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在此刻,她只用宽大的袍袖掩了,从他的手中接过,他的手松开的刹那,她的指尖却是下意识朝前挪了一下,这一挪,她能触到他甫要撤离的手指,依旧和以往一般的温润,这层温润,顺着她微凉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沁入,然后她再没有办法抑制眼底的暖意,一颗许久许久不曾流过的泪珠,便是坠了下来,顺着她光滑的脸颊,一直流到了唇边。

还是那样的涩苦。

他显是觉察到什么,终是稍侧了身,手决然离开她指尖的同时,却是抚上了她的眼角,用指腹轻柔地将她眼角残余的泪痕拭去:

“好好照顾自己……”

温暖的声音,伴着他素来淡泊的样子,只让风初初的眼泪再是禁不住地流下。

可,这里是帝宫,是无论怎样痛苦,最瞧不起眼泪的帝宫,她咬紧贝齿,将眼泪悉数咽了回去,在唇边扬起妩媚的笑靥:

“哀家会的,侯爷也好生照顾自个。”

这一句话,虽然和他说的,是相似的言辞,可,意味却带了冰冷的疏离。

这份疏离,亦让他的手从她的眼角移开,移开的刹那,她终是看到,在假山那处,有女子的身影姗姗前来,女子的身后仅跟了一名近身伺候的宫女,而那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明晃晃的金步摇,恰是德妃玲珑。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尤其又在本是由假山遮掩,隐蔽的这处,显然并不是无心的。

“臣妾参见太后。”玲珑悠悠说出这句话,抬起眸子,瞧了眼西陵枫,“侯爷也在啊。”

她的话语说得极慢极柔,惟独在唇边浮起一抹自以为是的笑靥。

“不必多礼,德妃到这,是来赏景,还是其他呢?”风初初面色没有任何讶异,只从西陵枫身旁走到前面,眸光睨向玲珑。

“臣妾不胜酒力,所以,才到这殿外来吹下风。不曾想,太后和侯爷倒也是好雅兴。”

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把柄,其实呢——

“哀家不过是和侯爷商议些事罢了,可不是德妃口中的巧合。”

风初初这句话,倒是让玲珑怔了一怔:

“哦,太后和侯爷是有事相商,臣妾来得不巧了。”

“何谓巧不巧呢?只这商议的事,即便给你听去,都无妨。”风初初说出这一句,不再让自己眼角的余光去瞧西陵枫,朝前走了几步,靠近玲珑,“眼见着筱王妃诞下世子,对我皇家来说,自是喜事一桩,是以,哀家琢磨着,亦是该给侯爷定门亲事。”

“原来如此,那臣妾不叨扰太后和侯爷相商了,反正臣妾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人选可以举荐的。”

“这里风大,小心着凉。”风初初意有所指地说着,微拢了袖,语意转向西陵枫,“侯爷,待到皇上返宫,哀家和皇上商榷后,再定下侯爷的婚事,我大坤朝,皇室人丁素来不盛,如今,难得太平盛世,确实该多多开枝散叶才是。”

这一句话,说得妥帖,又让玲珑再听不出丝毫的端倪来。

也顺着这一句,风初初结束了这场看似十分尴尬的局面,玲珑站在假山的那端,身后的宫女见她稍转身,以为她要回宴饮,才要上去搀扶,却未料玲珑的手一挥:

“没眼色的东西,莫以为,天色暗了,本宫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德妃娘娘,若是看不清路,大可让宫人多提及盏灯笼,倘因着瞧不清,走错了路,恐怕,在这宫里,终究是不好的。”风初初的声音清亮,只点了这一句,不再瞧向任何人,拢了衣袖,不知何时,喜碧早候在殿门的那端,仿似,她原来就候在那,看着太后和西陵枫的相谈。

现在,喜碧抬起手,让太后把戴着护甲的指尖搭在她的腕上,遂慢慢地朝殿内行去。

西陵枫只躬下身,看着那镶嵌着银色宝相花的裙裾自他眼前走过,也在地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原来,那些痕迹,饶是过了多久,都还是在那的。

而,那边,玲珑只是冷哼了一声,道:

“把灯笼都给本宫灭了,即便不点这灯笼,本宫倒是不相信,连路都会走错!”

这一语,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倨傲,远远地,能听到正殿内鼓乐声起,俨然是助酒的好戏开锣……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这样的姿势,是奕茗不习惯的,并且,在以前观摩时,都会觉到厌恶。

只是如今,反正,他只要她伺候,至于怎样伺候,他又没说。

心下才浮起这一念,她的指尖却在触到那盘龙云纹扣时,仍是瑟瑟发抖的,然仅是稍抖了下,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在她甫要把衣襟拉开的当口,觉到手腕一疼时,手却被他攫住。

“真是愚笨得可以。来人,传膳。”说出这一句,他使了力将她的身子往旁边一甩。

措不及防地,她娇小的身子便是要扑倒旁边,可,如今的她,又岂是昔日那娇娇弱弱的蒹葭呢,足尖微掂地,借了下力,身子就已稳住。

她按着宫里的规矩,跪伏在旁,早有宫人在邓公公的带领下,将一盆盆于郊外都烹调得十分精致的佳肴呈上来。

他今日看来,胃口确是不错的,竟是每道餐肴都用了将近一半,以往,她犹记得,他对食物算得上挑剔,即便遇到再合口味的,也不过是象征性地用几筷,今日这样的饕餮,难道是真的胃口大开,还是让她在旁边看着愈渐难耐呢?

不过,她真的饿了。

昨日到现在,除了他的蹂躏外,加上早起时,喝了一口水之外,一点东西都没用下,看着他这样姿态优雅的用膳,她不自禁地稍稍揉了下饥肠辘辘的小腹。

只是这个动作却是掩饰在宽大的广袖覆盖后,可,再怎样的掩饰,她分明看到他潋滟的凤眸,若有似无地睨了她一眼,接着,执起汤勺舀了些许的汤,凑到她的唇边:

“茗奴,饿了吗?”

茗奴两个字,他唤得是越来越顺口了,她却只是低眉顺目地将脸别到一旁。

他用过的勺,她凭什么要用呢?

是的,从昨晚到现在,虽然身子被他占有,可,至少,她没有再让他吻她,想到让他吻,都会让她觉得恶心起来。

一如,他嫌她的肮脏,她难道就不嫌他龌龊吗?

只是,担心着师父,也担心着父皇,她的软肋,终究还是被他控住。

可,再怎样,至少还有些坚持。

她仅是躬着身子,脸确是朝后避了一避:

“不饿。”

简单干脆的两个字从她口里说出,她缩在袖笼里的手愈紧地捂住自个的胃,不让胃提出任何抗议的声音。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收回勺子,将那汤喝进唇内,而她的目光却是能瞧到他的喉口那凸起的地方,稍稍动了一下,似乎已然将那汤咽下。

可,在下一刻,就在她捂着腹部的手略松开时,措不及防地,嬛腰忽然被他揽住,他的薄唇就在这瞬间欺压上来,当着所有伺候用膳宫人的面,覆上她的樱唇。这一刻,与其说她是惊惶,还不如说是不悦,她用力要推开他,但,哪怕她再有力气,难道还能大过他去?

更何况,跟随萧楠的五年中,除了轻功、医理、蛊术外,她的武功根本是没有去习的,如此,只被他用一只手将她两只手腕缚住,接着,只将那唇内含的汤通过吮吸,迫使她的樱唇微张,才要渡进来,她又急又恼,用力的张开贝齿,咬住他的薄唇,狠狠地咬下去,觉到血腥味时,她的口内,也被他灌满汤膳。

本来很美味的汤膳,经过这么一渡,味道俨然全变了,她在他的唇稍稍松开时,不管不顾地就要将那些汤吐掉,未曾想,他揽住她嬛腰的手在她的背部只一拍,那些汤顷刻间,便不受她控制地咽了下去。

只这一咽,她恍似如鲠在喉,竟是引起了一阵干呕。

旁边伺候的宫人,包括邓公公,哪怕俯低了身子,却还是听得分明,瞧个半分明的,此刻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像,皇上极其宠爱这位采女,毕竟,采女的容貌长得像昔日圣宠一时的钦圣夫人,可,若说真的宠爱,有些地方,却仿似是在惩罚一般。

就如现在,本该浓情蜜意的喂汤,竟喂到一个脸色铁青,愠怒一触即发,一个干呕不止,好像喝下的是极其恶心的东西。

以多年的经验来看,邓公公充分觉得有什么怒火要爆发,或许,他该带着这群宫人退出不算大的车辇去。

因为有些事是他们这些宫人所不能看的。

譬如,眼下皇上的衣襟等于还是半开着,会不会——

不好的绮思浮过邓公公的脑海时,邓公公微躬了身子:

“皇上,可要奴才们上甜点?”

这话问出口时,邓公公都不得不佩服起自个来,问得确实精妙,不论皇上说要或不要,他都有理由在爆发前,带着这群宫人退出车辇外。

“看来,尔等准备的膳点,采女并不喜欢。”西陵夙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这句话,“既然采女不满意,还端什么甜点,各自下去领五十大板!”

这笑意虽淡,语调虽轻,可发落的话确是重的,五十大板打下去,后果怎样,哪怕没被打过,以往在宫里总是瞧见过的。

邓公公晓得其中利害关系,也晓得皇上的用意,并不是真的要打他们,毕竟,假如是真打,那理该是从司膳司开始责罚,却只处置了他们,无疑,是让他们向这新封的采女主子讨饶,让采女主子搁下脸去求情罢了。

他当然拎得清,立刻噗通一声跪在铺着毡毯的地上,面朝奕茗:

“主子,奴才伺候得不好,您罚奴才就成了,可这五十大板打下去,那些小宫人可是吃不消的呀,还请主子发发慈悲,饶过他们吧。”

这番话说得自然是妥帖的,看上去不为自个求情,实际,奕茗若真要代为求情,又怎可能只处置他一个呢?

可,奕茗仅是漠然地瞧了他一眼,执起丝帕掩了唇,却并不多说一句话。

西陵夙的心思,她领教了太多,如今,让她开口求饶,只怕临到头,罚的是她罢。

心软去做的事,未必能讨好,硬下心不去管他们,难道,西陵夙还真打不成?

她只做无视,却听得西陵夙笑声起时,竟是:

“不中用的东西,伺候了朕几年,连主子的欢心都不会讨,既然如此,留着何用,来人,将小邓子沉河!”

发落完,车帘掀开,已有两名禁军躬身上来,看样子竟是真的要把那邓公公拖下去。

“主子啊!”邓公公忽然惨叫一声,这一次,难道他揣摩错了皇上的心思?可眼下,也顾不得去深想,只一把拽住奕茗的裙裾,奕茗的眉头皱了下,还是放下帕子,强行止住胃里仍在翻腾的恶心感觉,道:

“既然皇上都用得这么喜欢,嫔妾怎会觉得难吃呢?”

这一句,终是自称了嫔妾,反正,就称这一次,又如何呢?

可,她不知道,有些自称只要重新开了头,便会再次地称下去。

她知道的仅是,若说以前,是为了演戏,如今,却还是一场戏。

不同的仅在于,以前的戏是为了别人,现在的戏,则是为了自个——为了让他彻底地放过她。

此刻,她并不去瞧他,只是把裙裾从邓公公的手里拉出:

“罢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皇上今日的火气大,给皇上的甜点就改为降火的凉茶吧。”

“茗奴果然是关心朕的,既然茗奴觉得这膳点可用,那就都用些,朕只有看到茗奴用下去了,朕才放心让他们拔营赶路。”

“是。”果然若她求了,罚的,便只是她。

看了一眼那餐桌,幸好,他是用了将近一半的,她稍稍松口气,不料这松气的神态落进他的眸底,只听得他又淡淡吩咐道:

“这些膳点,都冷了,吩咐膳房,重新准备一桌一样的,立刻送上来给采女用。”

“是。”趴在地上的邓公公大大松了一口气,放开拽住的裙裾,抚平了褶皱,再屁颠颠地退下。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立刻就让宫人撤下膳点,另准备了一桌更丰盛的上来。

其实,有时候人真的最要不得心软,就像现在这样。

对邓公公起了恻隐之心,对不起的便是自个的胃。

不过,吃就吃,吃饱这一顿,还指不定,要挨饿到什么时候呢。

她坐到餐桌旁,虽然姿态不如西陵夙的优雅,吃得倒是挺快的,很快就把餐桌上大部分的菜肴用完,因为真的是饿了。

可,最后,到那碗汤时,明显,她已撑不下更多的东西。

但,西陵夙却在这时,悠悠地睨向她:

“茗奴,这可是膳房重新熬制的高汤,若这回还是熬得火候不够,朕会继续罚他们。”

既是高汤,必是要经过几个时辰的细煨慢炖,这么快端得上来,又怎称得上重新呢?

汤还是一样的汤,不过是敬汤不喝喝罚汤罢了。

“你——”奕茗略抬起脸,要将愠怒化为波澜不惊,其实真的是件很困难的事,但她发现,她的修养已经变得越来越好,“皇上的心意,嫔妾自会慢慢品尝。”

这份慢慢品尝的代价,就是她强自撑了,把那汤喝下,终究,原本平坦的腹部微微鼓起,她整个胃都难受地快要吐出来一样。

可,西陵夙竟是吩咐立刻拔营,她原本以为,他又会让她驾马,但,这一次,许是格外的怜悯,西陵夙竟是容她和他一起坐在帝辇内,继续赶路。

但,当胃翻山倒海般难耐时,坐在马车里,无疑更是种折磨,因为马车的透气不如驾马,再加上车轱辘急赶路时,颠簸得也不必驾马好多少,是以,哪怕她暗中点了益于胃消化的穴位,才捱了半柱香的功夫,终还是恶心得要吐出来。

偏偏这时,西陵夙意兴阑珊地瞧着她,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

她虽不去看他,可这份表情却不知是自个有意,还是他故意为之,终是闯进了她眼角的余光中。

可,现在,她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些,手用力地捂住腹部,却是越来越撑不住。

“求朕,朕考虑让马车停一下。”他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她抿了下唇,似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扬起脸来,灿若桃李地一笑:

“是吗?”

她的容颜经过细心雕琢,本就是极美,再加在未晞谷一年的沉淀,恢复了原先的出尘气质,眼下,只这一笑,让西陵夙的眸光微微收紧,倒是有些讪讪地不敢再这么睨向她。

她慢慢地挪近西陵夙,只眸底再带了慑人的眸光,然后手捂住腹部:

“那还请皇上让我下去车辇吧。”

没有旁人时,她却是再不会自称‘嫔妾’。

而这一语,是温柔的,是她对他久违的温柔。

也是这样的温柔,让他靠近,捏起她的下颔,迫使她凝住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逃不出朕的手心,除非是朕不要你,否则,这一辈子,你都是朕的女人,哪怕,曾经其他男人拥有过你,朕——”

剩下的半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完,也在这一刻失去了说的必要,旦听得‘哇’地一声,随着一个颠簸,奕茗再掌不住,吐了西陵夙满衣襟的秽物。

敢将秽物吐在帝君身上的女子,她该是坤国的第一人。

敢在吐完秽物后,只做无辜地说出,“早请皇上放我下去,皇上偏是不愿,这,也就不能怨我了。”这句话的,她也是第一人。

而,这样做,哪怕不是帝王,都会对她深恶痛疾吧?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嫌弃也罢,恶心也好,总之,他既然不愿放过她,那么,她也不想再继续每时每刻担惊受怕他又来用什么法子摧残她。

这一呕吐的结束,是在西陵夙怒气冲冲的喝停了车辇,下得辇去,接着,是眉妩上辇,请她一并下去。

接着,停下仪仗,伺候帝君洗漱干净用了半个时辰,再拔营上路,待到抵达驿馆时,终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

但,这一晚,值得庆幸的是,她有自己单独的一间房,一如下午,她也没被勒令上马,而是和眉妩一起,缩在宫女的车辇内,倒是让她稍稍休憩了会。

现在,到了晚上,他同样没有传她。

这一晚,眉妩不用她提及,便识趣地将碧玉箫呈给她,手抚着那箫,一如师父就在身旁一般,于是,再怎样,她的心境都会复归平和。

而这样平和的时间却是一直充斥着回到帝都的日子。

当天穹降下今年第一场大雪时,西陵夙的御驾终是姗姗回到了帝都。

百官相迎于城外,西陵夙自是当晚要按着惯例宴请群臣。

奕茗则由眉妩、邓公公先行送回了帝宫。

后宫女子,对于帝君狩猎带回一名民间女子,并没有多少的惊讶,毕竟,那名女子只是被安排在距离乾曌宫较远的碧水宫中。

帝君回宫的当晚,也没有翻这位女子的牌。

是以,诸妃皆以为,一名在宫外承恩后,册封为采女,该只是一时的猎艳心里,做不得帝恩新宠的指向。

只是,这样的以为,终究在翌日,帝君举行宫宴时,让诸位嫔妃愕然的。

由于隔了月余,西陵夙甫回到帝宫,这些嫔妃,自然都早早梳洗打扮了,与宴静候西陵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