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萧楠青色的衫袍在夜色里翩然划过一道弧度,目光朝章将军凝了一凝,人已施施然走向天堑旁的索桥。

所谓的天堑,实是万丈壕沟,上面铺了一道索桥,这索桥虽有些年月,却也是坚固无比,那次奕翾率兵从这通过,就是在这折损了不少将士,方抵达彼岸。

今日,若是要一战,自也要经过这索桥。

可,若以他之身,能化去这场战役,终究是好的。

他本来就不希望再燃战火,只是,他却是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他想怎样,就会怎样,他不是神,操纵不了的,是这人世间的贪念。

甫走到索桥那边,果然,她是跟他来了。

不用说任何一句话,彼此,心有灵犀,只是,这条路,她没有犹豫地跟来,是他欣慰的。

她走在他的身后,他稍停了步子,回首凝向他,隔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她是看不到他的笑,而这一刻,他却是在对她笑。笑着递出手去,她没有任何犹豫,将自个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他收拢手心,牵着她往那索桥上走去。

晚起的风有些萧瑟,将索桥吹得有些摇晃。

可,她不会害怕。

只是,隔着那段距离,随着一步一步踏出步子,她再次抬起眼眸,凝向索桥那端的西陵夙。

这一次,她能确定,他是在瞧着她。

假若,时间能够倒回,所有的伤痛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凝望,这样的关注,又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时间流逝,都没有办法消褪的疼痛,是在心口剜去的一刀。

而她并不能质问他什么,关于三年前的一切,他已然不会再有任何记忆。

原本以为,这是场结束,却不曾想到,难以抽身的,由始至终只有她。

其实,三年前,错的,只在于她的天真,天真地以为,他会爱上她,也天真的,将坤国的狼子引入了觞国的国土。

一切的错,都在于她。

爱得卑微,爱得绝望,爱得支离破碎,却最终,带着一错再错的希冀,酿成了如今的苦果。

所以,只在今天,在她将手放进萧楠的掌心时,做一个了结罢——

如果,曾经的爱,剩下的,仅有痛苦,那么,退一步,惟愿还能成全自己的海阔天空,也惟愿能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去为一直关心守护着自己,又被自己刻意忽略过的人去做些什么。

哪怕,她并不知道,是否会成功。

风吹起她的衣襟,也把她的面纱微微地吹起,今晚,她着的是一袭天水碧的衣裙,走在索桥上,和萧楠的青衫颜色却是相衬的,只这样携手走去,在那横亘的索桥上,更宛若一对璧人。

西陵夙凝着这对璧人,确切地说,仅是凝着那天水碧的纤细身影。她是朝他走来,可,却是因为另一个男子。

手不由微微拳紧。

而,这对璧人终究不能走完整条索桥,当行至索桥当中,那风刮得更是凛冽,也在这凛冽中,萧楠的手攥紧她的,她能觉到萧楠的袍袖下,有一缕亮光闪过,紧跟着,有更大的红光爆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让所有人为之震惊。

在那索桥靠近坤兵的那端,骤然,随着一声轰天巨响,那索桥,便是从悬挂的那端径直地坠落到天堑之下。

那一对俪影亦是随之坠落……

最后映入在场诸人眼帘的,只是萧楠紧紧抱住蒹葭,径直坠入万丈的天堑。

没有人知道,天堑的底部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这索桥建于何时。

只知道,要建造这样一段索桥是颇为不易的。

索桥断去,等于从觞国边境通往岭南最近的路便是断了,也等于切断了百万觞兵最直接的援助。

纵然,这在之前这无疑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可,却是最不能用的法子。

因为,如此一来,两国百姓间的互通就会变得十分困难,需要经洛州附近的海域绕去觞国,费时,更费银子。

民心是一国的根本,是以,断没有帝君会做出民心相悖的事。

而炸断索桥根本不是西陵夙的谋算,他的谋算只是再次利用赤焰蟾。

当年被先帝下令剿灭,始终还残留下些许的赤焰蟾。

自西陵枫抵达岭南,便是在察觉郝副将意图不轨时,一并发现,郝副将正大规模豢养这类赤焰蟾,其意未明。其后,辅国将军也坦言,他是在洞悉郝副将行迹诡谲时,加以留意,发现赤焰蟾的豢养,质问其时,被关押起来的。

这些赤焰蟾虽对农作物是种危害,数量众多时,更能呼出类似瘴气的毒气,用在对付百万大军上,无疑也是兵不血刃的法子。

只是,这些赤焰蟾尚未按着既定的计划,在谈判陷入僵持阶段时,从索桥上秘密放到对方的阵营中,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打断。

火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面容,也映亮了西陵夙的脸庞,第一次,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是明显的震惊。

他翻身下马,疾步冲到悬崖旁时,看到的仅是迅速坠入天堑的身影,紧跟着,觞兵的箭似羽一般飞来,伴着辅国将军的惊呼,有坤兵拿着盾牌上得前去,替西陵夙挡去,在辅国将军将他掩护进盾牌的刹那,他看得清,那名女子没有一丝留恋,决绝地随那青衫男子归去。

天堑下雾气袅绕,他再是看不得真切。

然,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那面纱拢着的小脸后,连最后的目光都吝啬给他。

一切变得太快,快到措手不及,也快到让他骤然清明了什么。

忆起那日在船上的话,是的,早在玲珑给他喂下解药时,他便是苏醒了。

只是,他却宁愿佯装昏迷状,仅是出于一种试探的本能。

于是,在船上,他看到,她的目光始终吝啬给他,及至,在她托付玲珑奕傲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

她说,能让他爱上玲珑,这句话从她口里清楚明白地说出时,他的心是难耐的。

在她的心里,他到底算是么?

难道,他的爱,只让她这么不屑,并且能这般轻易许给别人的吗?

他知道,萧楠作为觞国的国师,不仅医术卓越,武功盖世,更精通蛊术。

而传说中,唯有蛊术,能迷惑人的心智。

如果蒹葭真是萧楠的徒弟,那么,识得这种蛊术亦不足为奇,这个如果其实也根本不存在如果。

所以,利用蛊术,将他推给玲珑,真是一场不错的交易!

只是,他一直信她,信她没有了记忆,信她的楚楚可怜!

可,如今呢?

这种信任,不啻是最可笑的!

她的心底,眼中,原来,有的不是他,也不是觞帝,恰是觞帝的国师,曾经名满天下的萧楠罢!

他只是没有想到,蒹葭是他的徒弟,有的,却不仅仅是师徒之情,甚至担心着萧楠的安危,不惜以身犯险去往那战役的中心

而他呢?再如何,竟还是在翔王派人来接应他时,仅下了一道命令,对觞帝的大军只许困,不许屠。

反是他甘愿以御驾涉险来到岭南天堑,试图截断这百万觞兵,让觞帝最后的盘算落空,兵不血刃地让其降服。

却是在这,又见到了她——

“父皇,我不仅仅是为了奕翾,也是为了师父啊,如果真的那样,我放心不下他。你知道的,师父对我很重要。”

纵然隔了些许时辰,这句话,却是那么清晰地映在脑海中。

萧楠对她很重要,既然萧楠又是觞帝的肱骨之臣,那么,能否说明,觞帝此次要回蒹葭,也是为了萧楠呢?

原来,只有他是最愚钝的一个人,偏是要到现在,方能明白自己的愚钝。

此刻,萧楠和蒹葭看似双双坠入了天堑,可,他却是知道,以萧楠的身手绝对不会行没有把握的棋,这天堑忽然断去,应该也是萧楠的杰作吧。

看似是隔断了觞兵的百万大军,将罪责再次推到他的身上,实际不过是为了觞帝刻意再挑起了一次师出有名的战役吧。

众人皆看到的,乃至两国边陲的百姓都知道的,是他意图断去索桥,隔断觞兵,并且趁着觞国的国师行在索桥上,愿意和解时,再行此举,更见用意险恶。

哪怕先前,洛州行宫一事,其余诸国莫辩谁是谁非,这一次,确是孰是孰非表面上是分明了。

纵然兵家之战,本来就并非球全是光明磊落。但,这一举,无疑让其余诸国有了绝好的理由匡扶所谓的正道,只需觞帝暗中晓以利益,那么,集诸国之力围攻坤国的时日可待。

此刻,那箭再行射来时,却不仅是普通的箭。

箭的簇尖都染了油料,那箭纵大部分射在盾牌上,随着下一波箭的射出,却是火箭射来,簇尖的火焰迅速燃着了盾牌,那盾牌虽是铁制的,不易燃尽,可,火在上面熊熊燃烧,只把盾牌烤得滚烫,那些手执盾牌的士兵终是纷纷受不住,哪怕还竭力撑着,可,随着火箭嗖嗖地射来,终是弃盾而走。

一时间,场面混乱,辅国将军掩护着西陵夙朝后退去时,却是清楚地觉到,皇上的不对劲,确切地说,从刚刚索桥断裂开始,西陵夙的眉心紧锁,素来带笑的薄唇,都不见了一丝笑意。

他只知道坠入崖底的那名男子是觞国的国师,国师身旁的女子,因蒙着面纱,却是看不清的。

但,两国交战,谁又会注意到一名女子呢。

可,事实证明,女子也会成为交战中不可或缺的一种人。

史官密记:

永安三十六年九月廿日,坤、觞两国帝君于洛州行宫就边贸互通进行会晤商榷。

同年九月廿九日,洛州行宫忽发生爆炸。觞帝负伤,疑心坤帝所为,遂兵戎相向,而坤帝不知所踪。

十月初一,翔王率兵赶至洛州,反将觞兵围困在洛州城。

十月初二,坤帝于平洲现身,指挥士兵毁索桥,致使百万觞兵无法逾越天堑,期间,觞国国师坠亡于天堑,两国最终决战一触即发。

十月初三,其余诸国亦纷纷发檄声讨坤国的不义。并有毗邻的三国宣称愿开赴船队,襄助觞国百万大军由海路去往洛州,解救觞帝。形式对坤国极为不利。

十月初四,觞帝忽发国函于坤帝,国师去前留下的一封信函,信函间指明,若此番有去无回,必是为人所陷害,该人旨在一再挑起坤、觞两国邦交,请其万勿再起战火,需以和为贵。

十月初五,围困洛州的翔王忽撤兵十里,旋即,觞帝、坤帝各只携带禁军千人,会晤觞帝于面目全非的洛州行宫内。

没有人知道,那场会晤谈的是什么内容。只知道,在觞帝甫离开洛州城的那一日,奕翾忽然率其数十万士兵强攻出城。十里外的翔王士兵却没有追击,任其从海上逃匿而去。

十月初九,觞帝即从海路汇合那百万的觞兵,返回觞国。

洛州行宫的宫人被觞兵释出,亦随坤帝返回帝都。

也从那一日开始,觞国和坤国开始了短暂的一段边境邦交。

而在那之后,西陵夙颁下两道圣旨,一道圣旨是,皇贵妃意图不轨,旨在借洛州之行,挑起两国祸端,废为庶人。

只这一道旨意发下,便再无后话。

另一道圣旨是,钦圣夫人护驾有功,却不幸罹难于洛州行宫,特追封为皇贵妃,谥号‘纯端”。

钦圣夫人的薨逝,由于在坤国,当初便没有人知道她是身份,不过去了区区一名嫔妃,自然也不会引人多做计较。

这件本该轰轰烈烈的战事,看似就此平静的落下帷幕,却在某些人的心底,未必真的能就此平静。

太子西陵枫在平洲,协助帝君平定离间有功,遂将功抵过,由庶人复位为闲散候,随帝驾一并回宫。

在启程时,西陵夙才单独召见了西陵枫,西陵夙着了淡蓝的袍子,只坐在书案后,除了唇边没有含笑外,神色倒是和从前无异,只是少了这抹笑,有些什么,终是不同了。

“臣参见皇上。”西陵枫躬身行礼,语意恭敬。

西陵夙睨了一眼他,淡淡道:

“皇兄不必多礼,再怎样,这一次,还多亏皇兄襄助,朕才算否极泰来。”

“这是臣应该做的,也是臣为了以前的过失忏悔。”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朕亲封的闲散候,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朕想这必是父皇在天最愿意见到的,朕和皇兄毕竟是亲兄弟,又岂来那么多化不去的愁呢。”西陵夙的眸光虽睨在西陵枫身上,却在眼底浮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神色,那种神色是厌恶,不知是因着西陵枫,还是因着西陵枫着的是那一袭青色的袍子。

青色,这本来平淡无奇的颜色,恰如今,却是成了他最厌烦的色彩。

“谢皇上,臣也谢皇上对隆王的宽容。”西陵枫复提了这一句。

是的,隆王本是坤国的谋逆之臣,纵然贵为王爷,可担上‘谋逆’二字,却是再不复昔日的尊崇,本来,洛州会晤,西陵夙就能提起隆王一事,要求觞帝一并做个处置,但,素来行事雷厉风行,永不留后患的他,在那一刻却是没有提起。

直到平洲城上,他问西陵枫要何赏赐时,西陵枫婉转地提了,仅是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容隆王一条生路。

如今,隆王虽顺服觞帝,可,眼见着觞帝亲修了国书给西陵夙,意味自是分明的。若西陵夙借此提出隆王叛逆一事,让觞帝把隆王交还坤国处置,想必觞帝亦会答应。

其实,彼此都清楚,隆王这种性子,倘是折损了他的尊严,那是宁愿死都不愿苟活的。

只是,西陵枫这一请,西陵夙却是没有任何犹豫便应允了。

许是,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他以往的性格,就因着某人渐渐的潜移默化了吧。

譬如,她的温婉。

譬如,她的仁善。

譬如,她的以德报怨。

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可,最终呢?

却仅是化成他手里的一道圣旨,关于赐下谥号的圣旨。

而她,应该并没有死,只是和萧楠借着这一计,使出金蝉脱壳吧。

愚钝的他,竟会冲进喜房去救她,其实,也早在那时,他便该看得清,她的眼睛没有失明,甚至是,在他进入喜房后,她方从殿外飞身掠进。

这一幕,他看得很清楚,源于,牵念着她的他,对她的一切都很清楚。

临到头,不可否认,他被感动了,所以,愿意配合她演下去,只希冀着戏假情真的发生。

可,演到了头,才发现,不过是他的独角戏。

她的心里,有的,只是她的师父。

布下洛州行宫这一局,应该也是源于她的师父。

奕翾不是曾说起过,那场逃婚吗?

如此看来,恰是那时蒹葭的任性罢,其实,从那时开始,她心里有的,在意的,就只是她的师父!

即便,觞帝能做到成全,他呢?

他是否该慷慨地祝福?

不,他做不到!

一点都做不到!

尤其,在洛州附近,玲珑对他后来说的话,更是让他没有办法抑制嫉妒。

纵然玲珑的话,未必可信,可那一番话,却是让他根本不愿多再去分辨真假,每思及一次,只让他的心犹如被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他说让她信他,若她真的信他,为什么还要瞒他这么久?

甚至,他不过也是她的部署中的一步。

这种念头缠绕着他,让他再没有办法做到平静。

第一次,为了一名女子无法平静,将以往那一幕幕,都只看成是她的谋算,试图让自个冷静下来,却是陷入了魔障一般,无法平息。

这种念头蚕食着他的心,最终使得他暗中命禁军中的精锐之士,秘密往宫外寻访,萧楠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传说中的未晞谷。

不管怎样,他不容许这个女子就这样自作主张地要了他的心,又这样地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