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如意荷包,就是在荷包内,置上如意银钱,依着坤国的传统,这如意荷包,是每逢过年等节日,世家皇族间赠予亲人的一道礼物。

汝嫣若这一举,不啻是得体又恰当的。

而这荷包的面子上,用金丝线绣着如意的图纹,此外,在四个角落,则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并蒂莲的花纹。

西陵夙自然将这些图案悉数的收入眼底,一旁海公公识眼色地问:

“皇上今日可要佩上?”

西陵夙踌躇了一下,指尖松开,眉妩早接过荷包,甫要替他系到腰带的绶佩处,却看到那里原本系着的一个香囊。本来类似这种香囊,是该悬于枕旁的,可皇上一年来竟是一直随身佩戴着,里面的香料早添了好几次,连磨口都变得老旧,没曾想,皇上还是没有扔弃。

不过,这绶佩上却是只能系一样物什,她才犹豫着怎样去回,只见西陵夙顺手就将那香囊扯了下来,往托盘一掷,却是弃了那一年没有离身的香囊。

眉妩赶紧将荷包系到那处空出来的位置,再替西陵夙理好袍裾。

一切甫做完,西陵夙起驾至太和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大典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极其繁琐,而在数月后,封后大典却是一样繁琐的。

但,只要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在日复一日的繁琐中走下去。

好不容易结束了大典,有宫人端着茶盏上来,他甫执起杯盏,却听得外面传来急促的步子声,接着是冷宫的管事姑姑芳云经过通禀,被允入内后,噗通一声跪伏在他的跟前:

“皇上,奴婢万死,请皇上饶恕啊!”

西陵夙的眉心一蹙,海公公早在一旁斥道:

“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扰了圣驾,你倒真是担得上万死!”

“皇上,罪人苏佳月挟持了新进冷宫的茗奴,要求见皇上!”

这道消息来得极其突然,却也来得极其没有规法可言。

此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芳云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即便再如何,按着常理,帝王又怎会为了一名废入冷宫的女子,去往哪里呢?

但,她却是不的不来,犹记得千湄提着水壶回来,瞧到眼前的情形,只对她说,若她不去禀了皇上,伤到茗奴一丝一毫的话,必是她一死都难消皇上的心头之恨!

【冷宫薄凉欢色】35

败落的殿宇内,奕茗被苏佳月用簪子抵住喉部,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

想想,不仅有些可笑,曾几何时,她也用这样的法子胁迫过那个海盗首领,如今,她却同样被人这般地困住。

只是,彼时的她,和现在的她,心境都不复以往的纯粹。

当一个人的心境无法纯粹的时候,往往也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来,就在刚刚,苏佳月笑着走近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枚簪子抵在她的喉部,接着,歇斯底里地大喊,引来了芳云姑姑,接着,更提出了一个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得以兑现的要求——她要见西陵夙。

用她这样一名待死的罪人来让西陵夙纡尊降贵地来到冷宫,真的很好笑。

但,苏佳月应该并不知道,如今她的身份是茗奴,许是还以为她是蒹葭罢,曾经盛宠一时的钦圣夫人,如今进了冷宫,即便是被废黜的,落在苏佳月的眼中,却还是让苏佳月以为握住了一线的希望。

在冷宫一年多的时间,苏佳月难道还没有放弃能出去的希望吗?

然,这亦是人之常情,一如她一般,在死亡来临前,若没有希望,就仅会和慈云庵的那些太妃一样,或疯,或自寻死路……

而,芳云当然是拒绝的,对于芳云的拒绝,她能觉到,苏佳月的刀刃尖子又往她的喉口逼进去了几分。

有些疼,但,她没有意思的骇意。

这种样子的解脱,是否,会比凌迟更让人容易接受呢?

从这一念里,她竟是品到了一丝,从前的奕茗,从来不会有的落寞。

可是,在那当口,打了水回来的千湄瞧到这样的情形,水壶落地的刹那,却是对芳云说,若不禀报皇上,主子一旦出点闪失,芳云拿命来抵都是不够的。

这一句话,纵然芳云是迟疑的,但,瞧到千湄取出乾曌宫的腰牌后,才颤巍巍地朝冷宫外奔去。

千湄果然还是乾曌宫的人。

可,她却不愿多去深想什么了。

现在,距离芳云离开,该有半个时辰了,但,外面除了焦灼不安,却被苏佳月喝斥,不能进殿的千湄外,还有几名形容憔悴,显见是在冷宫待了很长日子前朝被废黜的女子在好奇地朝里张望着。

而殿内,苏佳月自挟持她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目光愤愤地瞧着不可知的某处。

彼时,在避暑行宫,苏佳月的子嗣最遭人陷害,表面上看,因着那盒胭脂的缘故,是和她有关的。

可,苏佳月或许也清楚,何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如今,苏佳月抵在她喉口上的簪子,并没有用十分的力,苏佳月目光更多的,是带着期盼,也带着惆怅,瞧向殿外的一隅,是为了那一人吧。

但,那一人,怎会为了她来到这儿呢?

然,即便她心底清明,却仍是不由地瞧向外面,终是在不算短的等待后,回廊彼端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子声,恰是邓公公手执佛尘迅疾的行来。

他径直步到殿外,尖细的嗓子在此刻听来,是分外的刺耳:

“苏佳月,可是你想见皇上?”

“是,我要见皇上!皇上呢?他在哪?他如果再不来,他心爱的钦圣夫人就没命了!”

“呵呵,既然到了这,哪里还有什么钦圣夫人?苏佳月,今儿个是正月初一,皇上大典完毕,还要接受各国的使臣觐见,岂会为了区区一名被废黜的嫔妃,来到这儿陪你耗费时间呢?咱家劝你别冷宫待久了,连脑子也一并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皇上,我要见皇上!听到了没!”苏佳月嘶吼地说出这句话,簪尖只朝奕茗的喉口刺进几分,只几分,可见殷红的鲜血渗出。

真疼,这一次,若再伤了喉部,不知道师父是否能再给她调配药膏呢,会不会嗔怪她不懂好好照顾自个?

但,药膏,能医得好的,也不过是表面的伤口,心里千疮百孔的伤口,却是无药可医的。

唯有心蛊方能麻痹。

只是,她再不会使用那种蛊术了。

闭上眼睛,她没有移动分毫,从苏佳月刺进她喉口,却颤抖得厉害的手上,她瞧得出,苏佳月的痛苦。

彼时,这个女子曾是那样骄纵、跋扈,如今,在苏侍中处死,苏家没落后,这一年多的冷宫日子,能支撑苏佳月到现在的,莫非仅是再见西陵夙一面吗?

若是,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男子,却又是祸害了一名女子的心。

只是,这宫里,除了暂时盛宠的,其他的,都概莫是被帝君俘获去心,又被辜负的。

哪怕,这份俘获,不仅仅是男女间的感情,还包括其他的,譬如对前朝的制衡所需。

皆是可悲的人。

思及此,她轻轻开口:

“你挟持我,根本没有用,你看,他还是不会来的。”

“可,不挟持你,我一点希望就都没有了,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不想就这样待下去……”苏佳月的声音带了明显的哽咽。

不想待下去?

“那又能怎样?进了冷宫,再如何,你以为自个还能出去吗?”

这些话,其实她不想说的,她也不指望苏佳月能听懂,但,苏佳月下一句话,却俨然让她知道,她终是揣测错了一些事。

“我不想出去,我只是不想就这样待下去,让苏家继续蒙冤……可,一年了,我想方设法,想让皇上见我,但,他都不见啊……”

苏家蒙冤?

联系起苏侍中事发前后,隐隐地,好像有什么真相在呼之欲出,只是,她却是忽然不愿再细想下去。

细想下去,徒添的,也不过是纷扰罢了。

而苏佳月的手终是在一阵颤抖后,恢复镇定,只是这份镇定,她瞧得出,不过是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在短暂的沉默后,殿外又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唉,真是执迷不悟,咱家只负责将皇上的口谕传到这儿,咱家劝你还是趁早死心,一再这样,恐怕只会连累苏家其余的族人,到那时,可就不好咯。”

邓公公的声音带了讥讽,却也是一语中的的实话。

苏佳月的手却明显地握紧,奕茗能听到她咬牙咯咯的声音,转念一想,她突然有了主意:

“嗳,或许,我有法子让你见到皇上,但,你首先要信我。”

苏佳月的手一滞,不仅低眉瞧向奕茗,一样的容貌,却是不一样的神态,以前的钦圣夫人,最多是淡然唯诺的温婉,确从来不会有这样成竹在胸的气势。

“你要什么?”苏佳月问出这一句话,果然是不笨的。

奕茗抿唇微微一笑:

“我要你杀了我……”

淡然自若地说出这句话,无论让谁听到,不啻以为奕茗或许疯了,可,落进苏佳月的耳中,苏佳月凝定在奕茗脸上的目光,却无疑告诉苏佳月,她并没有疯。

“但,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哪怕见了皇上,或许都未必有你要的答案。而我能做的,仅是让你见到他。”

“我,只要见他,其他再如何,我都认了……”

“好……”

只一会功夫,邓公公径直奔到西陵夙的跟前,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

“皇上,茗——,”纵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想了下,才道,“姑娘说,她怀了身孕!”

是的,就在刚刚,冷宫中的情况出现了变化,被废黜的茗采女第一次开口,竟是让他回西陵夙这道讯息。

虽然是被废黜的嫔妃,无疑能直呼其名,但,对于一虽然被废黜,却又怀上帝嗣的女子来说,无疑,称谓上还是颇费拿捏的。不过‘姑娘’二字显见还是不错的称谓。

“所以,恕奴才不能照着皇上的吩咐去做。”邓公公吞吞吐吐说出这句话,所谓照着皇上的吩咐,无非是将这次皇上返回帝都后,携带的用赤焰蟾调配出来的瘴气使得殿内的人晕厥。

当然,这个时机,皇上吩咐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为之,他清楚,怕的就是伤到茗姑娘。

可,眼下,茗姑娘怀了身孕,使整个形势陡然发生了变化,显见得,不管什么时候,瘴气都是不能用了。

否则,伤到的,恐怕还有茗姑娘腹中的帝嗣。

纵然,茗姑娘是因着帝嗣获罪入得冷宫,但,谁都瞧得清楚,皇上对茗姑娘的在意,所为越在意,才越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来啊。

而现在,即便在御书房,西陵夙却一反常态没有在书案前批折子,只是随着邓公公这句焦灼的话,凤眸里清晰地漾过一丝欣喜。

她有了他的孩子?!

最初,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不过是为了可笑的报复,譬如,堕去这个孩子,证明他比她更不屑,也让自个狠下心,彻底地忘记她。

后来,这份不纯粹的初衷,竟是演变成了,哪怕她的心不再在他这边,那么,爱他的孩子亦是好的。

他从来不是随意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帝王,却为了一名女子,连自己的想法都改变得那么快,也那么不可思议。

而,自从着了傅院正替她诊脉,虽是调理,实也是为了在第一时间诊出她的喜脉。

可,没有想到,傅院正未曾诊出,今日,她却是自个说了,转念一想,她是萧楠的徒弟,如果要改变自个的脉相,不让他发现,又有何难呢?

但,既然她不愿让他发现,为何现在又愿意说出来,难道仅是因为性命受到胁迫吗?

然,她是萧楠的徒弟,无论怎样,普通人要伤到她确是很难的。可,以她的性子,往往会顾念着别人却忘记自个的安危,所以,他不亦是为了她的安危,做出瘴气这一部署吗?

此刻,对于她为什么突然愿意说出自己怀了身孕,哪怕,多想深一份,他便能洞悉到她的意图,这一刻,竟是怕自己再去想明白的。

纵使,他从来没有打算去冷宫瞧苏佳月,现在,却不得不去一次,因为,即便后果再残忍,他还是不得不去。

哪怕,先前,他的回避,也实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让自个去面对她。

作为一位帝王,他承认,他有着很迂腐的底限。

一如,先前下的圣旨。

乾曌宫虽离冷宫有一段距离,但,用肩辇紧赶慢赶,却也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到了。

冷宫两旁早有禁军一路驻守着,经过弯弯曲曲破败的回廊,那些被废黜的嫔妃虽被禁军都赶回了殿中,却都透过殿窗,朝外瞧着,有些很安静,有些嘴里却发出细碎的嘟囔声。

那些嘟囔,许是将西陵夙当成了彼废她们入这儿的帝君,毕竟西陵夙登基以来,除了废黜过苏佳月、奕茗外,再没有废黜过其他嫔妃,而坤国历代帝王,在位时间除了先帝外,都不算很长,是以,有些老迈的,只老眼昏花的,看到那抹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回廊那端时,没有办法遏制地发出这些声响。

而西陵夙就在这些声响中,朝最深处的那座殿宇行去。

当他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苏佳月的嘴角还是没有办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凝着那位男子,那位,自她甫进王府开始,就百般宠她,千般顺她的皓王。

皓王,是啊,皓王,可她彼时,一直是习惯唤他‘夙’的。

但,有多久,她不能唤他一声‘夙’了呢?

似乎,从他突然成为帝王那天开始,就不能了吧。

然后有些什么,也在那时开始就改变了。

其实,她的心里,明白一切,哪怕说,之前有些许不明白,在那之后,用这一年的时间,亦都是明白了。

只是,再明白又如何呢?

她逃不开家族给她下的牢,也逃不过,他给她下的烙。

“您终于还是来了。”

没有称出‘皇上’两个字,仅是这样一个‘您’,有着生疏,也有着疼痛。

只有她自个能品到的疼痛。

“是。”西陵夙简单的一个字,目光却是越过苏佳月,不经意地睨了一眼,被苏佳月挟持的奕茗。

簪尖抵住她的喉口,使得那里的肌肤终是有些许的戳伤,这抹戳伤,刺疼了他的眼睛,让他的手在袍袖下紧紧的握起。

“我有话想对您说,还请您摒退一干人等。”苏佳月语音清冷,只说出这句话,“这,也是我等了您一年,想法设法求您见我一面,想说的话。”

语声平静,唯有她知道自个内心,是没有办法做到平静的。

可,再不平静又怎样呢?

一年了,确实沉淀了许多,但,有些什么却是分明不能抹去的。

“都退下。”西陵夙的声音在这空旷到死寂的殿内响起,一应的随伺虽然有些不放心,可,还是遵着吩咐退出殿外,并紧紧关阖上殿门。

苏佳月瞧着殿内仅剩下他们三人,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

“您处死我的父亲,按着道理,我该恨您才是,可,如果说,以前在您面前,骄纵的苏佳月会选择恨,但,现在的我不会。因为,哪怕我嫁给您这么些年,您没有对我用过情,只是看在我父亲在前朝的势力上,不得不宠着我,我终究,还是爱上了您。很可笑吧,爱这个字,无论在王府,还是在宫里,是最可笑的。可,为了这份可笑,我去斗,我去争,生生地,把我自己浸润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嘴里说着可笑,但,她却是没有笑的。

让唇角起一个弧度,有时候很容易,但有些时候,却是比哭都要难。

一如现在,这种笑,不过是心底深处的哂笑罢了。

“好了,言归正题。我知道,您的时间素来很宝贵,是不会愿意耗费在我这些碎碎叨叨上的。”苏佳月喟叹了一声,接着,道,“一年前,我总想着,父亲是冤死的,总想着,能替父亲翻案,可,这一年中,您不见我,也让我在冷宫想通了很多事,更知道,有些事,哪怕求您,您都是不会允的。因为,实际,您也知道,父亲不过是个挡箭牌,而当初唆使我父亲的人,势力在前朝太过强大,哪怕是您,初登大典,都是动他不得的。其实,从那盒胭脂开始,我们就都被人利用了,那胭脂盒要的,不止是当年钦圣夫人腹中的帝嗣,包括我的,也不会放过,如此一食二鸟之计,图的是什么,您当时也瞧得清楚,不是吗?可是您呢?您的发落,不过还是顾忌着那一人……”

联系先后,以及陪伴西陵夙多年,对他的了解,如此想来,西陵夙怕也早就知道,所以,才那般发落了吧。

其实,一开始,她亦是猜不透的,直到那一次,她在逃离温泉山的路途中,不慎小产,本来因着痛失子嗣,她开始疯癫,被太后禁足在宫里,却是在彼时的钦圣夫人蒹葭回宫时,看似一场意外,让她脱逃了出来,或许,那个时候,就有人想看到,借着她的疯癫,她的仇恨,继续将钦圣夫人腹里的子嗣一并除去吧。

可,她毕竟在王府和宫里都浸润多年,纵然痛失子嗣,心里和生理都一时难以接受,也成全了她更要找出幕后真凶的念头,于是,装疯卖傻,于是,她如幕后之人所愿,去往钦圣夫人处,实际,不啻是提了钦圣夫人一个醒,也是那次提醒,让她清楚地辨析得到,真正害她的,就是故意放她出宫的人。

她的近身宫女,也是一直以为的心腹宫女——霞儿。

在清楚看懂之后,她才对宫里其后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参与其中,不仅想保住自身,更想保住苏府。

但最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