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

难道——

呵,原来,他想的,她也没有看透。

“皇上不是太医,自然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西陵夙并不能做什么,哪怕不忍,却连查都是不能的。

太后小产,正是这样的后果,确是根本查不得的。

本以为,太后出了宫,便能得一隅的周全,谁又知,始终还是让人‘记挂’了。

这一‘记挂’,竟是连精通医理的喜碧都没有发现。

而现在,他本想说什么,可,却被她这样一句话,生生的堵了,不再说任何话,仅是用更薄凉的语气道:

“很好,你最好记着自个的本份。毕竟,是你送去的月饼有异,让太后的凤体违和。”

他分明就是曲解了她言语里的意思吧?

毕竟,在他心里,她曾经只对太后一人效忠罢了,而刚刚那些举止,无疑,更只让彼此有了罅隙。

自然,她无论说什么,他听起来,都带了别样的意思。

而她呢?她为何,也并不能全然听懂他的话呢?

是关心则乱的缘故,还是,奕翾的事让她心乱,太后的事让她心焦呢?

“臣妾谨记皇上的教诲,这一次的月饼,确是臣妾的失查,臣妾愿受处罚。”她躬身跪叩在床榻。

“你既然为朕献美,不过让太后凤体违和,朕又怎舍得罚你呢?”西陵夙带了哂笑,刺心地说出这句话,顺手,将她拖落到一半的亵衣拉起,指尖能触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是一片冰冷,或许,她的心,并不比这肌肤暖和多少。

可,今晚,他只能这么说,也只能这么做。

纵然,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突然,很不舒服,但,这份不舒服,在他决然把手离开她的衣襟时,仅化作语意淡淡:

“安置罢。”

“是……”强自让心里麻木,却只化作雾气腾升上眼底,在应出这一个字时,一颗泪仍是坠落在了手上。

他回身,眼角的余光,能瞥到晶莹一闪,可,他仍是毅然回过身去。

“小姐,小姐,你醒醒,小姐!”玉泠哭着跪在床榻旁。

榻上的太后面若金纸,气若游丝。

殿里的宫女都被喜碧摒到外面,那些不中用的太医在诊了脉后,也只退出去,开所谓的药方。

眼下,这里很静,只有玉泠的哭声给这静到死寂的殿里添了些生气。

“玉泠,哭什么?哭有用么?还不快去打盆水来!”喜碧是镇静的,她已拿来一套药箱,里面有她多年都不曾用过的银针。

眼下,将近六个月的孩子堕下,太后已然血崩,若再不用银针止血,那才是最危险的。

这行宫,说是有随行的太医,可见着太后这样大的血崩,只吓得去开方子,竟是连银针都不去使。

是啊,若太后死在施针下,那他们定脱不了干系。

而那方子,自然见效甚微,只按着常规出血症去开,因为,若按着小产血崩去开,明眼人都知道,太后小产是一道禁忌,而不让禁忌被传开的唯一法子,就是在事后处置掉知情的所有人。

所以,干脆方子开得中庸,即便太后出了事,也就看皇上的发落了。

喜碧愤愤的想着,执起一根最长的银针,若是师傅在,一切就好办多了。可,师傅不会在这,她清楚。

“好好。”玉泠迭声应着,忙奔出去,唤两名小宫女速去准备热水,而她依旧哭得没有办法停止。

唯独喜碧摒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在那几处可以止血的穴位上逐一施下针去。

这些穴位同时亦是要穴,稍有不慎,反会出大差池,她即便医术不逊于那些太医,此时下针,却也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万一有点什么,太后就没了。

她不怕死,她怕的,只是太后会死。

这世上除了师傅对她好之外,唯有太后,是待她好的,哪怕,这些好当中,会有些许的利用,可,她仍是记着恩,而曾经,那个和她一样记着恩的蒹葭,却是恩将仇报!

今晚,太后没有用宫里传下来的月饼,蒹葭送的那些茶制月饼,看上去倒是清新翠绿的,十分诱人,于是在她做了例行的试毒后,便稍许用了些,没有想到,只那几口月饼,竟成了催命的利符。

哪怕说,没有人会蠢得在自个的月饼里下毒,但,正是看上去无害的月饼,或许和某些东西中和,便是剧毒。

而关于毒理,她始终还是没有学到师父那样精深。

她竭力让自己稳住翻腾的心绪,努力将这些针施完,眼见着,浸湿半面的锦褥上,随着她施完针,总算不见有更新鲜的颜色染上,该是逐渐止住血了吧?

此时,玉泠亲自端着热水一直站在床榻后,见喜碧收针,忙问:

“小姐好些了吗?”

“替小姐擦下身子,应该暂时止了血,我去端下药。”喜碧擦了下额上的汗,才要走出殿去,忽然听到榻上呻吟一声,忙转身,风初初悠悠回转过一口气来。

“小姐,您醒了?”喜碧躬身到榻前,玉泠更是开心地不住擦眼泪。

“孩子——孩子——!”风初初的眼神很是散乱,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已然平坦。

她死死地抚在那处,牙齿咬紧,发出咯咯的声音来。

“小姐,眼下您的身子最重要,其他的,都不重要。”喜碧努力压下难受,劝慰道。

“孩子没了?”风初初说出这四个字,脸色的神情在瞬间绝望后,竟浮出了一朵妖媚的笑靥。

这笑靥让玉泠骇得忙拉住太后的手:

“小姐,您怎么了?小姐!”

“哀家没事。”即便,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即便,下腹残留着坠痛,她仍是让自个的语调保持平和,没有断续。

“小姐,是奴婢的错,没有验出那月饼有异。”喜碧怅然跪在地上,请罪道。

“小姐,您别怪喜碧,喜碧是全心为了您的,谁能想到,那贱人这么心狠!”玉泠忙求情道。

“哀家知道,不是你的错,是哀家太过信任那一人了……”太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是啊,看上去,是蒹葭从中斡旋,才让她得以保下这胎,避出宫去。可实际呢?若蒹葭早与西陵夙有约在先,在宫外,将她的孩子除去,岂不比在宫里更加干净利落,又不留痕迹呢?

而蒹葭借着这,给自己铺的,或许就是平步青云的路吧。

毕竟,到了夫人的尊位,一个人的野心定会变得十分之大,会学着去争取更多。

灵堂前的那一幕,谁说不是一场高明的戏呢?

隆王、西陵夙都被骗得团团转的戏。

这个茶农的女儿纵然出身卑贱,但这些人性的本能却不会少一分一毫。

毕竟,她赐给蒹葭的媚机已然失效,蒹葭不笨,知道她必是对她起了戒心,所以,假意投诚,实则另做盘算,这一招,真是狠、厉、绝!

不过,她是谁,她是风初初,是从不言败,在最悲惨、绝望下都能活下来的风初初。

她不会败的,不会!

既然蒹葭背叛她,那么,她会让蒹葭知道,背叛的下场是什么。

哪怕西陵夙会爱上蒹葭,她都会把这份爱变成彻彻底底的恨。

因为,蒹葭毁去的,是她最珍贵的东西,那么,她会让蒹葭尝到的,是另一种痛不欲生。

让一个人痛不欲生,莫过于给她想要的一切,给她最荣宠的一切,接着,让她从云端跌落,万劫不复!

风初初凌厉的笑出声来,笑声里,她的眸光变得深幽阴暗。

而翌日,从宫里传来的消息,不啻更是证实了蒹葭是个颇有城府,并且为了如今的地位,不惜遂帝王的心思,献上帝王中意的美人。

这位美人,就是为坤国前朝所不容的圣华公主奕翾。

前朝纵不容,可,西陵夙却是借着蒹葭的献美,将奕翾册封为皇贵妃,赐号柔嘉。

这一道诏书甫下,前朝便有臣子谏言,称圣华公主本亡国之公主,又曾率兵欲对坤国行不义之师,岂能册为帝君之妃?

但,西陵夙却说,奕翾对坤国起师,全然是受唆使,并且,奕翾纵起兵,却还救了翔王,眼下,翔王已抵达帝宫,若论这一桩,理该嘉赏。

这时,竟是才复职上朝的胥司空参本,说纳亡国皇室之女为妃,古而有之,若圣华公主是真心归顺,倒也不失为一则佳话。

司空既然参本,加上汝嫣太师、安太尉并无异议,诸臣也顶多私下颇有微词,表面上,不敢多言。

而西陵夙旋即单独召见三师三公,直指唆使锦国余孽再行不义之师的,正是觞国帝君,源于,三年前那一役,众人皆传,锦帝是被一箭穿心于莫高窟,实则是锦帝在破城当日,便已逃逸,这三年来,音讯全无。

而觞帝却借着传言,让圣华公主相信锦帝是命丧在西陵夙之手,并称,西陵夙此役,并非是全然受命于先帝,更是为了锦国的国财,在破宫当日,就悉数将大半收入囊中,作为这三年来,蓄积自己兵力的后盾。

如此,在这样的唆使下,圣华公主决然召集剩余的锦兵,直挥岭南。

实际,锦帝当年未死,曾秘密往有姻亲关系的觞国求助,没有想到,反被觞国扣押,又生出这些谣传来。

如此,岭南一役,若非太尉的巧妙安排,恐怕即便能赢了圣华公主,坤兵也会死伤大半,加上朝内隆王的动乱,坤国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劫难。而,觞国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岂会甘心只在北漠荒芜地带称王呢?

眼下,隆王虽势败,投奔的,也是觞帝,可见,隆王昔日的宫变,也与觞帝有关。

并据圣华公主,以及辅国将军证实,觞帝集结兵力,占据在岭南天堑一带,狼子野心顿现。

是以,与其坐以待毙,何不借此,发兵北漠,给觞国以有力一击?

安太尉对西陵夙的提议,是蹙眉的。

如今的帝王年轻气盛,擅长谋略,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了这么多年,存了一统天下之心,固然是好的,可,自古,兵家的胜败,除了谋略外,更多的,还有其他因素。

太尉的踌躇间,胥司空是附和的,并称若圣华公主愿将锦国的余孽收编进坤国大军,不啻是改过自新之举,自然是堪当坤国的皇贵妃。

所谓的锦国余孽,眼下,都被辅国大将军囚在归远,倘若能收编进辅国大将军麾下,对于加固边防的实力,自然是好的。

对此提议,太尉仍是没有附议,只请命容他一些时间,探听得觞帝的兵力,再做部署。

西陵夙显然并不在意太尉的踌躇,凤眸潋滟中,是称霸天下的傲气。

是的,三年前灭亡锦国后,这天下,唯有觞国可与坤国相争,若觞国一灭,放眼天下,那些小国,定会纷纷归顺,如此,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这,也是坤朝建国百年,所没有达到过的开元盛世。

只是,开元盛世的远景纵然令人迷醉,期中的艰辛,却是坎坷重重。

但,他相信,他一定能实现这片远景,成为坤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帝王。

十日后就是封妃大典,待到那日过后,蒹葭手中代执的凤印或许就可以交给新的主人。

对于代执后宫事务,她从来并不觉得有多在意,交出去,其实也是好的。

才吩咐完尚宫局,协同各局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册妃大典进行完善,各处掌事宫女应声退下,千湄就气嘟嘟地道:

“娘娘,奴婢真的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眼见着自个的圣宠不保,您倒好,还献上一名美人给皇上,您——”

“傻丫头,难道本宫不献,皇上就不会册皇贵妃?”蒹葭淡淡笑着将那些册子阖上,事到如今,再怎样,她都是要笑着去面对。

因为,就如同她话里说的一样,既然不论怎样,都不能改变什么,那么,不妨让自己多笑笑,指不定,心境也就舒畅了。

“娘娘,奴婢也劝不了您什么,只是,在这宫里,娘娘多为自己着想一下,您人好,奴婢知道,可您最要紧的,不是让奴婢知道,是要让皇上明白呀。”

“好了,本宫自有分寸,让你去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太后安好,凤体渐渐好转了许多,听着传话的太监说,或许不日,太后调养好身子了,就要回宫。至于翔王殿下,今日已经抵达帝都了。但没有回王府,听说皇上直接把翔王接进宫来,仍是住在以前的地方。”

“翔王——”蒹葭的手不自禁地按在册子上。

翔王没事,果然没有坏消息,其实就是好消息。

“是,翔王平安归来了,听说,还是战场上,被圣华公主所救,娘娘,您说奇怪不奇怪,竟然,明明是对阵的双方,听说,还是圣华公主刺了翔王那一剑,结果,最后又救了翔王,自个还进了宫,甘愿成为皇上的妃子,虽然后宫奇怪的事多了去,这次,可真让奴婢看不清楚呢。”

看不清楚的人,因为本来就在这些事之外,虽俗话说,旁观者清,但也不尽然,有些事,不仅迷的是当局人,旁观者都是更看不透的。

“千湄,替本宫准备——”思绪甫转,蒹葭想说些什么,却还是生生收了口,只道,“去看看,午膳可准备好了。”

本是想让千湄预备些滋补的药膳,瞅空给翔王送去,但转念一想,且不说翔王的殿宇离西陵夙议事的无极殿很近,她哪怕吩咐宫女送去药膳,传到西陵夙耳中,怕又是她的不是了。

再者,翔王被西陵夙特意接进宫,自有太医和司膳司的调理,她送药膳,不啻是多此一举。

“好。奴婢这就去。”千湄喜滋滋应了一声,转身朝外行去。

每日里,除了千湄、玲珑之外,她没有让其他宫女近身伺候,今日,玲珑一早便遵了她的吩咐,往御花园去折几枝新鲜的桂花,是以,此刻殿内更见清冷。

以往,每每她独处时,那人便会出现,哪怕他的面容笼在面具之后,可她知道,他待她是极好的。只是,自宫变那日后,他决然离去,果然再没有出现。

微微出神,曾几何时,会突然想起那一人呢?

是因为,自此后,再无法去还这份恩情么?

罢,怎么好好地又想起还不还?或许,千湄说得没错,有些事,她自认为是好的,可,别人未必赞许,失态的发展,也全然不似她所想的那样。

譬如,想还太后,最终,她保不了太后。

譬如,想还翔王,最终,他负伤归来。

譬如,想还西陵夙,最终,彼此只剩嫌隙。

“娘娘!”耳边传来宫女蝶舞的惊呼声,这名宫女才被尚宫局调来兰陵宫没几日,平素倒也乖巧,不知今日怎么惊乍地就站在殿外唤她,许是她出神了许久罢。

“何事?”并不见怪蝶舞的惊乍,只淡淡问。

“娘娘,您快去太液池吧,玲珑姐姐正被胥贵姬怪责呢!看样子,就要掌嘴了。”蝶舞急急地道。

看蝶舞并没有疾赶回来的样子,想是别宫有见不过去的,偷偷捎了口信也未可知。

只是,胥贵姬竟敢责打玲珑,难道,真是连她都不放在眼里么?毕竟玲珑是兰陵宫的人,即便进宫时日不长,总归各宫都是晓得的。

除非是玲珑说了什么大逆的话,才给了胥贵姬责打的理由。

“娘娘!”蝶舞见蒹葭蹙眉,忙再唤了一句。

蒹葭眉心舒展开,她再怎样避事,都是没用的,浪欲静而风不止,说的概莫如此。

起身,由蝶舞扶着,没有传肩辇便往御花园行去。哪怕,她行去,不过是让胥贵姬找了因由发话,但,玲珑出事,她怎能不管?

天际的云层越发地压低,这一年,自入了暑,先是岩浆天灾,再就是雨水少得可怜,今日,倒像是有一场大雨将至,风却是静肃起来,空气闷闷得,没有一点初秋的凉意……

“殿下,您醒了。”伺候翔王的太监小德子躬身上前,瞧见翔王已然从床榻上起身。

不过数月,翔王变得十分清瘦、憔悴,下巴处的青色胡渣都没有清理干净,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

小德子是自幼伺候翔王的,因着翔王大婚,他本跟翔王一并出了宫,没想到其后发生了翔王遇难的事,幸好,只是有惊无险,现在,他瞧翔王并不说话,忙又说了一句:

“殿下,您想用点什么,奴才吩咐膳房去做。”

“她在哪?”翔王只是问出这三个字。

“殿下,您说谁?”小德子有些不解。翔王被送回来正好是晚上,直接就伺候翔王歇下了,没想到,一醒来,问的话语都是怪怪的,但,看样子又不像是问王妃。

“圣华公主。”他只说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