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离开的那晚,是一个有着繁星漫天的夜晚,她没有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哭哭啼啼,只是让他将母亲的遗体放到竹筏上,再推到谷里唯一一条通往外面的河流旁。

而她一个人默默地将谷底最美的白色花朵采来,放在母亲的遗体身旁,接着,用一把火将竹筏点燃,待竹筏被滚滚的大火燃尽,他明白她的意思,只挥一挥袍袖,那燃烧着的竹筏便腾空飞到河流中,顺流而下,那些火逐渐熄灭,她母亲的骨灰,便洒落在河流里,去到所有母亲想去的地方。

这句话,是在最后她对他说的,那一刻,在这个小女孩眼底,他看到的,是和那晚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

也在那之后,他再次破例,收她做了他唯一的弟子,并且倾囊以授。

值得他惊喜的是,她悟性极高,对于他的传授,哪怕看上去漫不经心,却都是过目不忘,还能在原来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而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女娃。

只有当年的祖师爷的悟性是和她相仿的,他也因此更加悉心传授。

这一传,就是五年。她在他的谷底,度过了最快活的一段时间,直到锦帝的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份沉静。

那个时候,他只能看着锦帝把她带走,因为,也在那时,他才知道,锦帝是她的父皇。

她的身上,有着锦国皇室的图纹,这种图纹,唯有用锦国特制的药水相涂,才会显现。

那一日,为了证明她的身份,锦帝却是这么做了,他看到,她右边的肩膀处,果然映现出一种刻有锦国凤记的图案,那金色的凤,灼疼了他的眼,也刺疼了他的心。

她,真的是锦国公主,还是让锦帝纡尊降贵来药谷的公主,可见锦帝对她的重视程度。

至于,她的母亲为何要离开锦帝,锦帝又怎样找到山谷,这些,他都不知道,在其后,亦没有去查过。

只知道,锦帝对她的重视,应该来源于对其母亲的珍视,这种珍视足够让她在宫闱内好好地成长,而在宫外待到十岁方被带回的公主,或许,没有任何的过去,与未晞谷无关,同样是好的,所以,锦帝必会用帝王的手腕,将这一切掩藏起来。

那一日,他看着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谷底,他的心,很疼。

也在那一日,他想,在锦帝老去前,他该为她的徒弟做点什么,譬如,让她继续幸福着,由天下最强大的男子守候。

但,他却是忽略了她的想法,原来,那么年幼的她,就曾看到,她母亲因为锦帝,所受的疼痛。

只可惜,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仅是,她无忧快乐的一面,而没有触及到她隐藏起来的悲伤。

这,终是酿成了她的逃婚,酿成了后来,措手不及的一切。

“师父,虽然你是我师父,但,不是你认为最好的,就是徒弟要的,母亲等了父皇一辈子,到最后,她死了,父皇过了三年才来接我们。那时,一切都晚了。可,哪怕我再怎么拒绝,现在,还是走上了她的老路——”剩下的话,她再说不下去,其实,连这句话,她都说得断断续续。

“我不想说了,你走吧。好歹,你是我师父,也教会我很多,可从今以后,我想做的事,走的路,还请师父不要干涉。”她冷了声音,也恢复平静。

可,他能走吗?

她意外的收回了以前的记忆,这对她来说,不啻是难以承受的,更何况,现在,她成了西陵夙的嫔妃,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分。

其实,一切,终究是他造成的。

包括现在的她,也是他一时不忍,造成了如今她的痛楚。

他总以为,她不会再收回这些记忆,毕竟,这些记忆将被永久的封锁起来。

但,谁会想到,那密宗的丹药,确是能炼制成功呢?

“奕茗,我说过,我想要你幸福,但我不知道,觞帝的迎娶会让你这样反感,其实,如果当初你告诉师父,师父再怎样,都不会让你不开心下去,你又何必,要逃离锦宫呢?”有些话,他还是想说清楚,因为,他不知道,一转身,就此出去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说。

“我说,有用吗?哪怕你是觞国的国师,能改变觞帝的心意吗?或者说,即便你可以,我父皇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一个联姻机会失去,到头来,我在锦宫里又待得下去吗?呵,那时我总以为哪怕父皇疼我,珍视我,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母亲罢了,他看着我就等于有了慰藉,可,我不想。所以,在锦宫的那几年,我宁愿戴了面具,都不想让他藉此对我有任何的示好。”

她说出这句话,对父皇,正是由于起初的恨意,才导致后来的愧疚吧?

所以,对人心存愧疚,成了她最要不得的情感束缚。

“师父,你走吧,我不想再说了。”她断然说出这句话,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埋进被窝中,她不想再听多一句,不想!

只有在他的面前,她那些任性的脾气便又显现了出来。

“答应我,别做任何伤害自个的事。你这样,让我很担心。”他没有立刻走,想伸手去碰那被子下瑟瑟发抖的娇躯,可,终究还是在半空中,生生收了手,仅是说出这一句话。

“师父难道,又想封了我的记忆吗?可惜,没有心蛊了。”她轻笑着说出这句话,“不过,我并不后悔收回这些回忆,与其,混混沌沌地过下去,还不如,清晰的记着过往发生的一切。”

“奕茗,你的父皇,还没有死。”听她说出这句话,他仅是感到忧心,不由脱口而出这句话。

这样,她的内疚是否会减少一些呢?

“我父皇当然不会有事。”她反是胸有成竹地道,“如果师父顾念师徒情谊,就请继续好好照顾我父皇。”

既然萧楠说出这句话,那么,无疑这三年,父皇该是在觞国吧。而萧楠这三年来,哪怕因着她的缘故,都必会对父皇妥善照顾。

虽是明白,可,如今,她能为父皇做的,也仅是拜托萧楠继续照顾好她的父皇。

或许,也是准备结束这场夹带着过去伤痛的对话。

“我会的,但我更想照顾好你。”

“我现在很好,也感谢师父让觞帝来要回我。让我考虑一下,或许,这一次,我会跟师父走——我累了,师父没有其他的事,请便。”毅然地下了逐客令,却是留了些许的希望给他。

“好。”他应出这一声,行到轩窗前时,仍担忧地瞧了一眼榻上的她。

方才那句话,他听得分明,她真的愿意,和他走么?

如果真的,他想,他会试着去求觞帝,不要纳她入宫。

思及此,不仅自嘲地一笑,这种念头,他竟都有了,怪不得,觞帝对他,或许是失望了。

她没有一点声音,好像真的很累,只想休息一般,仿似听得他还没有离开,她唤了一声:

“千湄。”

这一声,不同于他们交谈,所刻意用的传音入密心法,唤得很响,那殿外的人自然是听得真切。

“娘娘,在。”殿门推开的刹那,青影被一道银影裹着,瞬间便不见了。

千湄显然并没有察觉,只是行到榻前,看到蒹葭的额上沁出了汗意涔涔,不由解下自个的丝帕,替她拭去那些汗渍:

“娘娘,做噩梦了么?”

“千湄,本宫不在的这两日,一切都还好?”

“娘娘,都还好,只是,奴婢担心死了,却又不能明着去找您,那日,如果奴婢在门外多好,听到有什么动静,也能帮一下手。”

那日,确实因着蒹葭摒退她,让她带众宫女去歇息,按着规矩,她没有留在殿外,而殿外当差的宫人,都离殿室较远,加上此处毗邻大海,海浪的声音也完全盖过了里面些许的争执。

若不是皇上派了邓公公来传,天知道,她是否要等到晚膳才会叩响殿门。

可,早一步,晚一步,娘娘却都是不见了。

都怪她的疏忽,早该觉得玲珑不对劲才是。

这么想时,她越发难受起来,手下的丝帕顿了一顿,蒹葭已然道:

“本宫没事。关于玲珑的事,也别再说了,只对其他宫人说,本宫见她不适合宫闱,特准了她出宫。”

“是,娘娘。”千湄应声。

娘娘总是对别人这么宽容,这个脾气她早就知道。虽然玲珑可恶,但,眼下看来,却是自作孽天不恕,她又何必再去斤斤计较呢?

“本宫觉得口渴,替本宫倒盏茶来。”她吩咐出这句,千湄应声去倒了茶水,她慢慢就着千湄递来的碗口喝了,心底,却是越发凉了起来。

这阵凉,一直凉到了翌日。

西陵夙仍是一大早便过来瞧她,她只用手摸索着正准备用早膳,却听到千湄骤然退到一旁的声音,接着,还是他接过碗盏,一口一口地喂她用完燕窝粥。

接着,是傅院正开的汤药。

她从他递来的勺上喝下汤药时吗,却是觉到甜甜的,想起,昔日在避暑行宫,她曾在喂他吃药时,在勺子顶端放上蜂蜜的情形,眼下,他也如法炮制了吗?

再喝下一口,确仍是甜的,按着道理,喝到后面,理该是没有了蜂蜜的味道,涩苦才是啊。

而她并不能去下意识地瞧。

“朕问了院正,这味化淤血的药太苦,但将蜂蜜拌在汤药里,也不会影响疗效。”

真细心啊,也真体贴,这样的汤药喝下去,再苦,搁在以往,都会甜到心里吧。

可眼下,她能觉到的,在甜意过后,只有涩苦,因为他的话语,这些涩苦满满地萦绕在唇齿,偏偏,脸上要做出甜蜜的样子来,哈,普天下,最悲哀的戏子就是她了。

“皇上,谢谢……”稍稍低下脸,红晕微染,谁能说她不美呢?

其实,她本来就很美,可彼时,她总以为,最美的,是圣华公主奕翾,初回宫的那日,隔着面具,她看到那位矜傲的公主站在父皇的车辇前,倨傲地睨了她一眼,那美在旭日的金晖下,生生地就是要把人的眸子迷醉。

原来,她也曾羡慕过圣华公主。

可惜,如今小女儿的心性,却在日复一日的挫折中,渐渐泯灭了。若有,譬如此刻,也是佯装的。

西陵夙,曾经,不是最喜欢让她配合演戏吗?

所以,她会继续配合下去。

西陵夙没有说话,只默默喂她用完汤药,再拿了绵巾亲自提她拭去唇上的药渍,她没有避让,坐在那里,乖巧地任由他擦拭,直到他收回绵巾,方借着将早膳撤下去,摒退了千湄,问道:

“皇上,臣妾如今患有眼疾,是否会影响到皇上的部署呢?”

这句话没有说得很清楚,他却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先好好调养身子,这些,朕会处理,来之前,朕说过的话,你好好记着便是了。”

“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意,可,越是如此,臣妾就越不安,若那觞帝,因嫌弃臣妾的眼疾,临时悔约倒也罢了……”她低低说出这句话,语意里带了几分哀愁。

曾几何时,她竟是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呢?

而这眼疾,终成了一场佯装到底的演绎罢了。

西陵夙没有接她这句话,只宽慰地将她抱进怀里:

“你受的委屈,朕都看得到,你莫要当朕是昏君。”

曾几何时,他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然地将脸熨帖在他的怀里,小手伸出,环住他。

这个动作,带着熟稔,也勾起了她心底最柔弱的那份触动,可,她不能再心软了,不可以。

将手在他的后背环扣住,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以此,来抵去那份不期而至的柔软。

她患了眼疾,虽然长久来看,必会成为帝君嫌弃的缘由,可此时,终是会让西陵夙起了些许怜悯,这怜悯,固然短暂,对于今日洛州的局势演变,恰是足够了。

这一日,西陵夙和皇甫漠仍是就两国边贸的促进详谈了方案,但这一次,在西陵夙准备结束商榷时,皇甫漠终究是问出了一句话:

“坤帝,朕看这几日商榷,边贸的部分只待细节完善即可,朕此次来到洛州,边贸的促进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事,希望坤帝没有忘记。”

纵然国函没有提及,却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西陵夙薄唇含笑,淡淡道:

“朕自是不会忘记。朕只是有些奇怪,觞帝何以知道,朕后宫的钦圣夫人就是白露公主呢?”

到了此时,何妨挑明呢?

“这,是隆王投奔朕时,恰好在朕的书房看到那幅画像,当下便认出了,画像里的女子竟在坤帝身边。朕原本是半信半疑,但,记挂着公主,方冒昧地修了密函。未曾想,坤帝寄回的信物,确是当年,朕送予公主的信物。”

帝王间的措辞,从来都是不谓真假罢了。

而西陵夙听到‘隆王’二字,却没有深提,哪怕此时,他可以提,也可以要求一些什么。

但,终究是没有去触及那两个字。

“朕没有想到,觞帝这般看重公主,在没有接到信物时,就愿割舍三座城池予朕,这份情意,直教朕无法婉拒。”

西陵夙笑得更淡,却是提了在第二封密函,也就是他回信物之前,觞帝所称的割让三座城池一事。

恩威并施,显然,在收到信物前,觞帝对蒹葭的身份,就确凿无疑地信了。

只是,如今这三座城池,恰是变成了这一次会盟的基础,边贸的促进,就是依托这三座城池,在三座城池中推行互往互利。

“哪里,坤帝没有接受这三座城池,反是提出边贸往来,更让朕觉得坤帝果然目光长远。”觞帝话外有话地道,“若坤帝允可,今晚,朕希望能见公主一面。”

至始至终,皇甫漠都不愿提钦圣夫人这四个字。言辞下,自是有着计较。

“时至今日,朕也不瞒觞帝,钦圣夫人昨日发生了意外,导致双目失明,如今正由太医调理身子。”

终是说出了这句话,话语背后的意味分明。

“哦?”皇甫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端倪,仅是应道,“朕随行也带了太医,倘若公主要随朕回觞国,总归,是要由朕的太医来进行医治罢?”

“觞帝——”本来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要说出口,却是突然觉得那么难,然,再难,总归是要说的,“言之有理,那,待明日,朕会带夫人,同觞帝共进晚宴,不知觞帝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

“朕的皇贵妃日前得了音讯,说觞帝照拂奕傲至今,觞帝之举果然仁善,也请坤帝予以成全皇贵妃思念父亲心切。”西陵夙顺势提了这一句。

奕傲是锦帝的名字,如今锦国既已覆灭,自然是以名字直称。

而有些话,只需挑明到这个程度,自然大家都明白。

“坤帝单凭那连公公一面之词,倒是确信锦帝在觞国?”同样的,皇甫漠反问出这一句。

“连公公是伺候奕傲的老宫人,朕自然是确信了。觞帝倒也知道,是其所言?”

“朕理当成全皇贵妃这个孝心,只是,眼下,若让皇贵妃见了奕傲,恐怕反对坤帝傲不利呢。毕竟当初,是坤帝的缘故,让奕傲重伤,皇贵妃即便此刻不在意,谁能说,她今后就不在意呢?”皇甫漠语意平缓地说出这一句,可听出暗涛汹涌。

“当日,朕是奉先帝之命出征,帝命不可违,皇贵妃会体恤朕。”

其实,有些事,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皆不愿点开罢了。

一如,锦帝对觞帝来说,意味的深重,恐怕是远在其他之上的。

“但愿如此,朕也希望在奕傲的见证下,重新迎娶白露公主,早早就做了安排。只是奕傲身子不便,是以,所乘的船要晚到几日,算来,也就这几日间,该到了。”

其实,有时候变数的发生,往往就在几日间,只是,在那之前,一切看似都风平浪静。

除了,有些人表面再做不动镇静。

西陵夙才回到书房,奕翾便早早候在了那里,她的神色看起来,并不镇定,事实也是,说出的话,做不到镇定:

“皇上,觞帝对父皇之事怎么说?”

这一点,是西陵夙曾经允诺过她的,眼下,虽形式的变化又出乎她的意料,但,西陵夙,还是她能暂时倚赖的。

“觞帝早做了安排,但,你父亲身子不便,这几日才会到。”西陵夙走到几案前,上面垒着满满的公文,所幸,没有任何一封是加了翎毛的,也就是说,没有急件。

只要帝都一切正常,这里的的一切,才不会再生变故。

“皇上连这都信?恐怕,那觞帝根本不会把臣妾的父皇带来吧。待到洛州会晤结束,臣妾要见到父皇,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觞帝为何不会,若不会,觞帝又何至于已做了这番安排?”西陵夙翻开折子,他修长的指尖在折子软缎的封面上留下些许的印子,一如,有些人的心底,始终存了些难以磨灭的痕迹,“难道,贵妃有什么瞒着朕?”

奕翾咬了下樱唇,此时,若她不说,恐怕西陵夙也根本不会重视这件事,先前不说,是她仍想着有所转圜,但,眼下,不如说了,让西陵夙和皇甫漠相争,她才好继续部署。

毕竟,再次见到皇甫漠时,他对她的淡漠,让她渐渐不再敢存任何念想。

哪怕有些痕迹再难以磨灭,可,当存有痕迹的那一隅都灰飞烟灭的话,这些痕迹,也就不会在了。

“不是臣妾要刻意瞒着皇上,只是——”她顿了一顿,仿似犹豫了一下,放继续说下去,“连臣妾都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存在。可,眼下,臣妾总觉得,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

“哦?”西陵夙一扬俊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