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么?”柔声问出这句话,甫问出,却觉到鼻端微痒,许是刚才受了凉,而翔王这由于半裸着胸膛进行治疗,拢了碳盆,一冷一热,果然起了反映,但,眼下,她只能忍着。

翔王摇了下头,仿佛这才看到她的存在:

“本王无碍,汪太医,稍后开一贴驱寒的方子给王妃。”

吩咐出这句话,带着相敬如宾的意味。

也带着,心如死灰的沉闷。

是的,从翔王的话语里,她只品到了这两种意味。

是为了钦圣夫人么?

“也给王爷开一贴方子来。”她复添了一句,在外人眼里,除去刚才雨中那一幕,谁能说她和翔王不恩爱呢?

帝王世家,从来都是这样的相敬如宾吧。

只是,这样的宾如冰,很冷,很冷。

思绪甫转到这一个冷字,她终是骤然收手,急执起丝帕,掩去不期而至的喷嚏。

这样的动作无疑是不雅的,可翔王并不在意,只藉此转了身子:

“你来替本王擦拭。”

他一指那名医女,医女复执了棉球蹲俯身擦拭时,她站在那,倒像是多余的,可,她还是站在那,直到太医包扎完毕,奉上汤药,她先奉给翔王用下,自个才用。

殿内的人在用完汤药后,终是退出去一些,除了近身伺候翔王的小德子和翠环外,再无他人。

“王妃,待雨稍微停,你先回王府,本王不日也会回去。”翔王漠然地说出这句话,下了明显的逐客令。

若非殿外的雨下得如斯大,恐怕现在,她就该离开了吧。

“你们先退下。”她依旧声音轻柔地对那两名宫人道。

小德子和翠环看了一眼翔王的脸色,方喏声退出殿去,关阖殿门。

风念念缓缓走到翔王跟前,让他的目光不能避开她的,接着,她蹲到地上,手覆上他的放在膝盖上的手,覆上的刹那,她能觉到他不明显的闪躲,只是,她是那么坚定的覆上,丝毫不容许他的退却:

“王爷,有些话,嫔妾知道不该讲,可,却是不能不讲,因为,这不仅事关王爷,也攸关着嫔妾,更攸关着——”

她顿了一顿,缓慢却清晰地说出剩下的两字:

“娘娘。”

语音甫落,她紧紧凝着翔王的目光,分明看到翔王的眼底拂过一丝的痛楚,他真的那么爱钦圣夫人吗?

是的,即便她不曾爱过,却能分辨出,翔王的这抹痛楚,是因为爱。

只有爱,才能让一个叱咤疆场的王,这般痛苦,却又无奈。

手心发凉,这种凉意顺着她的手腕,一点一滴地沁了上去,直抵心口的柔软。

“王爷,嫔妾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喜欢娘娘,但,眼见着,皇上对娘娘也是好的,既然如此,您的这份喜欢对娘娘来说,就是灾难。可娘娘从入宫的那日起,今后的一切,便都是帝王的,再由不得娘娘,所以,不管娘娘对您怎样,您对娘娘如何,您都是不能,也不可以继续这份喜欢的。嫔妾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很轻巧,可真要去做,确是难的。但,如若王爷想娘娘从此以后过得好,还请王爷收起这份心,为了娘娘,也为了嫔妾,嫔妾当初选择王爷,就是希望能和王爷白头偕老,哪怕王爷现在不喜欢嫔妾,没有关系,嫔妾愿意等,只求王爷给一个念想于嫔妾,嫔妾就甘之如饴了。”

这一番话,她以最温柔的语意,最坦然的目光说出,覆着翔王的手,也用了些许的力,可翔王的目光并没有因此有一丝凝聚在她的脸上,仍是散漫地,没有任何焦点。而她却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等,等翔王一个答复,也等这一个念想。

半晌,翔王才缓缓地启唇:

“本王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件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本王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久,而这份喜欢没有办法转移。本王娶你,是奉召,本王会努力尽到作为夫君的责任,可,感情,是没有办法勉强的。本王希望你能明白。至于钦圣夫人——”

翔王提到那四个字时,滞了一滞。

犹记起,那一日,他救她于殉葬,发现她不会上马时,便在彼时,先入为主地排除了她是圣华公主。

源于,第一次见到圣华公主,她就骑在一匹马上,犹如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样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她的笑声和她脚踝上的银铃一样,都是清脆脆的。

所以,哪怕,蒹葭的眸子和圣华公主一样,容貌也一样,他只当她是一个影子,从没想到过,蒹葭就是圣华公主。

毕竟,除了眸子、容貌外,个性和声音都是不同的。

只是,今日,在雨中,他却还是把她当成了她,冲动地抱住她的感觉是那般熟悉,回忆起来,那日在姆勒山上,在他抱住那‘圣华公主’时,反倒没有这么熟悉。

然,当那‘圣华公主’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心底的哀鸣让他忽视了一切。

而今日,在西陵夙身旁的‘圣华公主’显然容貌是陌生的,根本不是三年前,他所见到的圣华公主。

西陵夙认不出来,情有可原,但,他却是记得深的。

难道,蒹葭真的是圣华公主?

这个念头刺进心里时,让他更加的难耐起来。如果真的是,那么,不管怎样,他还是要带她离开,一如,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希望能带她出宫,哪怕是影子,他都有所担忧地想带她离开。

可,那一日,当他平定太子造反的余孽后,返回那处藏着蒹葭的殿内,只看到,太后将蒹葭认做了宫女。

迟了一刻,一切便以另外一种形式开始进行下去,一步步,看蒹葭从司寝成为西陵夙的宠妃,他只能在心里祈愿,蒹葭并不是圣华公主,如此,或许,就不会是最糟糕的。

但,最糟糕的情况,恐怕已经发生。

如若,蒹葭真的是圣华公主,并且,是她蓄意隐瞒的呢?

这个念头拂过时,心底不由一凉,话却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本王也知道,钦圣夫人是皇上的嫔妃。这点,不需王妃提醒。”

说出这句话,虽然残忍,可,是实话。他不能勉强自己去给风念念希望,明明知道这种希望,或许根本不会发生。

因为,他错过圣华公主的这三年,已经成为他一生都没有办法淡忘的烙印。

风念念的脸色随着他这番话,一阵发白,但,却没有失态,只是覆在他手上的手,微微颤抖,低下眸光,不去瞧他的漠然,唯有这样,她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王爷有王爷的坚持,嫔妾自嫁给王爷那一日起,也有嫔妾自个的坚持。不管怎样,一年,两年,乃至这一辈子,只要王爷愿意回头,嫔妾总会站在王爷的身后,一直等下去,不论王爷给不给希望。”

真是个倔强的女子,想当初,奕翾何尝不也太倔强了呢?

如果,只是说如果,他没有先于风念念之前,邂逅了奕翾,他或许对这样的女子,会心动吧?

只是,现实容不得‘如果’,他的心,被那一人占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他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手从风念念的手心中抽出,随后起身,朝殿内行去:

“王妃自便,本王倦了。”

风念念仍保持这蹲伏的姿势,没有人会看到,在翔王起身离开的刹那,一颗清泪坠落,因为,她很快就拭去眼角的泪水,眼泪是软弱的象征,她不要软弱。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西陵夙再回到寝殿时,蒹葭仍卧在龙榻上,伺候在帐外的眉妩轻声:

“皇上,方才院正来瞧过了,娘娘的风寒在好转,又开了新的方子,一会医女熬好会端上来。”

他没有说话,只在眉妩掀开纱帐时,步进殿去,径直走到龙榻旁,即便在睡梦里,她的眉心还是颦紧的,是昨晚的梦魇还没有纾解么?

药效加上锦被的捂紧,使得她半副如玉般莹润的臂膀搁在了锦被外,他想把这被子替她盖好,却是看到,微微敞开的亵衣里,那垂挂的坠子。

一个缀着护身符的坠子,上面还用丝线编了一朵妖娆的红色花朵。

看似普通的坠子,却不曾想,这竟是觞帝的信物。

是那封函文里,提及的信物。

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中,他执起这枚坠子,泪滴型的坠子上刻满了护身符,但,若仔细瞧,却可看到,这些护身符勾勒出了一条蛇形,正是觞帝的御用标记,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瞧得懂这个标记,他也是今日,从密函的启印上,第一次见到这枚标记。

果然,是觞帝的东西。

而她还戴在颈部。

不是没有查过她的出身,包括先于太后一步找到她的父母,就是早前查询的结果,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希望太后再用其他的法子去控制她,尤其,这种法子还带着人性的泯灭。

或者说,从彼时,他就不希望她的亲人出事。

纵然,他早已知晓,她并非是太后从行宫带回的宫女蒹葭,真实身份是先帝驾崩那日,应选入宫,本该随着先帝驾崩被殉葬的宫女明露。

其实,在魑魅山时,她已对窈娘自称明露,不知是她以为他不知,还是从那时开始,她就不想瞒他了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些,根本不是她最终的真实身份,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极有可能是当年锦国的白露公主奕茗,本来联姻觞国,最终逃婚的白露公主。

也是那场逃婚,使得锦、觞两国多年的友好关系岌岌可危。

白露公主,在锦国的皇室记载里,几乎是被人忽略的一个封号,对于这位公主的记载少之又少,他命人将当时破国当日得到的锦国皇室名册拿来,才在角落里找到,关于白露公主的寥寥数笔。

是锦帝巡行民间时带回来的,当时年仅十岁,其生母没有被记入皇室的名册,关于这位公主的记载也是很少,没有提及锦帝是否宠爱这位公主,也没有提及这位公主和觞帝有联姻,关于她的记载,不过是和圣华公主同年,在四年前,突然在宫闱中失去踪迹。

对于一名在灭国前就不知所踪的,无关重要的公主,自然是引不起他更多的注意。

然,现在看来,这个身份,牵涉到的,或许,还不是表面那般简单。

否则,觞帝不会这般明确地要他归还她,并且不惜为此,将百万大军压到岭南天堑。

百万大军,这样的兵力,是他没有想到的,谁都不会想到,这么多年,远在漠北的觞帝韬光养晦地,竟有百万兵力之多。

而坤国,如今在边境,除了圣华公主的二十万不到兵力,再加辅国将军的兵力,至多勉强凑齐四十万。

虽国内还有部分兵力,可,隆王那些亲兵,纵然此刻归降,编入云麾将军、归德将军麾下,可,若往边境去和觞国一战,万一觞帝让隆王率兵,这部分的兵力实则就成了很不稳定的因素。

坤国除此之外,另能派出的兵力,实属有限,并且,恐怕未等跋山涉水行军到岭南,那战事一触即发之下,显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至于觞帝这举,究竟是意图在坤国的万里河山之上,还是,本身,白露公主对觞帝来说更为重要呢?

名册即便找不到答案,但,倘蒹葭真是白露公主,无疑,圣华公主该是识得她的,关于白露公主的种种,圣华公主不啻也是该清楚一二的。

或许,也包括为什么,蒹葭会出现在坤宫,除了,她是太后安排给他的部署之外,他竟没看穿,她这个隐在暗处的身份。

这个身份,是她蓄意隐瞒,还是另有原因呢?

神思间,修长的手指不自禁地微微收紧,却不想,那收紧的护身坠子竟是将她勒得咳喘起来,这一咳喘,让她难受得从睡梦里醒来。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神,忙松手,坠子已在她白皙娇嫩的颈部勒上淡淡的一道红色印子。幸好,她之前的伤口没有因着他无意识的所为再次裂开,其实,那伤口早已慢慢愈合,只剩下颈部尚未褪去的绷带,再再昭示着是当日灵堂,她为了他,所受的伤。

不管她是谁,她在他身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醒了?”这一次,不待她启唇,他的声音很是轻柔,连那笑都是和煦的。

“嗯,咳咳。”她还是呛咳着,好不容易缓下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很昏沉,好像睡梦里不停地做着噩梦,然后哭了很久很久,眼角很干涩,或许,真的哭过吧。

现在,只拿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借此垂下眸光,不去看他。

他只在她身旁坐了,仿佛没有发生今日的事般,淡淡道:

“朕已命人明天带你父母进宫,见上一面,你这病,或许也好得快些。”

真的?

这一句话,让她是愕然的,接着是欣喜,她这一病,他确是让她能见阿爹阿娘?

因她不可置信地抬起眸子,他将她欣喜的目光尽收眼底,这样的眼神,是佯装不了的,他看得清楚。

不管怎样,一切,姑且等到明日,再说吧。

“谢皇上。”她在龙榻上俯低身子,话语里满是感激。

“雨还在下,今日,就歇在这罢。”他的声音仍是淡然的。

其实,雨早停了,她若仔细听,便能听到,外面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可,这一刻,她突然愿意只当做雨还没有停。

这样,是否就是一个给自己留在这寝殿的最好理由呢?

至于,六宫会怎么看,那不是她现在该去顾及的了。

毕竟,这样的事,以前,她十分配合地做了一次又一次,然,这一次,终究是她藏了些许的私心。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医女送来了汤药,她用下不久,便到了晚膳时分,因着她病体未愈,司膳司只送来稀松的粥,而西陵夙则是往偏殿用膳。

用完膳,她有些忐忑,西陵夙或许今晚未必会回到寝殿,毕竟,若他翻牌子,歇在雨露殿亦是有可能的。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忐忑的感觉,为了一名男子的若即若离,让自个也若有所失,可,时至今日,她想,她真的骗不过自己的心。

也回避不了自个的心。

更无法强迫自己去放下那颗心。

从雨中,翔王抱紧她,结果,被西陵夙撞到,那一刻,她真的羞愤难以,直到西陵夙口中轻飘飘一句相信她,竟是让她有了如释重负,甚至感铭于心的体味,那时起,她终知道,她逃不过他给她无形中下的牢。

爱上帝王的女子,是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莫名,她的心头涌上了这句话,似曾相似的话。

抬眼瞧了眼殿外,除了眉妩伺立的身影,再没有其他,也罢,不去等,不去想,毕竟,她的风寒还没有痊愈,他若过来,歇在这里,万一感染到他,岂不是她的罪了。

他是帝君,龙体染恙,耽搁的,便是朝政大事。

这般想时,她安静地躺下,将脸埋进锦被中,强迫自己尽快入睡,这样,无疑是两全的法子,不会因为他不来而失望,也不会因他来了,感染风寒而内疚。

殿里拢的苏合香无疑是有很好的安神作用,他进得殿时,眉妩已轻声禀告说,钦圣夫人歇下了。

隔着一层纱幔,他没有进去,只透过那层明黄瞧着,她睡得很安然。

他不知道明日之后,他会做什么样的抉择。

因为,临近傍晚时觞帝又发了一封密函,若他愿将白露公主护送回觞国,那么,觞帝愿将漠北毗邻岭南的三座城镇划给坤国作为谢礼。

这座谢礼之大,实是他没有想到的。

战,或是和,竟全系在一名女子的身上,这名女子,还是他的嫔妃。

觞帝的谋算,他愈发看不懂,也愈发觉到事态的发展,渐渐棘手起来。

以一名女子换三座城池,又熄了战火,这种决断,是任何一名帝王都该会做的。

他毅然回身,不再去瞧纱幔后那娇弱的身影,何况,这名女子并非他心仪的女子,送予觞帝,觞帝都不计较她曾经是他的嫔妃,他又怎会舍不得呢?

一步一步走出殿去,眉妩微皱了下眉,伺候西陵夙这么些年,她从没有瞧到西陵夙这般神色,紧绷的俊颜上,竟有一丝落寞浮过。

她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下纱幔后的龙榻,还是固守本职,顿坐在纱幔外,值起夜来。

翌日,卯时还没到,蒹葭就醒了过来,没有睁眼,只把小手下意识地稍挪了一下,便知道,身侧是空无一人的。

睁开眼睛,殿内亮着一盏烛火,烛影摇曳间,那些阴影投射在明黄的纱幔外,满是清冷。

“娘娘,您醒了?”听到一点动静,眉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嗯。”她应了一声。

“皇上昨晚歇在雨露殿了,”眉妩若有似无地提了一句,“奴婢伺候娘娘洗漱?”

蒹葭颔首应了,今日,阿爹阿娘就会进宫,她理该早早准备了才是。

辰时不到,一切也就准备停当。由于刚发过风寒,她只能卧在龙榻上,等着太监传召阿爹阿娘,虽然昨晚西陵夙没有告诉她何时会召她父母入宫,但,眉妩在早上却是告诉她,午膳前,便会传进来,用过午膳,再出宫。

果然,她用完早膳没一会,殿外便传来太监小碎步的声音,接着是邓公公行至殿前:

“娘娘,老爷夫人觐见。”

只一声很平常的通禀,却让她的眼底微微地朦胧起来,瞧向殿门口,半年多未见,阿爹和阿娘其实变化不大,仅由于进宫,换了一套体面的衣服,而不再是往日的茶农装束。

阿爹阿娘相搀扶着步进殿来,显然是早有人教了规矩,一进殿就在小宫女摆上的蒲团上,跪叩请安,三呼娘娘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