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望给追问得有点狼狈,避过她的眼神,喃喃道:“对,对……”

我开始觉得有个太懂事的女儿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这晚在驿馆用过晚膳,我携了相思在馆外散了会儿步,便将她送了回去,转身回自己卧房要关门就寝时,门边已出现一个秀颀的身影,接着是相思尖脆的嗓音。

“父王该和娘亲睡一屋子……父王说了要陪娘亲一辈子的……”

也不晓得是相思力气大,还是淳于望不忍违拗,他竟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推进了屋子,连脚步都给推得有些趔趄。

门扇被相思踮着脚尖砰地带上,我的脸也沉了下来。

淳于望扫我一眼,眼底的些微仓皇便消逝了,抿紧唇走到桌边,倒了茶来喝了两口,才微微将脸侧向我,冷冷道:“你还准备把我女儿利用个没完没了了?”

我轻笑,“殿下,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那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就是我想利用,也得殿下给予方便,对不对?”

话未说完,脸上猛地一热。

用手一抹,茶渍淋漓。

只听淳于望说道:“秦晚,我见过狠毒无耻的女人,就没见过你这样狠毒无耻的女人!我劝你安分些罢,看在相思份上,或许我真能容忍你几年。”

我点头道:“那我是不是该叩谢轸王殿下的大度容忍?”

淳于望冷笑,“谢也罢,恨也罢,都由你。只是,秦晚,你给我听好了:我敢带你出来,就不怕你飞上天去!你利用每天陪着相思的间隙,在墙壁或树干上留下记号给你的同党,以为我不知道?”

我眯起眼,看着这个每日不动声色看着我和相思玩耍的深沉男子。

他慢慢说道:“你做的记号,我已经让人涂抹掉了;同时,相同的记号每天还会在别处出现,一直把他们引到某处陷阱,然后……一网打尽!”

“你敢!”我心底一寒,扬手一耳光向他脸上甩去。

但我武功被制,力道速度大不如前,尚未打着他,已被他一把抓住,扭到身后。

他的眸光一反素日的温雅,如此地锐利而危险,“敢不敢,你很快就会知道!”

我挣扎,手臂却被他扣得更紧,只得恨恨咬牙道:“淳于望,若他出事,我发誓,必会拿你轸王府上下几百口人的鲜血来为他殉葬!我必把你和淳于相思千刀万剐!”

“他?他是谁?”他的呼吸忽然粗重,被他扣住的手臂被扭曲地往后掰着,疼得我直冒冷汗。

而他竟然还在追问:“是不是司徒凌?你,你和他……”

我怨毒地转脸盯住他,“你不是早就听说了吗?他是我夫婿……”

清脆的“格”地一声,尖锐钻心的疼痛让我惨叫出声。

他松开了我,苍白着脸盯向我。而我手臂已经软软地垂落下来。

他竟生生地将我手臂给扭得脱臼了。

我疼得站不住,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下,托着垂落的手臂喘气,等待最尖锐的剧痛过去。

他向前踏出一步,也不知是不是打算继续来折磨我;好在他踌躇片刻,转身往床边去了,再也没理会我。

终于,痛楚带来的晕眩无力散了开去,我咬紧牙,用左手把衣衫连撕带扯拉开,露出右臂。

淳于望已卧于床榻上,目光不复向来的清寂如潭,也不若被我激怒时的波澜汹涌,却是死水般的冷淡,冷淡得让人心悸。

我已顾不得揣测他有何打算。错位的骨骼必须尽快接上,拖得越久,伤害越大。别人不让我好好活着,我得尽量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左手握紧右臂,对准错位之处,我努力往上一提……

6暗香袭,知是故人来

凄厉惨叫,疼得钻心,却失败了。我曾为自己摔断的腿接骨并上好夹板,但我现在手上并没有我以往的力道和准头。

我痛楚地趴倒在桌上颤抖,身体在疼痛中抽搐着。

可我当然没打算放弃。

一波剧痛过去后,我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然后是第三次……

身边有人影挡住烛光时,我在痛不可耐中已经眼前一片昏黑,勉强抬起眼来,居然连那人影的模样都看不出。

但他身上的气息和手上的温度我已不陌生。

他的手掌抓住我垂落的冰凉手臂时,我被他掌心的暖意烫得一瑟缩。

只听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求我帮你?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但随后而来的,是疼痛的大幅缓解。

我气喘吁吁地抬眼,看到了淳于望湿润的浓黑眼睫。

他正拧开一个白玉小盒,把盒内褐色膏脂状的东西涂到开始红肿的脱臼部位。

“我不会感激你。”我努力挤出一丝笑,“至于我是不是女人,你早就该知道了吧?”

他默然,张臂便把我抱起,放到床榻上,伸手解我衣衫。

我疲惫道:“如果你还打算让我明天继续赶路的话,请放开我。”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继续褪下我被汗水浸透的小衣,用被子盖住我,转身走到门口吩咐了句什么,片刻后便有人送入一盆热腾腾的水。

原来是嫌我一身汗水太过脏污了。

难得他竟不劳侍女动手,亲自过去拧了巾帕,为我擦拭身体。

巾帕上热水的暖意和他指掌间的暖意不急不缓的游移在肌肤上,带走了汗渍,留下了我所不适应的清爽的温暖。

好在那温暖很快消散在夜晚的凉意中,甚至觉得更凉了,让我禁不住有些颤抖,下意识地往温暖处偎去。他就势将我一揽,已将我抱于怀间,一边拉过锦被盖住擦拭过的部位,一边向上清洁。

若有意,若无意,巾帕和指触久久地胸前女子最柔嫩的地方盘旋着。

我颤栗,绞紧了被褥,愤恨地将盯向他,恨不得把他那双凝注于我躯体的黑眸剜出来。

他却无视我的怒意,垂眸看着我,忽然俯下身,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在我眉心。

这一回的暖意,和由这种暖意还来的双颊赤烧,却是夜晚的凉意也无法带走的。我厌恶这样的感觉,别过脸将眉头皱得更紧。

他拥紧我,似在期待着什么。半响,才失落地轻叹一声,将我放松些,侧身在热水里重新拧了巾帕为我擦拭。

清洁完毕,他沉默地用手指在我光裸的受伤臂膀处滑过,然后……

他拿起小衣,为我披上。

我微诧。

他扶我躺下,自己也在我身侧卧了,却真的什么也没做。

吹熄烛火时,我听见他低低道:“明天还得继续赶路。”

想避也避不了,属于他的温暖气息,在肢体胸背相触处一点点浸润过来,慢慢沁入肌肤,萦入鼻尖,深入肺腑。

我开始尚怀着警惕,架不住白日的跋涉颠簸,加上夜间一场飞来的痛苦折磨,竟在那方温暖中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居然睡得甚是踏实,连半个梦都不曾做。

第二日醒得很晚,已有一线阳光自窗棂间投入,将飘拂的帐幔上映了一团团浅金的光影。

锦衾中甚是和暖,小小一方天地柔软地卷着我。

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我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能抛开那些碌碌尘世所有的艰难与困厄,争斗与厮杀,这样安静祥和地睡下去,睡到天长,睡到地久,未迟不是一种幸福。

可我身边却有人正迫不及待地提醒我这是多么可笑的梦想。

“你醒了?”

我呼吸一窒,转过脸,才发现淳于望居然也没起床,正侧卧着默默看向我,再不知已看了多久。

背着外面的光线,他的面部轮廓比寻常时候更显柔和,黑亮的瞳仁竟奇异地给人一种淡泊干净的错觉。

淡泊干净?一个弑兄的皇子?

我的唇角不觉挂起嘲讽,淡淡答道:“醒了。”

他的手指便触上昨日脱臼之处,轻轻地抚摸着,问道:“还疼么?”

我向后缩了缩,忙披衣下床,躲避瘟疫般地逃开这个喜怒无常的危险男子,才道:“已不妨事。”

穿戴整齐了,我打开门唤人拿水进来洗漱时,淳于望还没有下床。

他半倚在软枕上,依旧在默默地凝望我,只是眼眸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清亮明净,黯然如蒙上了层层的阴翳。

见我皱眉瞧向他,他才似回过神来,弯了弯唇垂下眼眸,捻着方才抚过我肩臂的指尖。几束暗尘飞舞的阳光下,他那俊挺的面庞竟似浮上了浅浅的粉色。

又沉默了片刻,才听他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

我奇怪地问道:“对不起?从何说起?”

为囚我?辱我?还是打我?

着实多虑了。

和亲不成,我和他本就已是敌人。一旦芮、梁确定交恶,或再出点什么事,更是注定你死我活的结局。不幸沦作阶下之囚,怎生被处置都是份所应当。便如异日他若落入大芮人手中,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尤其……经历此事后,如果我能逃出生天,到时落井下石的人中,必定会算上我一份。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可他只听我那句反问,竟似已完全明了我的意思,唇角些微的笑意逝去,连脸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许久,待软玉端了水进来侍奉他更衣,他才转过怨恨般盯住我的双眸,慢腾腾地披衣下床洗漱。

这是在怪我不领情,拒绝他的示好?

我懒得多想,洗漱完毕,随手拿根银簪绾了个髻,便自顾出房用早膳,再不看他一眼。

这日淳于望显然情绪不佳,多半还在切齿痛恨着我的不识好歹。

可他一心要讨女儿欢喜,当着相思的面,却还温和含笑,并不肯显出半分不悦。

我记挂着可能已被淳于望引入陷阱的大芮同伴,更是心情恶劣,懒懒地倚坐一侧,连相思拉着我的手说话都不想理会。

相思便委屈,蔫蔫地问她父亲:“父王,为什么你陪了娘亲一晚,娘亲反而更不开心?”

淳于望将相思抱在腿上,叹道:“可能在怪父王夜里睡得迷糊,抢了她被子,害她着了凉吧?”

相思呆了呆,问:“我也常和父王睡一处,为什么父王没抢过我被子?”

淳于望道:“因为你只想和父王亲近些,她只盼着和父王遥远些。”

相思似懂非懂,却从淳于望的身上滑下,倚到我身边坐下,伸出柔软的小手握紧我的手,却安安静静的,再不说一句话来惹我烦心了。

若我真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乖女儿,倒也是桩幸事。

度过沉默得近乎压抑的一天,这晚淳于望知趣地没有再到我房中来。

见我脸色不佳,相思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呆着,也不敢再乱出什么主意了。

没有了淳于望似深情又似猜忌的目光追随,我便松了口气般自在许多,把自己昨晚受过伤的臂膀柔涅了片刻,便解了衣衫上床睡去。

也许是因为前一晚睡得太多了,竟辗转反侧了许久不曾睡着。

房中渐渐冷了起来,而我功力受制后气血流动不畅,便比往日怯凉许多,缩在被窝里许久手足居然还是冰的。坐起身看时,却是墙角的暖炉快要灭了。

披衣下床来加炭时,外面正打三更,而我丝毫没有睡意,拿过一旁的小蒲扇慢慢把暖炉煽出幽蓝火苗。

暖意沁出,面庞和双手便被烤得阵阵发热,而双足和肺腑依然冰凉,仿佛怎样也烤不暖,倒让我想起昨夜和淳于望相伴时周身的暖意融融了。

也许,人的天性便是适宜群居的。彼此相偎时的温暖自然而妥贴,远胜这没有生命的炭火。

窗外有树枝折断的轻响。

难道起了风,刮断了树枝?

我迟疑,却站起了身。

片刻后,窗棂被低低地扣响。

“晚晚!”

熟悉的男子嗓音,轻柔而悦耳。

我差点顿住呼吸,丢开蒲扇奔了过去。

打开窗扇,果见一玄衣蒙面男子正焦灼地向内张望,待见了我,一双黑眸立时光华流转,灿如明星。

他跳入屋中,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布巾,露出他那年轻俊秀的面庞,欢喜地抓了我手道:“晚晚,我可找到你了!”

我又是宽慰,又是惊怕,慌忙掩了窗,跪下见礼:“太子殿下!”

他已一把拉起我,轻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还和我讲究这个?快起来,咱们快些逃回大芮要紧!”

自嫦曦暗示了有大芮皇亲到了梁国,我就想着这人是谁。

一度想着可能是司徒凌丢开一切冒险前来,再不料来的会是太子司徒永。

司徒永诚然和我交谊非浅,但他地位极尊,若有个什么好歹,绝对是足以动摇大梁根本的大事,扶持他的端木皇后行事又极小心,又怎会容他跑梁国来?

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为什么嫦曦能先我一步就得到了芮国救兵到来的消息。

他们是兄妹,想来也有些他们自己的联络方式。

顾不得细问别的,我先追问道:“太子,可曾救到公主了?”

司徒永一怔,道:“嫦曦没和你在一处?”

我立时着急,问道:“太子不是早和她联系上了吗?难道不知道她还在轸王府中?”

司徒永皱眉道:“我何曾联系到她?一到雍都城,我便让人放出了只有我们皇室宗亲才懂得的特殊焰火,希望她看到后能遣人联系上我,谁知一直都没有等到她的消息。”

我顿时明白,苦笑道:“嫦曦公主的确看到了太子的焰火讯号。可她被淳于望幽囚于轸王府中,身边一个亲信的人都没有,委实寸步难行,哪能派人联系太子?”

“这样呀……”司徒永抬手替我捋了捋挡住眼睛的散发,说道,“我只打探到你被轸王带回了王府,后来又发现你留下的记号,猜着嫦曦多半也在,赶着追了上来。本来昨日就到了,却见……”

他那星子般晶亮的黑眸闪过愤恨和疼惜,却笑着飞快转过话头,“还好今晚就你一个人。我带你先走,然后回雍都一起救嫦曦出来,可好?”

他昨晚必定发现淳于望与我整夜共处一室,不曾寻到机会出手相救方才无奈退走。

我略觉尴尬,垂下头勉强笑道:“你看到我留下的记号了?淳于望甚有心机,已经把我的记号都改了,引到了别处的陷阱中,我这两日正在担心着。”

司徒永笑道:“你、我,还有司徒凌,一起在子牙山混了这么多年,回北都后也时常见面,又怎会认不出你的字迹?淳于望改的记号,形似神不似,可以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后来记号虽然不见,但我打听过这位轸王的生活习性和喜好,晓得他在狸山另有别院,看这车行方向,也正是那里,所以一路追过来,果然找到了你。”

我点头,苦笑道:“太子果然机警过人,远非常人可比。只是我武功被药物禁制,只怕逃走不易。”

司徒永一怔,忙伸手搭我脉门,已是皱了眉,但转瞬即舒展开来,向我笑道:“连我这三脚猫的切脉功夫都诊断出来,想来这药也甚寻常。我先背了你逃出去,横竖我也带了不少高手前来接应,淳于望拦不住的。”

“他是拦不住太子,可公主怎么办?”

我轻叹,“公主还在轸王府中。一旦我逃走,淳于望必定更改计划,先回雍都城。我又武功被制,行动不便,到时只怕我们还没到雍都,他那里就已布下天罗地网,连我们都不易脱身,更别说救人了!”

司徒永急道:“那怎么办?我好容易找着了你,还把你扔在这里?”

“公主要紧。你先带人回去救公主,我这里另外找机会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