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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淳于望忽然道:“慢着!”

淳于皓回头时,淳于望已走到他跟前,附耳说了两句。

淳于皓立刻瞥着我,暧昧地笑起来:“原来九哥好这一口!罢了,这人就由九哥处理吧。不过,这嫦曦公主……”

淳于望点头道:“这事交给我。这几日我们一直封闭城门,公主能逃出行馆,却不可能逃得出雍都城!”

他挥手带人押了被擒的芮国侍女和亲兵离开,而院子里的厮杀声立刻震耳欲聋,那些曾随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惨叫声,如利箭般透心而过。

我惊痛,忍着右手的疼痛,伸出左手便去抓我的承影宝剑。

又是那只白皙的手,弯曲着修长的手指,迅速从我掌下抽去承影剑。

他瞪着我,眸心依旧灼烈,火焰般炙人,和那清寂的神情格格不入,反显出某种被割裂般的奇异的痛楚来。

而他的声音里,也分明带着奇异的痛楚:“为什么离开我?”

离开他?

我无法理解,眯着眼试图挣扎着冲出去时,他骈起双指,飞快截在我一处脉门。

眼前一阵昏黑,我顿时不省人事。

被剧痛逼得悠悠醒转时,瑞兽飘香,红烛滴泪,我正身在一处陈设精致的卧房中。

两名梁国太医正围在我所卧的软榻前,将我的手臂搁在棉垫上,捋起衣袖,小心地为我接骨。

我便是在骨节对上的一瞬间,硬生生被痛醒过来。

淳于望正倚在窗棂边远远地望向我,漆黑的眸心已经不见了原来的腾腾烈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不安。

忽见我抬眼望他,他也便盯着我,许久,才缓缓地转开目光,盯向那跳跃的烛火。

烛泪正静静而落,一滴,接着一滴,泪珠的形状,红得像血。

御医已为我我敷了药,正用夹板固定我折断的手。

疼痛钻心,我却一滴泪水也没有。

司徒凌一直告诉我,要做芮军合格的将领,要成为芮国合格的守护者,一定要有坚强的意志,宁流血,不流泪。

很久没尝过泪水的味道了。

最后一次落泪,还是四年前。

父亲在梁、芮交战中受了重伤,调养了一年后,终于还是因伤病而死。

临死前,他指着那块御赐的“忠义秦门”匾额说道:“晚晚,秦氏五代为大芮重臣,世世受皇家褒扬。可到你这一代,能将整个家族撑起来的人,只有你了。记得,成大事,谋大业,不要浪费了你一身好武功,满腹好谋略!”

成大事,谋大业,成为秦家第六代大芮重臣。

我真切地感觉到那付担子像大山一样压过来。

对着父亲渐凉渐硬的尸体,我落泪了。

那次,也是司徒凌最后一次告诉我,宁流血,勿流泪。

太医包扎停当退下时,我早已汗出如雨,一身淋漓。被踹过的胸腹憋疼得喘不过气来,逼得我发出一声声喑哑的咳嗽。

有柔软的巾帕小心覆到我脸上,轻轻地拭我额头和鼻尖的汗水。

原以为是侍女,一睁眼,居然看到淳于望近在咫尺的面庞。

他的眉目温文,眼角浮着疲倦,低低问我:“盈盈,觉得好些了吗?”

盈盈?

这么柔美的名字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按着胸口忍着疼答道:“轸王殿下,你认错人了。在下秦晚,是大芮的昭武将军。”

“昭武将军?”

淳于望的眉挑起,唇边慢慢扬起的笑纹,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自嘲。

我没觉出有什么好笑的,皱了眉冷淡地望着他。

他探手,迅捷如电,飞快拔下我绾发的玉簪。

我一惊而起,却避闪不及,一头乌发凌乱飘下,松散地披到肩头。

他的目光便愈发柔和,微笑着问:“芮国什么时候开始可以任用女人为将领了?”

我将长发甩到脑后,冷淡道:“不论身手武功还是领兵谋略,我都可以将天下大多数的男儿踩到脚底,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将领?”

他似气恼,但只叹道:“幸亏我不在你可以踩到脚底的大多数男儿之列!”

这位轸王殿下自然不是我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我的消息也明显有误,他绝对不是寄情山水只解诗酒的闲王。他的几次出手看似寻常,可就是我没受伤,也不一定能闪避得了。

我低头看一眼自己重伤的手臂,低沉说道:“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芮国,下一次的胜负,尚在未知之数!”

淳于望便冷笑:“也许你能再次离开芮国。但是,这一次,你想离开,得踩着本王的尸体过去!”

他的神情并看不出太大波动,可他拂袖而去时,肩膀似乎在微微地发着抖。

看得出,他气得不轻;而我亦无语。

盈盈,是他死去的恋人,还是他逃走的爱妾?瞧来应该和我长得有几分相像?

居然对着个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女人就能这样神魂颠倒,满口梦话,真是可笑。

而他在我和淳于皓打斗时突然拉开我领子,难道是为了看清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以他的身高和当时所站的位置,完全可能看到些男人不该看到的景象。

正如司徒凌所说,南人多奸诈,道貌岸然的外衣下,大多是见不得人的无耻嘴脸。

我唯一庆幸的是,淳这种莫名的痴迷,让我逃脱了牢狱之苦,甚至能过得比我平时不打仗时更要奢华。

虽然重伤不便洗浴,侍女还是抬了大盆的热水过来为我擦洗。水中泡着腊梅花瓣,热气的氤氲中,清香沁骨,幽而冷的自然标格,正是我素日所喜。

只是我从来不留心这等生活琐事,说是喜爱,也不外是在自己府第多植几株梅花,花开之际在各处花瓶插上两枝盛绽的花枝而已。

早就听闻女人以花瓣洗浴不但体气芬芳,更可润泽肌肤,可我从没把自己当成女人过,更不会去弄女人这些取悦男人的玩意儿。

不过我并不在意身上沾染上腊梅的气息,这种幽暗的清香似乎契合我潜藏着的某种向往,无端地让我觉得轻松。

我竟没有因为身处敌境而影响睡眠,甚至睡得比以往还要沉些,梦里满满都是梅花的暗香。

也许,也因为太医让煎的那些治疗内伤的汤药吧?

醒来时已有侍女取了洗漱用具在旁候着,见我一睁眼,即刻上前为我更衣。

预备的衣衫从小衣到中衫、夹袍、棉裙、狐裘一色俱全,原来穿的武将男装已然不见,好在佩饰和宝剑尚在。

而我只要见着荷包和承影剑尚在,心里便安定许多,匆匆换了衣衫,便将这两样东西挂到腰际。

只要剑在手,药未失,即便轸王府是龙潭虎穴,早晚也会找到逃离的时机。

何况,公主尚在雍都,芮国闻讯后必定遣人来救,有司徒凌在,他们断不会对我的境遇视若无睹。

我不会梳妆,偶尔女妆打扮,也只是随意挽个堕马髻而已;如今一只手无法动弹,自然只能由着侍女摆弄。

妆毕,镜中的美人儿正向我冷冷嗔视。

肩如削成,腰若束素,眸蕴寒星,眉凝柳烟,云髻半倾,凤簪斜插,浅杏色的夹袍,披着朱砂红的狐裘,式样俱是简洁,清冷之外,凭添绝艳。

我晓得我生得俊俏,却没想过我也能妍美如斯。

侍女也在惊艳,但眼神之中,惊艳之外,似乎更多的是惊讶,还有从这种惊讶延展开去的尊崇。

身后有人叹道:“我就知道,你的面色也是装出来的。你皮肤好得很,不敷粉一样好看。”

不用回头,我便知道来者是淳于望。

有人呈上药来,手一试,便是不冷不热,正宜入口。我提了药碗仰脖一饮而尽,立刻又有人呈上甜汤和方糖。

我看也不看,站起身面向淳于望,淡淡笑道为:“原来轸王府待芮人如此有礼,待我归国后,必定备上一份大礼来谢!”

淳于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闻我说话,才蹙起眉,默然望了一眼我晚间睡过的床铺,说道:“走吧,用早膳去!”

几个侍女要来扶我,我随手甩开,冷冷地望了她们一眼。

她们即刻顿住身,神情间显然有了怯意。

即便是女儿妆,长年征伐厮杀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我在身上刻下浓浓的印记。纵是有伤在身,无法握剑,那种满是杀机的威凛之气,并不是小小的侍女所能承受的。

“轸王殿下邀在下一起用早膳,是在下的荣幸。”我微笑道,“请前面带路吧!”

淳于望凝视着我,眉宇间的疲倦居然比昨天更浓。

许久,他才拉过我的手,握在掌心,慢慢走向屋外。

我才知我所住的这重院落名唤沁芳院,正处在轸王府后园的梅花最盛处,屋宇玲珑,格局精巧,应是府中的最主要的院落之一。

天气还是不好,满天薄薄的铅色云朵,飘落的雪花如春日里漫天的杨花乱舞。梅香四溢中,满眼俱是腊梅铁骨铮铮般的枝干,和纤薄如绸的花瓣。

人果然是应该习惯艰辛的。

征战柔然时,我曾在风雪连天的大漠里奔了十二个时辰不觉寒冷。

可乍然从笼着暖炉的屋子里步出,真冷,呼入的梅香仿佛在内腑结了冰。

淳于望的掌心却是温暖。

他小心地将我五指都握在掌心里,轻轻地错柔着,说道:“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不大一样。北方干冷干冷,南方的冷却很刺骨。这几天冷了些,你还受得住吗?”

我不答,想从他掌里抽出手时,他却握得更紧了。

垂眼看着我的裙摆,他又道:“我当日怎么说来着?就说你小丫头片子一定还会长个儿,果然长了不少,这裙子如今穿着,竟嫌短了。”

我这才留心到裙摆的确偏短了些,原来这些衣物竟是他那位不知爱姬还是爱妾所穿的。

虽然知道这个人指鹿为马的臆想对我并没什么坏处,我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轸王殿下,在下芮国大将秦晚,昨日之前,和殿下素未谋面。”

他该听到了我的话,转头看了我一眼,脸色飘缈苍白得仿佛和周遭的冰雪融作了一体。

然后,他说道:“盈盈,你别生气,呆会我便叫人帮你另裁新衣,挑你最爱的浅青和浅杏色,好不好?”

停了一停,他又道:“盈盈,你再生气也别叫我什么轸王。你明知我向来讨厌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纷纷扰扰。”

我彻底认定此人是个疯子,至少在感情上,他的精神绝对不正常。他的偏执已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

我有些幸灾乐祸,一边思忖着这能不能成为我成功脱身的一个契机,一边随口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他便微笑地望向我,柔声道:“开始是淳于望,后来是望,偶尔……也唤我望哥哥。”

天寒地冻,都没能让我哆嗦,此刻他的话却让我打了个寒噤,愣给酸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嫌恶,我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勉强笑道:“淳于望……呵,好……好得很,淳于望……”

也许真的叫他淳于望更合适。我没法把出手如电害我一败涂地的轸王殿下和眼前这位心理不正常的年轻男子联系在一起。

淳于望显然也发现了我的嫌恶,捻着空了的指尖,竟一时涨红了脸。

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向前走着,低声说道:“盈盈,我们快些走吧,相思该等急了。”

我原以为相思应该是他的某个爱妾或宠姬,但我们走进用膳的听雪堂时,甫掀锦帘,便听到有奶声奶气的童音在唤道:“父王!”

淳于望发白的面颊立刻有了血色。他笑着应道:“相思!”

一个粉红的小球儿飞快地滚了过来,一头扑在淳于望的怀里,咯咯咯地笑起来。

淳于望蹲下身亲着那个小女孩儿,微笑道:“父王才从外面进来,身上凉得很,相思乖,到暖炉边坐着罢!”

小女孩儿便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嘻嘻地笑:“不冷,不冷,父王摸摸,我的脸暖和着呢,我的手也暖和着呢!”

“是啊,是啊,我的相思暖和着呢!”淳于望笑着,却舍不得拿他带着室外寒意的手指去试女儿脸上的温度。

小女孩儿粉嘟嘟的小脸蛋转来转去,忽然一眼望见我,立刻高叫起来:“娘亲!”

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已舍了淳于望飞奔过来,双手捉住我衣襟便往我身上直扑,口口声声叫道:“娘亲,娘亲回来啦?抱抱,抱抱我,娘亲,抱抱相思……”

我有些傻眼,瞪着这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手足无措。

军营中没有小孩,偶尔见到谁家的小孩,大约嗅得到我身上的血腥味,无不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从没有主动跑来亲近我的。可现在居然来了这么个粉团儿似的娃娃,口口声声叫我娘亲!

正僵着身看着粘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面条儿似的扭个没完时,淳于望说话了。

他微笑着向他的宝贝女儿说:“相思,快拉你娘亲过去一起吃早膳,她快饿坏了!”

小相思立刻不扭了,很懂事地牵着我手往桌边走,然后问她父亲:“父王,娘亲的那只手怎么吊着啊?”

淳于望答道:“她昨天回来找我们,路上走得急,摔了一跤,把手臂摔伤了。相思乖,别碰着娘亲的伤处。”

小相思便点头,小心地拉着我左手,蹑手蹑脚地一小步一小步牵我走向饭桌,好像她放轻了手脚,就能减少了我的痛楚。

果然精神不正常也会传染给后代的,父亲精神不正常,女儿也傻得不轻,看见个女人就认作娘亲了。

早膳并不是太丰盛,几样清粥小菜,数碟精致糕点,如此而已,看来这对父女的口味很是清淡。

小相思没坐到父亲身畔,反而腻在我身畔,拿筷子给我夹着两样糕点,说道:“娘亲吃这个,这个最好吃,我昨天吃了一碟子呢!——今天我不吃了,都给娘亲吃。”

我低头看着这女娃儿。她长得和她父亲极相似,五官精致端正,亮汪汪的眼睛咕碌碌转动,清秀灵动,娇憨可爱。

她的父亲显然极宠她,而她正无所顾忌地依在我身畔开心地笑着,赶也赶不走。

右手不便,可我左手还能动,而且比一般人要灵活许多。

现在,我的左手正握着象牙筷,虽然没有宝剑的锋利,但和小女孩柔软的脖颈比起来,显然要坚硬许多。

我不动声色地将小相思环到臂间,慢慢地夹着菜,一边咀嚼着,一边寻找着最佳的撤离角度。

小相思再觉察不出她已成为我最感兴趣的那盘菜,爬在我膝上,搂着我脖子,热乎乎的脸蛋儿在我冷冰冰的面颊上蹭来蹭去。

象牙筷将一枚小小的桂花糕送到口中,然后游移着,慢慢抵向小相思的咽喉处。

这时,忽闻淳于望叹道:“好簪,好簪,这般精致,在北方也算是难得了。”

抬眼一瞥,我的手顿时僵住,连身上都开始发冷。

他手中正持着一支累丝凤凰衔珠赤金镶宝簪子,感慨般叹道:“比我们大梁市上卖的已经不差什么了,可比起梁宫御制的,还是要差些。倒是珠子还罢了,大约是东海产的吧?”

将宝簪向我轻轻扬了一扬,他眸光脉脉,柔情款款,俨然一位温雅蕴藉风华绝世的风流名士。他笑问:“秦晚,我说得没错吧?”

这一次,他连我的名字也没叫错。

我慢慢垂下手中的象牙筷,盯着那支宝簪,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微笑,“你忘了,我曾向十一弟承诺过,嫦曦公主的事我会负责。”

我被带入轸王府后,他从未问起嫦曦公主的下落,我甚至认为此人已被我和他那个盈盈相似的容貌迷了心窍,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可此刻,他手中所持,正是嫦曦公主心爱的宝簪。

我想我的脸色也发白了,甚至问了一个显然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公主在哪里?”

淳于望果然不答话,只是拿簪子扣着碗碟边沿,在清脆的节拍中漫声吟哦:“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我身上的小娃娃似听住了,这时居然也持了筷子,学着她父亲一样,一下一下叩着碗沿,应和出高澹婉约的节奏,跟着父亲吟道:“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