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目光交织。

一步步往他那里挪去。

许是也想看看我们的久别重逢,人为鱼肉,已为刀俎,观赏我们的最后一次痴缠,这一次,轩释然并没阻止我过去燕顼离身边。甚至,感觉他的架势,会很慷慨地给足我与燕顼离叙旧的时间。他于我方才坐过的坐椅上坐下,让杨莲婷为他泡一壶茶。

再不去感觉他了,于燕顼离面前蹲下。

我脸上泪水犹未干,燕顼离已笑了出来。

他脸上也有几处血污,冷竣的面容不复干净,但他的笑容很好看。依旧是那样大海般的浩瀚,包揽万物,包容着我的过错。镣铐声哗哗地响,他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血污的手掌便来抚摩我脸上的泪痕。然他的手上太多的血,非但没把我脸上的泪水揩干净,还弄脏了我的脸。他便温煦地笑。我亦笑。

我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全身大伤小伤,轩释然带给他的伤不下百处。然他知道我指的是哪一处,温和笑道:“箭伤都好了。”

“那么重的箭伤,才两个多月,便复原了么?我看看。”

我略略松开他的腰带,揭开他的衣服,他的胸口,箭伤处,一道狰狞的疤痕。许是因为开刀取箭,伤口拉的很长,很深。那伤口仍然涔着血迹。好了么,这便是好了么?大约箭伤刚刚愈合,便因我之故,与轩释然周旋,征战,那箭伤似被几度拉裂,这夏天,便溃了脓血。他善意的谎言,我不戳破。只是看了眼小莲。小莲知我需要什么,她看了眼一旁观看着的轩释然,见轩释然并无异意,便退下了。

不一时,热水,毛巾,金疮药,纱布就都齐了。

我给燕顼离擦洗箭伤的伤口,上药,缠绕纱布。

你替我挡箭,箭伤垂死,我没能在你身边照顾你。那么,便让我照顾你这一次,最后一次罢。

哪怕便连这一次,也只是徒劳,也只是形式。

一会儿,你便得死。

我也会死。

我曾说,你死,我也陪你。我会兑现诺言,陪你的。

一直在等死,自决意赴往岳州就在等死。而今,等到了你,与你一起死,我死而无憾。

这么亲近地为他缠绕纱布时,他俯低了身,衔住了我的唇,细细碾磨纠缠,唇移到了我耳边,然后柔声问我:“离开燕邦的时候,你不让我陪你回家,说你父亲若知我是月魄,便更不可能同意我们的事了。现在,他同意了吗?”

原来有一种感情,像吸了罂粟的毒,沉迷了,便再也拔不出来;原来有一种感动,不需要煸情的话,只那么一句平常的询问,便让人潸然泪下。

我压抑着情感,无声地抽噎的时候,燕顼离竟还温默地笑。

“同意了”

我扬脸看他,同样一脸微笑。

但终究,我们都知道,我这也是一句谎言。

而他明明知道,眼底还漾着舒心的笑意。

感情泉水般喷涌而出,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燕顼离孩子没有了”

我失身痛哭。

温热的大掌抚摩着我的背脊,明知再不可能,他还如此安慰道:“过些日子,我们再生一个。”

“嗯!嗯!嗯!”

明知再不可能,我也点头如捣蒜。

我与燕顼离这厢情话短长,那厢一直沉静喝着茶的轩释然却忍耐不住了,再闻我们提到他口中的那个小畜生,手中茶盏更是重重磕在了桌案上。他这一有动静,看护燕顼离的护卫立即将刀剑架在了燕顼离的脖子上。

“燕顼离”

“拂希小姐!”杨莲婷半劝半拽,将我‘请’到了一旁。

袁灏知轩释然意思,沉然放了手臂,下令道:“杀!”

“慢着”轩释然懒懒阻止,众人都望向他,我也望向他,只听他起身道:“我亲自来!”

哗地一声,他抽出了腰间配剑。

燕顼离看着他,他也看着燕顼离。

他走去了燕顼离身边。

燕顼离闭了眼。

惊骇屏息的气氛轩释然终是低眼,看着深深插-入我腹中的,他的宝剑。那是要杀燕顼离的一剑,他那样用力,完全地,刺-穿了我的身体,我腹前,剩的只是他手中剑柄,剑身,整个地,贯穿了我的身体。

周遭的人,不是在尖叫拂希小姐,便是如袁灏之流,怔惊,而凝滞地看着。

唯有两个人,呆了。

一个是察觉不对,才睁眼的燕顼离;一个是浑身如同被定住的轩释然。

呆住的轩释然,突然红了眼,嘴里吐着谁也听不清楚不明的话语,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明知这时刻抽剑,只会加剧我的死亡,也本能地,将那把会要我的命的宝剑自我的身体里抽出来。好像只要抽走了那柄剑,我又是好好的了一样。

宝剑倏地抽出的那一刻,我身体时的鲜血被带出,飙溅三丈之远。

倒下去的那一刻,杨莲婷从我身后扶住我,他尽了心意,然惶恐之下,手臂战战兢兢使不了力,他跌倒在地上,我跌倒在他身上。

“拂希”燕顼离才短促地叫了我一声,已是一口鲜血喷出。

“你为什么要扑过来!”轩释然眼睛通红地叫道。

他二人异口同声,一个吐血伤身,一个似失了魂。失了魂的轩释然紧接着又重复着叫道:“你为什么要扑过来!”

“你为什么要扑过来!”

他颠狂的声音传递回响在整个院落,凄厉如鬼哭狼嚎,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然后他发了疯般,举剑就刺往燕顼离的身体。明明他刺的也是燕顼离的腹部,却偏偏刺不中似的。第一剑,落在了燕顼离的肩头;第二剑,落在了燕顼离的手臂;第三剑,落在了燕顼离的腿骨又一剑,狂乱地扎进了燕顼离的腿骨,当他接下来的一剑终于对准了燕顼离的腹部对,他是对准,而不是刺准瞄准的,他根本刺不准地方他将剑尖对准燕顼离的腹部,然后要扎下去

“剑下留人”

是谁的声音?

哦,是擎天侯。

与擎天侯联袂而至的,是一脸仓皇的燕太后。

擎天侯与燕太后两人俱是风尘仆仆,显然赶了很久的路,大齐第一美男子擎天侯向来的潇洒出尘削减了几分,狐媚的燕太后也平添了几分良家妇女的贤惠温淑。见燕顼离伤重被俘,燕太后悲恸,然惊见我腹上那样的流血,那个窟窿里的血冒啊冒,涌啊涌,她已尖叫一声,扑了过来。

“拂希!”

“拂希!”

婆婆,我向她伸出了手。

婆婆,我还能再叫您婆婆么?

明明对准了地方,被擎天侯,被他的父亲大人熟悉的声音搅扰,他手中的力道,剑身便不足以贯穿燕顼离的身体似的,只扎进了皮肉,然后他使力扎着,扎着,却力气耗尽了一般,扎不进去。

擎天侯已经过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擎天侯,惟独他,还坐在地上,扎着

擎天侯看了看杨莲婷抱扶住的我,看了看燕顼离,又看着轩释然,然后言辞凿凿地爆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都转不过弯的,消化不了的话:“释然,燕王乃我与燕太后所出的子嗣,长你十三日,是你的二哥,你们是亲兄弟!”

擎天侯叹着气道出了这样的事实,语气,目光,如为燕顼求肯,让轩释然罢了杀手;亦如请求轩释然,他爱子对他风流罪证的宽恕。

燕顼离屈辱地闭上了眼。

所有的人都愣了。连呆兀的轩释然,背部也僵硬了一下。他的剑还扎在燕顼离的身体里,但再没继续扎下去。

擎天侯见轩释然未作反应,竟是屈身跪拜,以官场身份道:“下官恳请将军饶犬子一死!”他是侯爷,然轩释然早已是摄政将军,不说边境战事,就是朝中政事,废黜皇帝,拥立新帝这样的事也是轩释然做决定,再修书于他,轩释然的权职,早在他之上。

在爱子面前,跪求爱子饶犬子一死

前面已有‘大公子’事件,继‘大公子’事件,此间又钻出了‘二公子’‘三公子’事件。

而始作俑者,还是他的父亲大人。

情谊深厚,最敬重的父亲大人哦。

大公子事件还好,他伤怀了一日,翌日便待之平常了。他还是他,便是有个大公子,还是父亲大人最爱护的世子。而今呢,而今又多出个二公子呢?便是父亲大人最爱护的世子。他知

道的。但这样的事,一桩接一桩呢?第一次可能痒,第二次就可有痛了父子情谊呵

然所有的痛,都比不得那逶迤一地,红艳艳的鲜血更让他刺目了。

此间,唯有那鲜血,让呆兀的他有了一点反应。

甚至,二公子三公子的痛,在那一片红色的触目下,都不痛了。

或者根本没有痛过,自那一剑贯穿了她的身体,他就麻木的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他丢开剑,一寸一寸爬了过来。

对,他是在爬,他是真的在爬。

他没有受伤,却好像伤的体无完肤,连站起来,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伤的最重的那个人,才是他。

他抱住了我,将我不断冒血的身体贴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痛的那么厉害,都感觉的到,他的身体,在不断哆嗦,不断颤抖。“轩释然”我虚乏地,温柔地叫了他一句,他才有了些生气,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哭道:“拂希拂希”

大滴大滴的温热液体,不间断地滴落在我的面颊,伴着轩释然失声的痛哭,那么的无措,那么凄楚,那么地痛悔

“轩释然”

从不曾恨他,便是戈壁上射向我的那一箭,便是占有了我,便是落下了我的孩子。这时刻,这次第时,满眼里,更是充塞满十七年,我们共同缔造的,美好而珍贵的记忆。

我开甫出世,他抱住我,在我额上烙下第一个吻。

秦家从京城迁往汶州,第一次与我分别,他低头看我,眼睛亮若天上星子:“丫头,等我”

十三岁那年,他夺走了我的初吻,那样霸道蛮横的唇舌交缠,他得逞夙愿很高兴,却怕我翻脸和他理亏,不但不赔礼道歉,还将我羞辱一番。

他道出我什么都喜欢,就是没有最喜欢的,便不服气地问他,那你有最喜欢的吗?亦是那吻过我的唇,轻轻衔住我的,温软地与我诉说:“我最喜欢,我的丫头”

他的好,他的情深意重,我从来都记得,从来都知道。

“轩释然”我哽咽地呼唤着他的姓名,伸出手,抚摩上他潮湿的脸庞。

“拂希!”轩释然应着,将脸埋在我的脖颈,泪水不断地滴落。

“轩释然”我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无力地摩挲着他的面颊,珍惜地感触着手指的触感,绝痛,而快乐地笑着,我的另一只手,从我染血的衣带里侧摸出一样物会什,颤抖着

举起来,举到他的面前,笑的眉眼弯弯:“轩释然你看哦我没有把狻猊玉扔掉,我不舍得扔掉”

我柔软地笑道:“我扔出去的是随手在溪涧里拣起的一块小石头,我是不是很聪明?”

“给你,”我把狻猊玉放到他的手心,恋慕地望着他道:“这一次我是真心送给你的”

轩释然将狻猊玉和我的手一起握在手中,贴着他的面颊,指缝里有湿濡的痕迹流过。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早在等着这解脱,等着这一刻,然临到了,却不舍得,不舍得离开抱住我的这温暖。十七上,那温暖早润物细无声地淫浸进我的身体、骨血,其实早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闻得你纳妾,在平阳皇陵的时候,在病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世间有一种情感,有时候不能说出来。我是如此地,理解阿姊。这一刻,方如此地理解阿姊。与其活着,不如归去。

最后的时刻里,我竭力蠕动自己干涸的唇,期望地道:“轩释然,你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句丫头”

压抑的感情再控制不住,如洪水一样地奔流,轩释然抱住我,痛叫道:“丫头!丫头!丫头!”

自从我十五岁那年,我们的婚期被战事延误了,他出征后,我和亲后,他再没这么叫过我了。

我听着他的声音,望住他的脸庞,泪水决堤,模糊了眼,最后的时刻里,亦是呼唤道:“轩释然”

“丫头!”

“释然”

随着低迷下去的音调,我抚摩着他脸庞的手耷拉下来,接着是轩释然惨厉的痛叫,剜了心般悲惨着:“丫头!”

释然。

唤迟了十七年的两个字。

终是这么唤你,

第一次这么唤你,也是最后一次。

帝宫春第二卷和亲燕邦095此情待追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苍冥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悲欢离合之情,岂待今日来追忆,只是当年却漫不经心,早已惘然。

当年情深不知,今知已年华早逝。

手耷拉下来,在轩释然怀里阖了目。最后的两个字,那一句释然是什么意思,他或许不知,甚至于世人都不晓得,我却是明白的。罢了罢了,叫一句释然,死在他的怀里,便是惘然,也无遗憾了。

而本身就没什么遗憾,便是待在燕顼离身边的那些岁月,我也是世间最幸福、最快乐的女人。若不是垂死之际,又如何会那样叫他?活着的话,我总是会与燕顼离过一辈子的。而知燕顼离是擎天侯府二公子,知燕顼离是轩释然的二哥,燕顼离的性命再无忧虞,我这一去,是真正了无牵挂了。

意识虽然一丝丝一缕缕被抽走,仍感觉得到腹上血洞不住地冒着血,以血洞为中心,疼痛蛛网似地发散着。替燕顼离挡了这一剑,也算还了戈壁那一箭的恩情,便是从此天人两隔,欠燕顼离,也欠的少一些。

轩释然抱着我,搡着我,还在声泪俱下叫着丫头,燕顼离似乎也爬了过来,更有擎天侯等人旁观者清提议快请大夫,然后轩释然便像醒悟了过来,抱起我,边跑边叫着师父。

然后,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有思维时,我在做梦,一个梦接一个梦,梦里全是母亲和阿姊,她们说她们很想我,来接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终于有一天,听到了南宫乾与轩释然等人的对话声,我确定自己还活着。

“师父,这是第二十三天了,拂希”

“你应该庆幸,她还有心跳,还没有死。”南宫乾似乎在我手臂上扎着针,但我感觉不到疼痛。南宫乾叹了口气,又说道:“你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从她腹中穿过,不说一个柔弱女子,就是一个健壮的练家子也该没命了。也是她运气好,剑身既没伤到她的骨头,也没伤到她五脏六腑,不然,就是有凤血宝玉也救不了她。”

南宫乾的手在我心口探了探,叹息道:“幸有暖玉温暖她的心脉,不然早死了。她心口比前几天更暖和些了,再过几日,身体的温度都暖过来了后,差不多就该苏醒了。”

这日起,我便有着清醒的意识。虽醒不来,不能言不能语不能动弹,但我是活着的、有意识的。我知道每日有很多人看顾我,擎天侯、燕太后、释冰清轩释然和燕顼离就更不用说了。他二人虽是兄弟,但隔阂已久,我人事不省,两人倒是没那闲情逸致兵戎相见,却似乎这些日子以来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便是同在我的卧室里,彼此也自动将对方无视。

“师父,”我有意识已经七八日了,轩释然感触着我身体的温度,焦灼道:“又过去七八日了,这都一个月了,拂希怎么还没有醒转过来?”

今日自看顾我身体状况后,一直就心情沉重的南宫乾终是开口道:“她毫无求生意志,再是有灵丹妙药,也无法妙手回春。”

是啊,我毫无求生意志。

便是知道燕顼离再无性命之虞,我也没有求生意志。

“怎么会没有求生意志?”

轩释然呻吟般说着,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有一双很温暖的大掌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很安全很踏实的感觉,我便知道他是燕顼离不是轩释然。他将我的手放到他脸上摩挲着,我便感触到了他瘦削的面庞、扎手的短髭,憔悴如斯的人是燕顼离么?可燕顼离从不留胡子的。依旧沉睡着,活死人似的沉睡着,不能言语,但心里太痛,一滴眼泪自然而然从我眼角溢出。轩释然臆声,似惊似喜。

“拂希”燕顼离便悸动地叫了我一声,他久不说话,乍开口之下,声音犹如生锈的锅炉碰撞之声,不同于轩释然话音的嘶哑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