸一笑,平静地说道:“派我去吧。你的千秋伟业,功劳簿上希望也有我的名字。”

司鸿宸脸色大变,沉声说:“韩宜笑,胡闹,你是女人!再说,这麽多将士,我谁都可以派去,怎麽单挑你一个女人家?简直是笑话。”

“这里没有女人,只有战士!”

我喝住了他,正色道:“你我一路走来,同仇敌忾,互相勉励。可是大敌当前我却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我扪心不安,我会看不起自己!虽是女人不能横刀跃马,一腔碧血非但无以酣畅淋漓地挥洒,连虞纤纤都不如——她还助你全力斡旋中奋力周旋,区区一个皇城之行怎难倒了你?司鸿宸,我现在不是跟你争强好胜,我是为了整个帝王大业。试想,在危急时刻,连裕王夫人都能身先士卒弃个人而不顾,十万将士谁都会心甘情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扞卫裕王!”

司鸿宸默不作声地听着,抓我胳膊的手不禁一紧,眼里的疼意一闪而过。我自然最明白他的心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将脸轻轻伏在他的胸前,轻声细语道:“两国交战,不杀来使。放心吧,我了解封骥这个人,杀我无疑惹众怒,挑起更大的复仇情绪,这个时候他不会把我怎样。”

“唉,韩宜笑,你不知道我爱你,比你爱我多一些吗?”他轻喟道。

我笑着,将头埋得更深。

翌日清晨,司鸿宸派了两名贴身侍卫紧随,一直送到山下,才恋恋地离去

我们上山半个时辰後,便是深深峡谷。bxzw.com这里是唯一通往皇城方向的山道,但见两边松柏森森,虎啸猿啼鸟雀啁啾,幽静得令人心颤。我们一行三人虽是走得从容,眼睛却警惕地察看动静。

忽听一声悠长的呼哨,丛林里窜出来几名束甲壮汉,朝我们虎视眈眈。

果然有埋伏。

我冷眼看着他们。因是男装,这些人没看出我的性别,厉声吆喝道:“干吗的?”

“去皇城见太平侯。”我淡淡地回道。

“见侯爷什麽事?”

“下战书。”

“原来是裕王的人。”为首的打量我一番,笑得冷森,“怎麽派了个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回头到了皇城,求侯爷赏给我。来人,把他们全都绑了!”

我们被押解去皇城,下了山,行得几十里,皇城南门箭楼隐隐在望。

西天云彩似在燃烧,大片大片熔金倾泻般的灿烂,山山水水便是无边无际的金红。皇城笼罩其中,仿佛将息的红烛,透出一丝妖艳的诡异。

为首的望了望天空,骂道:“这天气,连个雨点都没有,真见鬼了!”

循着这样的天色进入皇城,沿街车马稀疏,商铺关门打烊。bxzw.com正值秋意浓浓收获季节,风闻裕王即将兵临城下,城里的人纷纷避乱,整个皇城一派萧瑟之气。

广袤威严的皇宫广场,我一步一步往里面走。正是红灯高掌,九重宫阙层层染染,一眼望不到边。

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我又回来了。

这一路风尘滚滚,从青涩朦胧,到杂芜平淡,直至现在的激情燃烧,岁月在每一次巅峰来临之前刻下刀痕,不会褪色的,依然是那颗伤过的心。

封叔坐在龙榻上。

稀薄的烛光映着一道极冷的寒意,这种光芒太过熟悉,我无声地笑起来。

太平侯封骥,看到我,也会有面露惊恐的时候。

“韩宜笑?怎麽是你?”

“侯爷好记性,竟然还认得我。”我笑道。

封骥眼神飘了飘,暗含恨意说:“化成灰都认得你。你可是我封家的女仆,谦儿手里的玩物。你为了达到目的,什麽都肯做的。”

我对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在乎,反倒很平静地说:“不错。bxzw.com现今我为了裕王,送战书来了。侯爷请过目吧。”

封骥在力持镇定,到底是城府极深之人,故作不在意地仰天笑了几声。他踱步到桌前,眼光落在战书上,一伸手便拿了过去,刮去泥封拧开管盖,展开牛皮纸看了看。

一阵默然。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的时候,封骥也是这样下了战书,司鸿宸慨然接受。世事轮回,主次颠倒,结局也不一样吧。

“侯爷怕了?”我有意挖苦道。

封骥面上有一丝的抽搐,这才缓缓开口道:“好,容我与众臣商议,议後再说。”

我们被安排住进皇宫後院,两名兵士急着想回去覆命,大骂封骥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期间封泽进来,面无表情地叮嘱一番。我突然明白了。

封骥想拖延时间,等援兵,等反攻的机会。

我对两名兵士说:“看来我回不去了。你们回禀裕王,无论怎样,攻城刻不容缓。从不出差错的封泽被安排在宫城,可见封骥依然走地宫的老路。我们的铁骑绕远路可以秘密抵达皇城要塞,日不起炊,夜不挑灯,地宫外口的守军一无觉察。”

如此对他们一阵交代,不多久,我被单独关在了别处。

第二天,封骥果然召见了我。

他说话的语调,比昨天客气了很多,“韩宜笑,你是裕王的女人,我跟你商量件事。老实说,时至今日,我和敖成如此对抗僵局,并非出自本人意愿。”

我明白他在试探我,淡然一笑,“侯爷原来不想应战。”

“不不,你听封某说完。”封骥依然好脾气道,“当年敖在边境浴血奋战,袁放等人却落井下石,敖几度侥幸活命,他可是欠着封某的救命大恩呢。靖帝被灭以後,鑫远王朝之强大已远非昔日,裕王却放着眼前的荣华富贵不过,硬生生要将整个江山扛在肩上,封某自然寒心透了。如若我和裕王重新媾和,两强并力,天下被我俩瓜分,与你与我都没有任何损伤,何乐而不为呢?”

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宫廷御宴酒,含着笑,递到我的面前。

我不动,神色淡淡,说:“如果我替裕王说,不答应,你想怎样?”

“你知道人质的价值,便在於对方有所顾虑,不敢放开手脚开打。”封骥语重心长提醒我。

我冷哼,语声带笑,“侯爷错了。当对方无望救回人质,他就会无所顾虑勇往直前,你岂非事与愿违?侯爷,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封骥脸上的笑意在一层一层地褪去,阴鸷覆盖,森森的可怕。他猛然挥袖,将手中的酒盏摔了个粉碎。

“来呀,把这个女人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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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第一记攻城的轰鸣声响起,整个大地微微抖了抖。

那天,太阳如火燃尽了天,耀目眩人的光芒直刺人的眼睛。我一骨碌从地上起来,透过宫窗,秋风横扫落叶,厮杀声不断。

“裕王攻城了!”

“太快了,逃吧!”

外面是宫人卫士嘈杂的声音,语意凄厉恐惧。

我听得全身振奋,无奈门扉紧闭,难以撞开。过得片时,城楼方向一声声震荡天空的撞击声,一徒步骑士气喘吁吁进宫禀告去了。我抑制不住喜悦心情,隔窗挥舞着双手,高喊:“裕王来了!封骥老贼,你等着送死吧!”

门突然大开,一个人冲了进来。

光照刺目,难以直视,依稀只见一头灰白的长发随风乱飞。

封泽。

“别在这儿瞎叫了,快点跟我走。”封泽浑身是血,走了几步却又软瘫在了地上。

我想扶起他,担心地叫道:“大叔,您受伤了?伤到了哪儿?”

“都是别人的血,这些人我还能应付过去。可惜啊,我老了,没多大力气。宜笑姑娘,念在先皇的情分上,我放你走。这一年来,我天天做恶梦,梦见裕王没死,神灵在庇佑他。果然,来了来了,天意!”

我倒头便拜。

封泽抬手示意我起来,自己也振作了些,碎碎念道:“侯爷令我杀了你,我怎下得了手?姑娘人怀必死之心,算个女侠;而裕王舍生取义,大英雄。我封泽终老一生,竟无如此结交壮士之能,追究原因,不得知,不得知啊!”

两人绕过宫墙,封泽准备好的马车等候在那里。我坐了上去,封泽扬鞭一挥,马车隆隆出了宫门。一出御道,街面渐宽,马车奔驰也愈发加快,眼看前面是城门,封泽停止了前行。

“姑娘,前面过不去。裕王正攻城门,你暂时找个地方躲避!”他调转马头,想往另一处方向赶。

恰这时,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几十个飞骑拦住了马车的去路。中间的封骥满脸杀气,陡地一声咆哮。

“封泽,我料你老眼昏花,会放了那个女人,果然如此!你随我三十年,越老越糊涂,竟做出背叛主子的逆行!给我杀了这老叛贼!”

“姑娘快走!”

封泽大喝一声,长剑翻飞狂舞。

我就势想跳下马车,眨眼间,几把明晃晃的战刀架在了我的肩上。

一场完全孤立的搏杀後,封泽彻底成了血人,他摇晃了身子,最终轰然倒地。

恰在这时,城楼隆隆沉雷大作,守门的御林军被砸得四散闪避。紧接着,城门终於被砸开,司鸿宸的主力山呼海啸般涌了进来,箭雨如泼,封骥的队伍被冲散得四分五裂。

“侯爷,不好了!裕王杀进来了!”骑尉惊呼。

封骥不禁大吃一惊,他跃上马车,剑头直指城楼,大声喝令:“马队连环冲杀!滚石呢?弓箭手呢?顶住!”

烟尘弥漫,杀声震天,大好形势已经转向攻方,在司鸿宸强大的攻势下面,封骥的军队渐渐退到了失败边缘。随着攻城主力的不断涌入,守军人仰马翻,横屍满地。

封骥看得真切,匆忙将我推进马车内,挥起马鞭直冲城门。边骑接踵冲杀,其余骑士冒着箭雨掩护,他们竟杀出一条血道,疾风般卷出了城门。

城外,裕王的军队弥漫了整个原野。搅着漫天风沙,天空似被撕裂了几道口子,彤云翻滚,火焰燃烧。突围出去的封骥的散兵,像是茫茫无际的沧海里闪烁跳动的几颗黑点。黑点时而出现时而隐没,眼看就要远离皇城,销声匿迹了。

我变得绝望,不禁惊呼道:“司鸿宸,快来!”

突然,我依稀看见後面几骑影影绰绰的飞驰身影,愈来愈近,像一条火龙朝这边隆隆聚合。

“侯爷,他们追上来了!”殿後的骑兵一声惊呼。

话音刚落,只听低沉的噗噗之声连响,後面几骑护兵便突然落马。

封叔怒喝一声放箭,手里的马鞭抽得更是凶狠。追与逃之际,玉带河就在眼前。

玉带河耀人眼目的白,烟雾翻卷,蜿蜒如潮,河风扑在面上,入骨的热。

司鸿宸的追兵旋风似的卷了上来,又听得噗噗两声,掩护马车的两骑也不见了踪迹。

“韩宜笑——”

我听得清晰,从车内伸出头,朝紧追而来的司鸿宸喊:“我在这儿!”

司鸿宸的马儿靠近封骥,两人刀剑相拼,火花四溅。如此几个来回,司鸿宸整个人凌空飞起,死死扑住了马端上的封骥。受勒的马扬蹄嘶鸣,两个人轰然倒撞落马。几乎同时,包抄而来的追兵截住了剩下的骑兵,双方从马上攻势转为地面战,原野上刀剑交错,一片杀声。

酣战之中,封骥渐渐力气不支,他刀剑撑地,不住地喘息道:“裕王,封某愿送全部江山,只求保住性命。”

“原来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司鸿宸凛然而笑,“敖生於天地,历经生死大劫,心无浮沉,唯以宏图大业为根本。封骥,你为人狭隘,终将大毁!”

封骥捶胸顿足地哭喊道:“早知天意如此,封某何必有此蠢举!我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养育多年的谦儿,虽九死不能赎罪啊!”他拜倒在地上,长哭不已。

我冷眼旁观,朝封骥鄙夷地啐道:“假惺惺。为保全性命,连阿谦都搬出来了,他明明是你害死的!”

司鸿宸不再理会封骥。他拉我入怀,眸子里依稀有一点水光,却笑着说:“我真蠢,怎麽会听你的话,任你胡闹呢?你一走,我後悔得要死,当即整队出发,一路杀将而来。对於阴险之人,我们如果按照常理出牌,反而会将自己拖入危险中。”

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脸发烧似的烫,说道:“倒没想得这麽多。”

“还好,我俩还是团聚了。以後不许胡闹,听见没有?”

他拍拍我的肩,动作轻柔,像是在哄着不懂事的孩子。

我望着他的脸,柔软地笑了。

正在此时,却有沉雷隐隐,那轰鸣声竟然来自脚下。眨眼间,地动山摇,四处摇晃得近似可怕,耳鸣声不断,那声音在薄薄的一层耳膜叫嚣沸腾。此时四面的景致漾着一片青灰,树木眨眼变得枯萎,连司鸿宸的面目都变得模糊起来。

飞沙走石,不远处的村庄冒起浓烟,大片房屋轰然倒塌,顷刻间整个村庄夷为平地。人们尖叫着,哭喊着,伴随而来的又是强烈的摇晃。

所有人都被摇得站立不稳,纷纷倒在地上。大家被这匪夷所思的恐怖震慑住,一时愣怔着不知所措。

一棵大树拔地而起,正朝我压来,司鸿宸抱住我一个滚地,惊呼道:“这是什麽情况?”

我已经醒转,大声喊:“地震!地震了!”

强烈的震动足足持续了几分钟,当震感消失,我环视周围疮痍,几名骑士伤亡惨重,有的被飞石当场砸死,有的被压在树下直呻吟,我惊骇地望着这一切,更深惊心动魄的是司鸿宸。

他的整条腿被尖锐的树杈横穿,鲜血不断地渗出。我心痛地叫他,想去抚摸,又不知道怎麽办,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攥住我的手,咬紧牙,满不在意地一笑。

“别慌,我不会有事的。”

他微微运气,双手使力要把树杈拔出,我不忍看,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一道寒光刷地闪过,直直冲向司鸿宸。

封骥狰狞可怖的脸。

我下意识地惊呼:“小心!”

躲不开了!耀眼的寒光一晃,刀剑刺进了司鸿宸的後背。

那一刻,有血流汩汩的幻觉。

司鸿宸已经拔出了树杈,眼睛往下一沉,急速一个回身刺去。封骥要撤身已经迟了,鲜血沿着胸口直线淌下,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司鸿宸,捂住胸口,踉跄地後退了几步。

司鸿宸站了起来,目光如寒刃,向着封骥步步逼近。

封骥步步後退,玉带河水泛滥,他已无路可退。他的眼里暗影重重,充满了绝望。

隆隆如雷的轰鸣声,玉带河豁开了一道巨大的断裂层,翻滚的江水倏然不见。断裂口越撕越大,深邃不见底的裂谷不时喷射出滚得通红的岩浆。

封骥後仰着站立不住,凄惨的叫声在深谷回荡,消失了。

山河巨变,发生得如此迅猛,谁也逃不掉,真的是迟了。裂谷张开血盆大口,无情地将一切吞噬,人类、鸟兽、村庄、田畴…

一株扎根泥土的矮枯藤,勉强支撑着我和司鸿宸的身体。我们悬在裂谷半空,知道坚持不了多久。泥土在不断地松落,司鸿宸身上的血几乎流乾,他苍白着脸,抱着我的手依然紧紧的。

我望着他,喃喃自语:“一起死也罢,不能陪你写传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