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嫣红唱完后,西陵夙并没有说什么,仅是起身,带蒹葭离开青楼。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除了打赏了不菲的银票。

走在夜灯满上的街道,蒹葭依旧拿着扇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西陵夙,直到,西陵夙停在一间客栈:

“今晚不回去了。”

他断然说出这句话,终是把蒹葭神思漂游的状态拉回,几乎没有思考,她脱口而出一个‘皇’字时,已被西陵夙稍回眸,淡极冷极地一笑:

“难道,你以为,我会带着你宿夜不归?”

是啊,她是什么,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不过是他用来试探什么的一枚棋子,连在她跟前掩饰都不屑的棋子。

倘若说,以前,还有些许疑惑,今晚,他的举止分明已告诉她确定的答案。

即便刻意回避,都不得不娶面对的答案。

只是这一次,是他第一次在她跟前,没有自称‘朕’。

“夜深了,是该早些回去,也免得家人担心。”她轻柔地对上他的这句话。

月华如水下,他有着比皓月更让人心动的俊逸外表。

可,这样的帝君,是爱不得的。一如,月亮高高在上,却始终太过清冷,没有太阳的灼热。

唯有让自己淡然,心,才不会疼,也不会失……

第二卷胭脂淡淡宫心计第七章情漫漫(6)

按着原路折回谷底,一路行去,他没有牵她的手,只是沉默地走在前头,当然,即便她走在身后,他眼角的余光仍是能瞧到她的。

晚上有个好处,就是这小镇民风淳朴,很早,大部分人家就都熄灯歇息了,也使得路上的人并不多,蒹葭借着夜幕遮掩,瞧她的人更是不多了。

一直走出小镇,雇了马车送到离那座山不远的地方,马车夫好心地说了一句,这里入了夜人烟罕至,可得当心着点。

西陵夙笑着付了银子,只戏谑地指着蒹葭,说她其实并非是人。清冷的月光拂在蒹葭本来太过白皙的脸上,加上美得不像凡尘女子该有的眸子,倒是把那车夫骇得接了银子,就驾着马车离开。

西陵夙十分开心,第一次爽朗地笑起来,是的,爽朗。在宫里,他纵然是一直笑的,却总是没有这般真正地笑过,从唇边一直漾进眼底的笑。

她凝着他,发现失态时,方局促地低下脸去。

“好好跟着朕,指不定,这荒郊野外,有什么歹人,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恢复自称‘朕’,率先步上山去。

“是。”她应声,拉起裙裾,才能跟上他渐快的步子。

一路行至山下,竟连驻守的禁军都是没有的。

蒹葭当然不会知道,一切都是西陵夙的安排,她又怎会瞧得到西陵夙嫌碍眼的禁军呢?

山路很黑,树影摇曳间,加上这份寂静,其实,是让她有些胆怯的。

“怕了吗?”他突然沉声问了她这一句,好似洞悉了她的畏缩。

“臣妾……”她想说不怕,但,这两个字在舌尖绕了大半圈,却还是说不出口。

“呵,这世上,哪来什么鬼神,若有,也是你心里臆想了,才会吓到你自个。”他嗤笑了一声,稍缓了步子,让她能紧跟在他身后。

而靠得那么近,或者听了他那句话,她忽然发现,哪怕前面的路再黑,都不那么令人心悸了。

好不容易爬到来时的那条小路,她有些气喘吁吁,他停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她已紧跟着走了过来,接着,是她吃疼的低唤了一声。

就着月光瞧去,是他走错了路,这条路旁,栽种着一些短小的荆棘,他穿着靴,踩下去,不至于有什么,想起她穿的是丝履,待要喊她绕开走时,她倒是跟得紧,一脚就踩了下去。

不过,她唤疼,也是第一次。

回身睨向她,她犹豫地想继续走,但明显那荆棘的刺透过丝履,扎进足底,是疼痛得紧,她走了一步,还是滞在了原地。

“谁让你们出来的,退下。”忽然,他开口斥出这句话,她这才发现,原来,她和他身边一直跟着一队禁军。

想来也是,毕竟他是帝王之尊,怎会独自出去,身旁没跟个人呢。

只是,这队禁军确是隐藏得好。

“坐下,如果不想明日走不了路。”他见那队禁军继续缩回暗处,指着一旁的山石,道。

山石就在她身后,只需往后一坐,便成了。而他却半蹲了身子,扯去她的丝履,就着淡淡的月光,将那足底的一根尖刺拔了出来。

他的手势极快,甚至都不觉得疼,那根刺就出来了,她的脸晕红着,第一次,被男子将足握于手心,始终是有些羞涩,何况,她走了这大半日的路,足底出了些许汗,不知道是否会有些什么其他的味道。

这么想时,他已放下她的莲足,声音里带着哂笑:

“爱妃以后记得在履底搁些香料。”

果然——

她的脸红得愈发厉害,却骤然被他抱起,他手上的伤虽然早就好了,可这么抱着,总是不妥的。

她想说些什么,他却让她噤声,大踏步地朝里行去,待走到小路那,才把她放下,瞧她忍疼侧身走了过去,又接着抱起她。

而她脸上晕红,变得烫灼,她拼命将自个的脸埋底,他一直抱着她,走回谷底。

谷底,除了先前那批禁军外,一切没有任何异常。

然,浸泡温泉的诸妃,却是出了事……

第二卷胭脂淡淡宫心计第八章牵念深(1)

温泉不知什么原因,变得分外烫灼,使得诸妃没有浸泡成温泉,意兴阑珊地纷纷回到各自的院内,一直到晚膳,本等着与帝君共进晚膳,因着帝君迟迟不归,变成了诸妃伴着太后草草用了晚膳。

当西陵夙带着蒹葭出现在甬道那端时,即便,诸妃都各自回了院落,却也有徘徊在院内不死心的,譬如言妍就是其中一位。

那样恩爱的场景落进言妍的眼底,无疑是添堵的,她嘴角冷冷勾起,一拂衣袖,便进得室去。

蒹葭低垂着脸,才要请安后,回到自个屋中,突然西陵夙一手揽过她,看似暧昧十分地附在她耳边:

“今晚,陪朕罢。”

他暖暖的气息在她的耳边萦绕,可,她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脸红,只是抬起倾世无双的眸子,眸底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轻声:

“是。”

她柔顺地任他拥住,其实,在他说出那句话时,越过他宽广的肩膀,她瞧见,长乐院中,那一抹孑然而离的身影。

是太后。

回身,不再去瞧太后的身影,她不要去想这些了,否则,她怕,她真的没有办法尽好自个的‘本分’。

依在他的怀里,其实,一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带着温暖,带着悸动,却隐隐有些不安。

难道,她真的对他动了感情么?

这个念头浮起时,她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一下头,这一摇,明显是失态的,而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更快地将她带进翱龙院,隔去外面所有的视线。

太后风初初收回目光,身后是玉泠关切的声音:

“小姐,皇上安然回来了,您早些安置吧?”

“哀家只是担心蒹葭是否安然。”太后冷冷说出这句话,想转身,却一步都难以迈开。

“是,小姐是担心蒹葭,奴婢说错了。”玉泠也是从小伺候太后的,自然知道主子的秉性,也知道那些过往。

“玉泠,哀家是不是错了?”风初初在回到室内,只剩她和玉泠时,忽然问出这一句。

“小姐没有错,如果有错,也是那些负了小姐的人有错。”

太后闭起眼睛,猛然摇了摇头:

“无论他做什么,哀家都不会难过的,都不会。”

话纵是这般说,泪却是掉落下来,一颗一颗溅落在衣襟,犹如断线的珍珠,落地,却终是碎去,再无迹可寻。

“小姐,早些歇息,您如今的身子可是要保重啊。”

太后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眼泪悉数逼退回去,神色恢复傲然,只在唇边勾起弧度:

“哀家明白。这太后的位置,只有哀家坐得。其他人即便产得下帝嗣,都是没有命活到那一天的。”

这一语,有着血腥的残忍,而,在不远处的翱龙院,西陵夙甫进室内,就倦倦的瘫坐在榻上,等到宫女进来伺候洗漱,邓公公第一个发现,皇上仿似感染了风寒,额头烫得紧。

一时间,忙传了随行的院正来瞧。

西陵夙从小到大,除了数日前受伤外,一直都甚少染病,也正因此,这一次的发病来势汹汹……

第二卷胭脂淡淡宫心计第八章牵念深(2)

院正的诊断,是皇上旧伤方愈,中暑又加上劳累,才导致圣体违躬,开了方子,并吩咐医女熬好汤药呈了上来。

中暑?是因为她不小心在马上睡着,他没有立刻唤醒她,又下意识替她遮去烈日的缘故吗?

她不知道答案,只从医女手中端起汤药,亲自坐在榻旁,用银针试毒,手背拭温后,在邓公公稍稍扶起西陵夙时,亲自慢慢将汤药喂下。

这个时候的他,宛然像一个孩子,没有睁开眼睛,但在尝到苦苦的汤药时,便是死抵着牙关不肯用下去。

她沉思了一下,询问院正,得到允可后,另取了蜂蜜来,舀了一勺汤药后,将蜂蜜涂在调羹的顶端,复递至他的唇边,他尝到蜂蜜的甜味,原以为趁他齿间微开时,能将汤药送下些许,却没有想到,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睁开,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凝着她:

“朕不是三岁的孩子。”

只说完这句话,他从她手中,端过那碗药,不用调羹,一气饮下。

他当然不是孩子,而是她的举止未免像是在哄孩子罢了。

因为,她怕不喂下这些药,这病发得更加厉害,而他又明显不是因着病,就会暂停料理政务的君王,如此,病情反复,龙体岂不会拖垮。

她瞧他不再理她,倦倦地复躺了下去,便摒退了一众人等,独自,坐在他的龙榻前。

钦圣夫人这个位分,除了带给她殊荣外,还有能陪伴在他榻前。

药效上来,他呼吸渐渐均匀,她记着太医的吩咐,将两床厚厚的被子替他紧紧盖着,等发一身汗,到第二日也就好了。

可,汗没有发出来,偏是到了后半夜,他的温度越来越高,她瞧了一眼旁边放的水,记得老家时,若她生病,阿娘便会用棉巾蘸满冷水,替她敷在额头。

这个法子应该是切实可行的吧?

她照着做了,但,这温度除了敷上时能觉到额头冷去些许,他的情况是不大好的,睡得甚至不安起来,急唤了院正,也说皇上的病来得突然,但若用药强压下去,恐怕反会让龙体承受不住,还不如用这法子暂时消退些温度。

院正瞧了一眼半宿未阖眼的蒹葭,又道,这些事让医女来做就可以,娘娘千金贵体,可在旁稍作歇息,等皇上醒了再过来不迟。

蒹葭明白院正的意思,如此,皇上即便醒来,看到的也是她在伺候,全然不知是医女所为。

但,她要的,又岂是这些呢?

她越来越清楚,或许,她在他身旁的时间不会很长,假怀子嗣,不管太后图的是什么,她的命在两宫微妙的关系间,终究是悬在一线的。

而她,只想在不多的时间内,能陪着他。

陪着他,看着他或慵懒,或洒脱,或淡淡,或哂意的笑,都是好的。

很奇怪的感觉,她对他或许,真的动了不该动的情……

她摇了摇头,借着摇头,让院正守在室外,继续将冷水巾替他敷起来。

一块块的冷水巾敷上,敷到晨曦微露时,他的手骤然覆上她的手腕,低低地唤出两字:

“奕……翾……”

只是简单的两字,撞进她的耳帘,恍如雷殛……

第二卷胭脂淡淡宫心计第八章牵念深(3)

奕翾?

其实,这两个字,她是第一次听到,但,竟让心底仿似被狠狠砸了一下,难受得紧。

她仓促地替他敷上冰冷的棉巾,仍是看到,纵然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下,他干裂到有些起皮的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却极浓的微笑。

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微笑,虽然,她见过他无数种笑。

但,惟独这种,是最纯粹的,带着宠溺,是的,宠溺。仿似他的眼前,有着那一位让他想宠溺的人儿。

所以,奕翾这两个字的发音,该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吧。

没有来由地,她能确定,那是名女子。

可,宫里,没有一位嫔妃唤做奕翾。

接下来,他唇角只含着那抹笑,然,再并没有梦呓一句话。

天际快要亮时,蒹葭唤了医女进来伺候,她则在他即将醒来前,出得室去。

熬了一个晚上,总算他的体温是下来了,不再像昨日那般烫灼。而她并不想被他认为别有用心地伺候他,所以,她识趣地退了出去。

况且,她如今对外宣称的身孕,也不宜让人知晓,她伺候了一晚。

睡在外室的喜碧扶她刚出了翱龙院的院门,对过长乐院的院门在却已是开了,太后风初初披着一件轻薄的披风,正由玉泠扶了出来。

“臣妾参见太后。”她忙行几步,走到太后跟前,福身请安。

“哀家说过,不必多礼。你这丫头,自个身子如今这样,还伺候皇上一整宿,真是让哀家心疼呐。”太后扶起她的身子,语意里满是关切。

“回太后的话,臣妾的身子不碍事。”蒹葭低眉敛眸,十分恭顺。

“好了,哀家知道你心里着急皇上,但以后,切不可再这样了。喜碧,扶娘娘回去好好歇着,若再让娘娘这般操劳,哀家为你是问。”

“是,奴婢遵旨。”喜碧忙应声。

太后没有再多客套,才要由玉泠扶着往翱龙院而去,却听得蒹葭在她身后,带着几分期待开口:

“太后,臣妾有一事相问。”

“何事?”太后停了步子,回身望向蒹葭,却是温柔的。

“臣妾的阿爹阿娘是否安好?”

这几日,岭南那边已经燃起硝烟,无疑,沧州必然会被波及到,这点,让她怎能不忧心呢?

虽然太后愿意去接阿爹阿娘也是另有目的,可,总归是好过如今让她心底放不下罢。

“哀家已让太傅府的家丁去接,这几日就该到帝都了。你大可放心。”太后温柔一笑,宽慰道。

“臣妾谢太后。”蒹葭深深福身,太后已然转身,朝翱龙院行去。

“小姐,这几日,您并没让奴婢去知会老爷这件事啊。”待到离得蒹葭远了,玉泠不解地轻声问,以往太后和太傅传递话,都是由她和喜碧代劳,可,太后应诺蒹葭以来,确是没有吩咐她传过这话。

“呵呵,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难道,这帝宫深深,是那些寻常百姓能进来的地方么?”太后虽是带笑说出这话,这笑,却截然并非全是笑的意味。

眼下,岭南那边兵荒马乱,皇上的眼线必定也关注着那,她才不会去贸然做这些傻事。

“太后不是说过——”

是,她是说过,若蒹葭好好的,她会想办法让她们骨肉相见。

然而,这宫里,有几话,是该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