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士兵以往皆是他的亲兵,但,回想起来,从西陵夙遣他护送废黜太子西陵枫往岭南去的那段日子,帝都就该有了变化。

这些亲兵,不啻在那时已混进了西陵夙的亲信,是以,如今才会反戈向他。

而他在岭南期间,恰逢圣华公主的叛军起义,西陵夙却并不着他就地迎战,只让他依旧按着归程回到帝都,他本以为,那次返回帝都,西陵夙必将他的二十万亲兵悉数收回,是以,在那时,他就准备趁西陵夙巡行至避暑行宫时,和太后里应外合,行谋逆之事。只是没有想到,西陵夙反是将这部分亲兵编进左军中,再让他率领后,同太尉、翔王一起出征岭南。

如此,却是给了他自以为最大的契机,利用人不在帝都内,暗中布下杀手在行宫,但,那一次,又因着天灾被延改,直到,西陵夙和蒹葭失踪,他暗中命死士终寻到西陵夙因着蒹葭的伤势,暂时滞留在离温莲山不算太远的魑魅山中,于是,那一次,正好借着天灾失踪的源头,将西陵夙除去,再由太后稳定前朝的人心,最后将太后一并除去。

只是,看似成功了,殊不知,自己辛苦盘算的一切,今日还是败了。

不过,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呢?

他还有死士,这些死士虽见不得人,但,眼下,就在殿外隐匿着,只需他退出去,凭借这批死士,他都能逃出生天。

这般想着,他握住剑的手,又添了几分的力,他本骁勇于沙场的王爷,即便暂时败了,又如何呢?

何况,西陵夙确确实实曾为了蒹葭滞留在魑魅山,由此可见,他对这女子是在意的。

但——

联系眼前的情形,假如说,从魑魅山开始,就是西陵夙识破他计谋后,一出铤而走险的布局呢?

一念至此,生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呵呵,看来,隆王是借着这一胁迫,承认了自个谋逆弑君的罪责啰?”西陵夙缓缓走出灵枢,依旧笑着,眼底的目光却是冰冷漠然的,这份冰冷漠然正对上蒹葭的眼睛,她的眼底,却再做不到平静,有着瞬息的惊讶,接着,是淡淡的雾气湮上。

隆王的那一转,她终是见到了西陵夙,是他,他没有死,如果,刚刚,她的手伸进灵枢,是不是就能提前触到,他并不是冰冷的尸身,而带着暖融的体温呢?

只是,当时没有做,现在再想,不过是臆想罢了。

她看得懂他眼底的冷冽——

温莲山岩浆崩融时的生死与共,魑魅山的平静相处,那晚遭袭前到的护全,点点滴滴,烙进她的心底,却始终,抵不过他眼底的冷冽。

与其让她听到他的选择,是弃她的命于不顾,她何不自己做个了断呢?

她不怕死,怕的,是听到残忍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

好像,隐隐约约中,也有这样一幕残酷景象发生,但,她要再去细想,脑海里,只有一片空茫。

又是臆想罢?

反正,她刚刚就准备死了,虽然,此刻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皇上,叛臣贼子,岂能姑息呢?”她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到,隆王意识到不妙,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忍伤她的,手中的锋刃纵往后挪了分毫,她的颈部恰是自动的凑了上来。若不是这分毫,凑上的力度足以割断她的咽喉,可,饶是这样,她的喉口依旧有鲜血喷溅而出。

喉口,疼痛,那种疼痛,让她有理由闭上眼睛,旁边,似乎开始嘈杂,她的身子却被人掳紧,往外掠去,足离地的感觉,好像灵魂都出去一般,很漂浮,也很轻松。

只是,身体越来越冰冷……

永安三十六年七月初八,隆王意图谋逆,被帝识破,以计相回,于群臣跟前,揭穿隆王谋逆的面目,隆王情急之下,挟持帝之宠妃,负伤逃出帝宫,不知所踪。

三十六年七月初九,帝颁旨,苏侍中为隆王叛党余孽,按罪当诛九族,但念及曾有功于社稷,只将其一人行腰斩之刑,府中家眷悉数充作官奴,胥司空被隆王蒙蔽,导致险些助纣为孽,着其于府中思过一月。

钦天监刻意瞒去奎镇长官早前就观测到温莲山异样,恐有岩浆爆发预兆的折子,处斩刑。

同日,被隆王讹称受刺重伤的,实则囚禁的汝嫣太师由帝亲自接出,封汝嫣太师一品国公的殊荣,同被囚禁的海公公、司徒也得到嘉奖,赏良田百亩。

这位看上去初登大典,羽翼未分的帝君城府心计确是深的,既不动声色地铲除异己,又对其余诸臣以警示,这警示无非就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不仅是亡,更是一败涂地。

另,和帝都暂时失去联络的归远再次恢复联络时,却传来捷报,原来,安太尉借着散步瘟疫的谣言,令圣华公主的孽军不敢大举进攻归远,趁其犹豫不前时,绕到其身后,截断其粮草,圣华公主觉到上当时,立刻大举进攻归远,却未料,此时的归远早布满了瘴气,圣华公主的锦军甫进城,便纷纷倒下,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只戴着特制的阻去瘴气的面具,安太尉生擒圣华公主,破了锦国的孽军,不日即凯旋,班师回朝。

风初初立在关雎宫的中庭,玉泠正向她禀告完前朝的变化。对于太傅,显然并不是西陵夙忘了发落,而是,另有缘由罢。

若说隆王、附和的苏侍中谋逆,那最早宣称西陵夙在虚谷寺为民祈福的太傅,又当处什么罪呢?

她涩涩地一笑,手抚上已经隆起的小腹,时至今日,蒹葭的身孕当着诸臣的跟前,被隆王言称小产,那么,不管蒹葭如今是生是死,即便被救了回来,于她都没有用了。

而这宫里,再没有人可以成为偷龙转凤的代孕之身。

谋了这么多,策了这么多,没有想到,却是功亏一篑,甚至是,溃败到再无翻身之日。

全在西陵夙的一念间罢了。

“皇上驾到!”宫门口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仍保持着仪态万千的样子转身,朝向宫门外。

西陵夙只着了烟水蓝的便袍走了进来,入鬓的凤眸凝着她,在夕阳的余晖下,更见璀璨耀目。

犹记起,初见他时,他也的凤眸有片刻,是让她失神的。

面对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子,谁又能不失神呢?

只是,片刻的失神,不过是片刻罢了。

“皇上到哀家这,是来传达对哀家的处置,还是对风家的处置呢?”她悠悠启唇,姿态娴雅,仿似全然不在意,只眼神示意周遭的宫人都退到两尺开外候着。

西陵夙的唇边没有惯常的笑意,这样的他,其实是她不熟悉的,她宁愿看着他笑不由心的样子,都怕看到这样神色漠然的他。

因为这样的他,任何的情绪都窥不得。

现在的他,就是这样,站在她的跟前,第一次让她觉到,她和他之间的距离终究是隔了经年般的远。

“处置?按着太傅在前朝的言辞,若称之为欺君罔上,倒也不为过,若朕的遇险,本就和太傅有关,那就是谋逆弑君的罪。”西陵夙薄唇轻启,语意冰冷。

是啊,即便他宣了隆王的谋逆,对于风家也是不会放过的。

毕竟,对于他来说,隆王和风家皆是一丘之貉。

“那皇上,是要赐风家一个满门抄斩,还是诛及九族呢?”风初初淡淡地说出这一句,眸华流转,一字一句,复道,“若是诛及九族,想必连翔王妃也算在内,只不知,皇上是否真的要大义灭亲呢?”

简单的话语,却是带出翔王来,虽然,翔王如今生死未卜,可,这世上,若还有西陵夙真正在意的人,或许就是翔王了。

曾几何时,她连说出的话都变得这般了呢——自个不快活,也要别人不快活。

“朕只知道,若有人愿意担下这罪责,风府才能保,否则,为平那攸攸众心,朕会大义灭亲。”西陵夙的这句话,带着犀利说出,确是出乎太后的意料。

她凝定他,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她是何其聪明的女子,自然已明了西陵夙的意思,她的唇颤抖着哆嗦了片刻,指尖用力握紧,护甲深深刺进手心,却似不觉到疼痛一般,直到片刻后,才缓缓启唇:

“太傅如此,哀家也甚感心痛,但,此事,哀家久居深宫,也全然是被太傅所蒙蔽,方在前朝说出那样的话。”

同样简单的话,说出来却是不容易的,毕竟,太傅是她的父亲,可,即便是父亲又怎样?

他何时倚重过她这个庶出的女儿?

甚至,若不是他,她何至于被先帝——

轻轻地‘咯’地一声,是她的指甲生生地被折断在护甲内。

即便眼下看起来,没有退路了,可她相信,总会有船到桥头自然直。

西陵夙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眼眸深邃地凝着太后,有多久,他没有这么望着她,似乎,从三年前凯旋归来后,他就不能再这样凝着她了,今日,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这般望进她的眼底吧。那里,在说出这样一句话后,有的只是坦然,有的只是镇定,以及刻意躲避他凝视的闪烁,却没有一丝的悲痛。

她的心,果然,变了。

变了,也好。

薄唇微微扬起,他淡淡地笑着,只说了一句话:

“那,还请太后随朕一并去往御书房,朕颁这道旨的时候,希望太后能在旁看着。”

这个要求自然风初初是拒不得的,源于,这道圣旨颁下去的时刻,就是太傅命断之时,太傅是她的父亲,今日,是她的言辞,送她父亲上了路。

“好。”颔首,随西陵夙往乾曌宫而去,这一次,她和他都没有坐辇,一步步地走着,依稀,仿似又回到很多年前,她也这样跟着他,一步步走在这皇宫的甬道中。

只是,那个时候,他不会知道,她每每跟着他,心底,却是瞧着另一个人。

是的,心底。

进了宫,眼睛是不能乱瞧的,唯有在心里,把那人描摹了无数遍,一遍遍把那人,烙进心底。

然而,终究,全变了。

一如,这乾曌宫的主人,也变了。

步进御书房,西陵夙立刻吩咐人关阖房门,气氛有些讶异,更透着些许的不寻常,她颦了眉,西陵夙只轻轻击掌,旦见御书房后,用珠帘隔开的休憩室内,海公公引出一名女子来。

太后在见到那名女子时,不由得莲足一滞,目光更是一紧。

那女子的脸,竟是和她一模一样,孪生双胎,也莫过如此罢?

可,她知道,她是没有孪生姐妹的,母亲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儿。

然,西陵夙,却是找了和她一个一模一样的女子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若是让这女子以她的身份出现在前朝,岂不是,西陵夙要女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毕竟,这女子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不,脸纵然一样,声音总归是不同的,可这一念甫起,随着女子轻柔启唇,风初初的心不啻跌到了谷底:

“皇上,今日倒是下朝得早啊。”

单单这一句,无论是语调和音色,和她都是一般无二。

风初初呆怔在原地,只看到那名女子冲她笑得极其妩媚。

这是一处很幽静的宅邸,外面看起来,和一般的大户人家无异,但,里面,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在最深处的一座院落里,除去一身红色戎装的隆王,正站在轩窗前。

屋子内仍弥漫着刺鼻的药膏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这些味道来自于床榻上的蒹葭,也是蒹葭,才让他得以借着死士的拼死相护,逃出帝宫,安然地来到了这处。

或者该说,是西陵夙没有让士兵穷追不舍,才让他安然脱逃到了这处。

当然,这一切,都该是和床上躺着的蒹葭有关。

旁人可以忽略,但他却没有忽略,当蒹葭决然地抵住剑的锋刃,割破自己的喉口时,西陵夙眼底的一抹疼痛,这抹疼痛纵然消逝得很快,或许连西陵夙自个都没察觉,他却是看得分明。

想不到,像西陵夙这样一个可怕的帝王,还会有疼痛的一刻,所以他至少揣测对了一件事,西陵夙在意蒹葭!

他紧急封了蒹葭的要穴,继续以她为人质,朝殿外撤去。

西陵夙,因为在意,所以害怕士兵的穷追,除了让蒹葭的伤势更加恶化外,或许还会让他狗急跳墙地毁去蒹葭,是以,只有少量的禁军追出了城郊,就被死士阻隔,再难追上他骑上骏马,杀出城去。

而他带着蒹葭,一直行到了此处,离帝都并不远的熙沪城,这里,一直有他暗中的一个死士站,外表是钱庄,实际里面豢养的都是死士。

目前来说,还算是一处安全的歇脚点,其实,随着岭南战役的平定,坤国于他来说,或许,已没有安全的地方,唯一的去处,便是远在北漠的霸主觞国。

“殿下,这几日城里的官兵有些异常,若再耽搁在这里,我怕会误了殿下的大事,如今殿下既然已经脱逃出了帝都,这名女子留着始终是个负累,再则她若醒来,知道了这处暗点,终究是不好的,不如——”

一旁,他的亲信韩剑低声道。

韩剑的意思他懂,眼下,蒹葭的利用价值显然比不上她的存在对他是种拖累,所以,杀了蒹葭,无疑是个最佳的选择。

不过是名女子,不过是名如今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子,虽是受了翔王托付,但,他毕竟是费力留了她的命,此刻,只需他停止让大夫对她的治疗,她若死了,也全是伤重而亡的咎由自取,与他无关……

【冷宫薄凉欢色】04

思绪间,内屋有人步出,原是负责治疗蒹葭伤势的大夫。

“殿下,在下已给夫人换了伤药。”大夫在他身后恭敬地回禀。

早前宫里那名妇科大夫自然是没能跟他逃出宫来,此刻,该是早被西陵夙赐死了罢,这名大夫是先前跟他多年的军医,对这类刀伤纵然经验丰富,可连日来,对蒹葭的伤势恢复,却也都三缄其口,并不愿多说什么,唯一说的,便是会尽力救治。

毕竟,由于逃离,蒹葭失血过多,哪怕颈部伤口不深,整个人都处在极其危险的边缘。

现在,随着大夫的话,他转过身去,看着床上的人,冷声问:

“她还要多长时间才能醒来?”

“这——在下只能尽力。”大夫仍是没有松口地回道。

“殿下,此事不宜耽搁,还请殿下早作决断!”韩剑又催了一遍。

“殿下,恕在下直言,夫人的伤势并不乐观。”这一次,大夫竟顺着韩剑的话,一并说道。

隆王知道这些下属为的都是他好,耽搁在熙沪,远非是他的志向所在。

而时至今日,他终究是败了,偌大的坤国已然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殿下,觞国既然发来密函,眼下,投靠觞国,总好比在这这束手就擒的好。”韩剑见隆王没有应声,复道。

是的,除了那批死士悉数尽忠外,他的二十万兵力中的部分在宫变前,就被西陵夙偷梁换柱,在宫变时毅然倒戈,剩下的那批士兵,在那部分倒戈的士兵煽动下,眼见他成了叛臣贼子,若继续效忠,难免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纷纷投诚西陵夙,已被拆分编入到云麾将军、归德将军的帐下。

继续留在这,以区区的死士相抗,不啻是束手就擒。

其实,他滞留在这,一方面是为了蒹葭的伤势,最重要的,始终还是在等西陵枫的口讯,可,自从那一日后,即便,他谋逆的罪名被昭告天下,西陵枫却是一个口讯都没有给他。

然,这处联络点,西陵枫是知晓的。

或许,自己对西陵枫来说,根本是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世上,对西陵枫来说,本就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倘若说,西陵夙是看上去薄凉,那么,西陵枫的薄凉则是深刻进骨髓中的。

而他,可以负尽天下人,唯一不能负的,也唯有西陵枫。

“替我回密函,本王接受觞帝的提议。”

“是。”韩剑这一应声带了明显的振奋,他们的王爷总算是要重新开始了。

床上的蒹葭依旧浑浑噩噩地睡着,直到隆王集合死士,离开这处宅子,她的情况仍没有好转,当然,隆王没有要她的命,虽然离开,还是留下大夫悉心照料于她。

十日后,她终是醒了过来,可,喉口疼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夫人,您总算醒了。醒了就好,别说话,您的喉口受了重创,暂时发不出声音,您若想要什么,用笔写给在下就好。”

隆王并没有瞒住她的身份,虽然皇室碍于颜面,没有张贴告示,可,对于隆王的行动,身为军医的他是知晓的。

蒹葭很平静,也没有要纸笔,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很安静地喝下他端来的药。

大夫见蒹葭喝了汤药,复递上一用布包起来的物什:

“隆王殿下吩咐在下待夫人醒来,将这交予夫人,说是夫人的旧物。”

她接过物什,打开一看,原是面具男子最后留给她的令牌。不知隆王是何时从她这拿了去,最后,却是把这留给了她。

失血过多,使她没有任何力气,也使她整个人的气色看起来十分糟糕,不想多问什么,仅看了一眼周围,便是确定了,她不在宫里。

也就是说,那一日,在她自求一死后,西陵夙还是放了隆王。

这样,是不是说,西陵夙对她,终究不算绝情呢?

但,不管怎样,如今,她已不在宫里,或许,将来,也再是回不去了。

回去又如何呢?她连扮假孕都不可能,对太后来说,早没了价值,对西陵夙来说,也不再有配合演戏的必要了。

他放了她,或许,不过是一时的恻隐罢。她只能这么想,不敢去想其他,怕自个的心会迷失得寻不回来。

而如今的她,终是洗去了铅华,复回到民间,假设太后放了她的阿爹阿娘,她应该能在民间重新开始生活吧?

毕竟,隆王还让大夫医治她,显见是要留她一命的。

只是,真能放下么?

在她醒来后的第三日晚上,院子里便传来了响动,接着,是整齐划一的步履声奔进院来,然,只停在房外,并不入内,而一直照顾着她的大夫却是不见了。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随着室门被推开,千湄出现在门外。灯火散漫地凝于她的脸上,她的眼底,有着不可忽略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