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墨色王袍的燕胤高踞马上,漠然望着从赤水关内浩浩荡荡出来的送亲队伍,似是观望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闲事。

魏景望了望沉默不语的西楚王,出声道,“这个韦昭宁听都没听说过,派这样一个人来和亲,这新皇帝到底几个意思?”

两国和亲,表面上是世人传言的一段佳话,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段人人称奇的天作之合背后是如何的暗流潜涌。

“有时候,越是不起眼,越是不好惹。”花凤凰骑在马上闲自在在地磕着瓜子,脸上还有青肿的痕迹未去,一看便知又是与北魏某皇帝北魏回来的。

魏景侧头望了望她,拧着眉道,“花将军,你这副尊容以后就不要再出来露面了可以吗?亏你还号称打遍军中无敌手,回回这般负伤回来,西楚军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花凤凰一听不高兴了,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哼道,“谁说我输了,那是平手,平手知不知道,那家伙情况比我好不了多少。”

这一个个就这么看不清她,要是让他们看到皇宫那一个现在的尊容,就该知道她的厉害了。

魏景瞅了她一眼,懒得再与她争论下去。

花凤凰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瞅着从赤水出来的送亲队伍,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道这新娘子长得美不美?”

魏景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那又关你何事?”

花凤凰磕着瓜子朝前面的西楚王望了望,笑道,“咱们的王上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兴致娶这个贵妃娘娘,大约也就没有兴致入洞房,爷倒是可以去代劳一二。”

魏景和樊离几人一听,险些齐齐摔下马去,个个面上黑如锅底,虽然他们也知道这女人一向豪放,可是这样的话是一个女人能说出来的吗?

于是,几人无声的拉着马缰离她远了一些,不想再与其为伍。

花凤凰侧头左右望了望,顿时大笑出声,丝毫没有别人将自己视为异类的尴尬,反而伸长了脖子去看对面越来越近的送嫁队伍,目光总不经意扫向燕胤的方向。

今时今日的一幕,总让她不由自主想到无辜殒命于白野的那个女子,她是那样的优雅智慧,她将她的一生尽献予她心爱的男人,最终却无缘与其相守。

这样想着,一向豁达如她,此刻也情沉郁了下去。

可想而知,前面那娶亲之人,心情又是何等的沉重。

西楚一骑当先前来,勒马停在几丈之外笑容儒雅有礼,“西楚王,多年不见,近年可好?”

“多谢挂念,朕甚好。”燕胤神色淡淡回道。

魏景在后面冷然轻哼,“燕祈然不在了,倒让这家伙捡了便宜。”

燕皇曾经一心要将皇位传与宸亲王,宸亲王如今与楚荞远走他乡,二皇子当年谋返被发配,四皇子被贬,倒便宜了这个一直寂寂无名的七皇子。

“所以爷才说,有时候越是不起眼的,才越难缠。”花凤凰似笑非笑,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华丽的鸾车之上,似是想透过纱帘看清楚里面的昭宁郡主,到底是何许人也。

天康帝真的会派一个养于深闺,不知世事的女子和亲来西楚吗?

只怕,和亲是假,刺穿军情才是真。

他们知道,西楚王一样知道,大燕和西楚之间的恩怨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一场和亲就化干戈为玉帛。

杀父之仇,弑母之恨,还有白野平原上那无辜枉死的女子,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就这样一笔勾消。

他们都知道和亲前来这个昭宁郡主定是对方派来的细作,可是他们不能拒绝,他们就是要将这样的人放在西楚,他们要摸西楚的底,他们一样可以将计就计。

以前是战场上较高下,如今便是要棋盘上的斗智了。

“既然是别有用心之人,王上何必迎娶,大可以拒绝和亲,大燕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樊离道。

“知己知彼,才有赢的机会,咱们也要知道这新皇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是吗?”魏景笑意微冷道。

花凤凰无声朝他竖起大拇指,以表赞同。

前面的两国帝王已经是一番客套话你来我往,礼官上前道,“陛下,西楚王上,时辰不早了,新娘子该起程了,不然到岐州会误了吉时。”

天康帝含笑点了点头,朝着西楚王深深一抱拳,道,“西楚王,昭宁是朕的亲表妹,如今朕便将她托付与你了,务必好生待她。”

西楚王笑意淡淡回道,“自然。”

天康帝翻身下马,走近鸾车之旁,微微撩开车帘,远远望去似是在新娘子叮嘱些什么。

然而,只有鸾车之内的女子知道,此时这笑意儒雅的帝王说的话,是多么地让人寒彻心扉。

“昭宁,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给朕拿到神兵山庄的兵器煅造术和西楚的兵力布防图,如果拿不回来,你便也不用回来了。”

“昭宁知道。”车内凤冠霞帔的女子回话,声音静淡如水。

他们谁都知道大燕和西楚的恩怨根本不可能和平相处,所以大燕必须将西楚的手中的神兵山庄的兵器煅造术和兵力布防图拿到手,他们的胜才会更大。

而这件事,便要由她去完成,以她的生命和幸福为代价。

“昭宁,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不要让朕失望。”天康望着鸾车内的人,声音可谓温柔,“事成归来,你便是大燕母仪天下的皇后。”

“是吗?”盖头之下胭脂色的红唇勾起一抹薄凉而讽刺的笑。

她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却在她体力种下毒蛊。若她背叛大燕,抑或是不能得手归来,只有毒发身亡。

这便是他的信任,他的爱。

天康帝放下车帘,对陪嫁的随从道,“好生代朕照顾郡主。”

“是。”众人跪拜道。

天康帝一抬手,道,“走吧。”

鸾车缓缓驶国两国边境,到了对面西楚的队伍之中,她的性命也从此悬于一线。

西楚王看也看过来的鸾车,掉转马头一扬臂道,“回岐州。”

花凤凰一行人带兵护送昭宁群主的马车随在其后,浩浩荡荡地直奔岐州而去,对于这位新来的贵妃娘娘,个个都是十二分的好奇,好奇她是准备如何刺穿军情。

春风许许,不断拂动车帘,马车内的女子透过面前的盖头隐约可以看到马前最前一身墨色龙纹王袍的背影,那便是她要嫁的人啊!

不知为何,这个背影让她那样熟悉,熟悉得让她湿了眼眶。

于是,她便这样一路望着那个背影,望着望着直到了岐州城。

城内礼乐宣天,人人都在为王上娶妃而恭喜热闹,但那一马当先进城的西楚王眉眼之间却无一丝笑意,只是木然地进行着所有的一切。

鸾车之内的女子,何尝不是笑意全无,他们谁都知道这场联姻,表面光鲜,背后暗藏刀光剑影。

这不是他要娶的女子,他真心想娶的那个女子如今正孤零零地躺在西楚城外的山上,与他天人永隔。

他如今所剩的也只有这西楚的江山,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巩固这西楚的江山,包括娶回这个女子。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个女子的到来,会成为他生命中的又一场劫难。

大婚

西楚王宫,并不如上京帝宫那般富丽堂皇,说它是王宫,其实只是较大的一座庄园而已。

昭宁下了鸾车之时,西楚王燕胤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王宫大门,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周围每一个朝臣将领望着她时,那种带着敌意的目光。

这座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来者不善,可想而知,她将来在这里的路该走得何其艰难。

“郡主,吉时快到了,我们该入宫了。”林嬷嬷扶着她,出声提醒道。

林嬷嬷是天康帝的乳娘,又是韦太后的亲信,派这样一个人给她做陪嫁,可谓是看得起她。

“走吧。”昭宁道。

和亲之事定下的那一刻起,她便早无退路。

入宫,册封。

她是西楚后宫的第一个妃子,也是唯一一个。

封号,安。

这个安自然不上寓意平安,而是警告她要安安份份,足可见她的这个丈夫对于她是多么的不待见。

满堂宾客,觥筹交错,嘻笑声,恭贺声,有人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近,笑道,“王上,快些掀了贵妃娘娘的盖头让我们瞧瞧啊。”

声音是女声,但又透着男儿的豪迈之气,虽不见面容,她却可以猜想得出起哄者便是西楚军中唯一的女将,花凤凰。

大漠的雇佣兵出身,被西楚右丞相楚荞带入西楚军中,个性豪迈如男儿,最喜与人武斗。

早在她出嫁之前,已经详知了出入到西楚王宫的每一个人,上至西楚王燕胤,下至将领仆人,一一了然于心。

花凤凰半晌不见人来掀盖头,扭头在宾客间望了望,“咦,人呢,好歹掀了盖头再走吧!”

昭宁闻言,想来是她的夫君西楚王已经先行离席了。

“既然他不掀,爷就代劳一下吧。”花凤凰说着,已经伸出了爪子。

魏景瞪了她一眼,一巴掌拍了下去,“花凤凰,你别闹过头了。”

虽然他们并不欢迎这个昭宁郡主,但他们这般戏弄下去,到底是于礼不合的。

花凤凰悻悻地缩回手,哼道,“主要是这宫里的女人太稀有了,好不容易来了玉溪以外的女人,爷好奇一下而已。”

楚荞跟男人私奔了,沁儿回了大宛,王宫上下就剩了玉溪一个女人了,着实无趣啊!

魏景和樊离等人嘴角抽搐,她不是女人吗?

“玉溪,送安贵妃娘娘到南苑休息。”魏景道。

玉溪点了点头,领着昭宁一行出了前厅朝南苑而去,一边走一边道,“花将军说话一向如此,贵妃娘娘莫见外。”

“无碍。”照宁淡淡出声道。

“西楚如今还无暇修建宫殿,寝居若有不便还请娘娘见谅,王宫的琐碎小事一直都是由我打理,娘娘若是有需要便差会支会我一声。”玉溪微笑,声音客气也疏离。

这个女子的到来,总是让他们都经意想到那个本该成为西楚王后的女子,可是她却屈辱惨死在大燕人的手中。

“多谢了。”昭宁道。

“还有,王宫内除了伺候凤丞相起居的一个仆人,王上起居一切事务都是自理,所以宫内暂时没有别的宫人,娘娘若是有需要,我会再寻几个得力的回来。”玉溪回头望了望后面一身嫁衣华丽的女子,说道。

“不必,有林嬷嬷和小君伺候我便够了。”昭宁一边走一边道,更何况她身边也不便再留有外人。

玉溪带着人进了南苑道,“这里便是南苑了,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再更换添置。”

“不必。”昭宁道。

玉溪诧异于对方的好说话,欠身行了礼便道,“若是无事,我便去厨房招呼了。”

“等等。”昭宁已被林嬷嬷扶到喜床坐下,叫住玉溪问道,“他…王上何时会过来?”

玉溪回头望了望,道,“这个,我不知道。”

莫说何时过来,便是会不会过来,都是未知。

玉溪离去,南苑新房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昭宁自己拉下了盖头,露出秀丽出尘的容颜,扫了一眼屋内便道,“小君去拿些吃的过来吧。”

“郡…娘娘。”意识如今已经是西楚王宫,立即改了称呼,“王上还未过来,你便掀了盖头,这样…”

“你认为,他会过来吗?”昭宁淡淡一笑,坐到梳妆台前卸下顶了一路的凤冠,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

林嬷嬷到窗前,院子里打量了一遍,确定没有人监视方才进屋,说道,“郡主,你必须尽快接近西楚王,才有机会探查到神兵山庄的兵器煅造术和布防图。”

昭宁神色淡淡地拿上头上的金钗,梳了梳一头如云青丝,淡淡道,“我在南苑,而西楚王的的寝居在北苑,我有多不受欢迎可想而知。”

“可是…”

“我知道怎么做,不需你来指点。”昭宁面色一沉,眉眼间威严赫赫。

林嬷嬷抿了抿唇,出声道,“要想查到咱们想要的东西,郡主就必须不择手段得到西楚王的宠爱,方才能让他放下防备之心。”

“林嬷嬷。”昭宁起身到衣柜顺手拿了一套轻便的裙衫,到屏风后一边换衣,一边道,“你以为西楚为什么会答应联姻?”

林嬷嬷拧眉想了想,垂首道,“老奴不知。”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咱们来者不善,也想将计就计摸清我们的目的,这样的联姻你让我得到西楚王的宠爱,谈何容易。”昭宁笑意冷淡地哼道。

“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林嬷嬷道。

“我们初来西楚,之前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探子所报,几分虚实尚不可知,冒然行动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昭宁换好衣衫从屏风后出来,褪去一身华贵,倒多了几分出尘的优雅。

不过,她现在最好奇的倒不是这些,是此时此刻她的夫君西楚王,到底身在何处。

暮色笼罩了天地,西楚城外芳草萋萋,春夜的风带着几许轻寒,原本该在王宫内洞房花烛夜的西楚王,孤身坐在冰凉的墓前,神色哀恸。

“萦萦,我今日成亲了。”他笑意薄凉的,对着冰冷的墓碑喃喃自语道“可我满脑子想着的是你在与我成亲,若真是那样的话,今天的我该是多么幸福。”

那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在一抬眼的地方看到她,如今再也看不到了,任凭他日日痛悔于心,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会在当年她还未入宫为妃之前,早早将她带离上京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在那里娶她为妻,陪她终老一生。

只可惜,那时候沉浸于仇恨之中的自己,早已迷失了自己的心,只看得到血海深仇,却看到身旁她最温柔的爱。

那样用一生成全了他的她,他却无法给她一天想要的幸福,这样的遗憾就如同恶毒的诅咒,一天一天噬咬着他的心。

他还活着,可是他的心早已被噬咬得空空如也。

王宫内,宾客散去,魏景和樊离寻遍王宫上下也不见燕胤踪迹,相互一望大约也猜想到了他如今身在何处,几人不放心地寻出了城,远远在山上看到坐在墓前微微佝偻的孤独背影。

如今,西楚有了神兵山庄财富,有了最精锐的军队,有了辽阔的国土,有了越来越爱戴王上的百姓,可是那个人却越来越孤独。

他们都不记得,何时看到他笑过了。

“咱们的新贵妃娘娘,真的不用派人盯着吗?”魏景望了望几人,商议道。

他想大约是那人忘记了,对于这样来者不善的人,怎么能不严密监视?

“像监视这种事,爷知道有个这伙最擅长,一定比咱们任何人都胜任。”花凤凰打了个酒嗝,插话进来。

几人闻言望了望她,“谁?”

“当然是咱们玉树临风的白二爷白耗子喽。”花凤凰笑道。

几人相望了望,齐齐点了点头,那耗子又懂人话,且身形小巧,实在是当探子的最佳人选。

心疼(一更5000)

第三章

次日,魏景秘密飞鸽传书到苍月,想将白二爷借过来到当密探,诸葛无尘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亲自将白二爷给送来了。

白二爷白天去南苑遛了一圈,挖好了自己的耗子洞,晚膳的时候过来汇报工作,自然是受到了魏景等人的热情款待。

“快说说,今天都发现了什么?”花凤凰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事,她每天一早起来,就在南苑里逛一逛,正午就晒晒太阳下下棋,貌似棋艺很不错。”白二爷坐在桌上,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花凤凰白了它一眼,哼道,“爷是让你观察她有什么可疑之处,不是让你瞅她棋艺高低好吧。”这耗子,果然靠不住啊。

白二爷一听立即炸毛了,站起来叉着腰瞪着花凤凰叫道,“爷一直都在好好观察好吧,她的棋艺确实很好,要说可疑的…”

“什么可疑?”花凤凰和魏景几人顿时一脸紧张地望着它,等着它说下去。

白二爷挠了挠头,瞅了瞅几人,小声说道,“爷总感觉她是老熟人,有点熟悉的味道。”

“白耗子,你不是这么快就叛变了吧!”花凤凰道。

“你才叛变,你全家都叛变。”白二爷气急败坏地骂道。

它本来在苍月正过得悠闲自在,是他们请它过来当密探的,现在又各种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双爪一抱臂甩头道,“你们自己监视去,爷不干了。”

“别呀,耗子,这件事除了你谁也无法胜任,我们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你了。”花凤凰立即换上一张笑脸,满是谄媚之色。

“你们再这样不相信爷说的话,爷就真的不干了。”白二爷道。

它说的熟悉,是灵魂的熟悉,总觉得应该是熟悉的人,可是她又确实没有见过这个昭宁郡主,所以才感觉很奇怪。

“好好好,我们信。”魏景也连忙安抚要罢工的白二爷,他们派人去监视很容易暴露,而且现在也抽不出这人手啊,白耗子是最合适的。

“可是,爷真的觉得她是老熟人,好像应该是见过的,可是又觉得没有见过。”白二爷苦闷地抓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花凤凰几人知道现在不能得罪它,所以也不好再跟它争辩,于是道,“那你继续回去盯着吧,也许盯一盯就想起来了。”

白二爷认真地点了点头,自己跳下了桌子往南苑去,也许再看看真的能想起来吧!

可是明明是很熟悉的感觉,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白二爷认命地回到南苑,钻回它的耗子洞,准备继续它的密探工作,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屋内看书的女子,魏景说这个人是韦国公府的孙小姐,且一直养在府中鲜少出府,它在上京的时候也就是跟楚荞混在宸亲王府的时间居多,根本不可能去什么韦国公府,更不可能见过这个昭宁郡主,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份熟悉的感觉,实在是想不通。

半晌,窝在榻上看书的昭宁搁下书卷,揉了揉眉心,问道,“小君,什么时辰了?”

“娘娘,子时二刻了。”小君连忙近前回道。

昭宁闻言点了点头,起身下榻,“不早了,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