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夜间他也对我甚是迁就,若见我没有兴致,也不会再像最初那般用强相迫。我从小被当作男儿教养,并不认为女人那些三贞九烈的规则适用我,既然有这样风仪出众的人主动贴过来,我就权把自己当作男人,来个顺水推舟。

如此想来,倒是我玩弄了他,而不是他欺辱了我。

入了狸山,因我武艺受制,黎宏不会武功,便早早有人预备下了肩舆抬我们进山。

淳于望却不管自己在南梁是何等尊贵的地位,换一身甚是普通的月白色布衣,背着相思步行。相思爬在了淳于望背上,一路抱着他父亲的头絮絮地说话,不时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小女孩的性情活泼开朗,半点没有淳于望的温默稳重,多半继承了母亲的个性。

奇怪淳于望怎会认为她是我的女儿,我这样冷血冷情残忍嗜杀的女人,怎会有这般天真无邪的女儿?

越过一处山头,天色沉沉的,风吹到身上越发地冷,我瞧一眼还和雀儿一样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相思,提醒道:“相思的风帽滑下来了。”

温香忙奔上前,把那柔软的裘皮风帽重新给相思戴上,扣好下方的带子。

7醉孤坟,生死两茫茫

一片梅林,数楹木屋,在深幽的山谷间如水墨画般铺展。

正是隆冬季节,已经盛放的梅花以腊梅为主。有素心梅、虎蹄梅、金钟梅,更有以花大香浓著称的绝品檀香梅。疏影横斜里,铁枝铮铮,花如缀玉,自然标格。行于花径之间,只觉暗香盈袖,幽幽淡淡,身心俱在沁凉芳郁的清香中飘浮,顿时心旷神怡,有种超然物外高蹈于世的错觉。

正沉醉间,肩上被轻轻一拍,便闻得淳于望在身后柔声问道:“晚晚,喜欢这里么?”

我不觉微笑,点头道:“不错,隐居的好地方。”

身后的淳于望许久不曾接话,相思却在脚边拍着手叫起来:“娘亲笑了,娘亲笑了!娘亲笑起来真好看,谁也比不上!”

我双颊微烧,抬手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道:“就你大惊小怪,娘亲哪天不对着你笑的?”

“可是……可是……不一样……”

她大睁着黑亮的眼睛,神情有些苦恼,显然是拙于言辞表达出她的意思。

淳于望眉眼蕴雅,若喜若愁,此时接过女儿的话头,轻叹道:“不一样……你现在的笑和相思很像。”

我笑道:“相思么……当然长得很像盈盈。”

当着相思的面,我没有明说相思长得像我,是因为我和她的母亲相像,相像到她的父亲把我当作她的母亲喜欢的地步。

淳于望并未和我争辩,只是笑了笑,望向奔到前方摇晃梅树玩的相思。

枝叶摇动中,花瓣如绸如蝶,翩落如雨,相思在花雨中眉开眼笑,稚拙天真的笑颜纯朴可爱,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粹的笑容……

我皱眉,不再看这些令人沉迷的梅林,径自走向木屋。

淳于望见我出神,仔细打量着我的神情,柔声道:“这屋子是在火灾以后重建的,所有陈设也是按原来的模样布置的。你应该很喜欢这里吧?”

“喜欢。”我笑了笑,“等战事消停些,我回了大芮,也让司徒凌建一座这样的梅园。”

不出意料地看到他白了脸,失了魂魄般顿在那里。

相思却抬了头,奇道:“娘亲,你说回哪里建这样的园子?”

我怔了怔,忙道:“嗯……娘亲是说,咱们可以叫人在王府里也建一个这样的梅园。”

相思摇头道:“父王说雍都城太闹了,种的梅花都有风尘气。”

这话的确像出自素有洁癖的淳于望之口。

我听得厌恶,懒懒地看他一眼,牵着相思的手去看别的房间。

夜间自然又与淳于望睡于一处。他似乎有心事,睡得很不踏实,一忽儿将我紧紧拥住,一忽儿又突然松开卧向另一侧,一忽儿又披衣坐起,怔怔地望着前方出神。

外面风声阵阵,屋顶和窗棂间都传来细细碎碎的响,却是正下着雪前的冰霰。

我给他闹得烦躁,也是无法成眠,遂怒道:“你若睡不着,便睡别的屋里去,不然我搬走也成。这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给我一骂,顿时满面通红,刚刚搭到我肩上的手指便一根一根地松了开去,原本黑亮的眸心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

然后,我的身畔一空,一冷,却是他起身下了床。

为我掖好被角,他便默默地坐到桌前,自己动手倒了茶来喝。

这里却不抵王府婢仆成群,虽然也在屋中烧了火盆取暖,但夜间并没有安排人手预备热茶,因此此刻他喝的,必定是凉茶。

我有些懊恼不该为这点小事和他发怒,可转眼一想,我和他本是敌对,我是他的阶下囚,我是他强占的女俘,若还为他着想,岂不是比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还要下贱?

现在已经不早,淳于望能去哪里?

难不成真的睡别的屋里去了?

这里是山间,屋宇并不多,他带来的从人有七八个,加上原来留在这里洒扫的侍仆,早已把挤得满满当当,除了值守的,这会儿只怕都已睡下了。

相思倒是由侍女伴着单住一间大屋子,这大冷天的,只怕他舍不得去惊动沉睡的宝贝女儿。

虽一再提醒自己,他到哪里去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我却像是中了邪一般,越想尽快入睡,越是睡不着;越不想去思考他的去向,越是猜疑不止。

也不知辗转了多久,我到底睡不安稳,遂披了衣,起身开门查看。

不出意外,门口立刻有粘了一头一脸雪花的近卫吃惊站起,恭敬道:“夫人。”

外面果然正雪花纷飞,柳絮般簌簌扬扬。闻得到暗香隐隐,但稍远处的梅树已模糊在蒙蒙的雪霰中。

我隐约记得这近卫姓戚,淳于望等人都唤他小戚,遂嘲笑道:“小戚兄弟真是辛苦了,大冷天的在外面饮雪餐霜,敢是在学道家成仙得道的修行法门呢!”

小戚垂头道:“属下不敢。”

我问:“可曾见到轸王殿下去哪里了?”

淳于望的这些心腹亲随大多晓得我和淳于望相处得别扭,见我问起,小戚似很讶异,茶褐色的眼睛在我身上一转,才向东面一指道:“去那边坡上了。”

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时,却只见白蒙蒙的雪帐和暗蒙蒙的梅林,哪里看得到什么山坡?更别说淳于望了。

踏前两步,正要走过去看时,小戚已握紧刀柄拦到我跟前,垂头道:“夫人,外面夜黑雪大,冷得很,请回屋中休息,别让殿下挂心。”

说得好生贴心,却是再明白不过:待我再客气我也是淳于望并无半点自由的阶下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眼看着秦家最后一点兵马淹没于铺天的刀光和漫天的血雨中,独自一人策马奔往命定的惨淡结局时,我都想着,如果这一晚,我没有去找淳于望,没有虚情假意地去送什么斗篷,我们后来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也来不及找到答案。

蓦然回首,已无路可走。

如这一晚的大雪茫茫,掩盖了所有的美丽与丑恶,将夜梅的幽幽暗香,谱作了一支哀婉的绝唱。

小戚所说的山坡离梅林并不远,甚至没有完全超出梅林的范围。

绕过一处冰封雪掩的池塘,再走向山坡上走几步,便看到了淳于望。

他正失魂落魄般倚住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梅立着,慢慢地提起手中的酒袋喝酒。

他的手抬得很慢,喝得却很快,几大口吞下,便垂了头沉默地望着前方的一团隆起。

隔着重重雪影,我看不清暗夜里他的脸色,只觉有深深的悲戚和无奈随着飞舞的雪花,随着雪梅的暗香,悄无声息地卷了过来。

我忽然明白过来,转头问小戚:“那是……一座坟茔?”

小戚点头,“是。”

“谁的坟?”

小戚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才轻轻答道:“属下不知。”

他是淳于望的心腹近卫,应该始终值守在卧房门前,却能从淳于望离开的方向立刻判定他要来的地方,并敢自作主张带我过来,又怎会不知道这坟茔有着怎样的故事?无非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我心底暗哼一声,细看那坟茔,周遭却光秃秃的,既无坟头,也无墓碑,只有一株老梅相伴,仿佛那老梅就是墓主人身份的唯一标志。

小戚不安地觑着我脸色,悄声问道:“夫人,你不过去劝劝殿下吗?他还在喝酒。”

这时,外面隐约传来淳于望的低语,细听却又听不到了。

但他的声音显然不是我的幻觉。

正闭了眼想催逼自己入睡时,门被轻轻地推开,放缓的脚步声低不可闻,却没有立刻过来,但闻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便觉这屋子里好像暖和了些。

他卧上床来时,拥向我的怀抱是温暖的,带着银霜炭的木香。

竟是细心地重新把暖炉引燃,驱走自己身上的凉意,方才过来过来拥我。

我下意识地挣了一挣,又觉得自己矫情。

更亲密的事都做了,又何必在乎这个?

只那微微地一挣,他已觉出,轻声道:“我吵着你了?”

他呼出的气息似乎还带着屋外夜梅的暗香,在启唇低语间幽幽淡淡地萦了过来。

“没……我还没睡着。”

我懒懒地答了一句,睁开眼时,看到了他揽在我肩上的手。

白皙修长,指骨分明,像文士抚琴弄箫的手,哪像当日赤手空拳和淳于皓一起轻易制住我的高手?

他的手指正有些不安地捻动在我的小衣上,轻轻柔涅着我的肩,踌躇片刻,又道:“那座坟墓里,埋的是我当年的一个故人。偶尔想起,便走过去看看了。”

“哦!”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转眸看到他略带紧张看向我的眼神,才意识到他是在向我解释,遂顺着他的话头问道:“殿下半夜三更也会想起故人,可见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便更见狼狈,浓黑的睫低垂着,许久才低声叹道:“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我的确不该只顾记挂她,惹你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嗯,不该让你担心。”

他凝望着我面庞,呼在脖颈间的气息暖暖的,嗓间的笑意更满是温存。

自此便在这山间住下,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闲和平静。

踏雪赏梅,煮雪烹茶,抬头见苍山矗天,岚霭飘飘,看着的确是高蹈于世的日子。

眼见得连除夕和大年初一都在冰雪封山中度过,我再也不能指望这时候有人前来相助,只得在这看不见的笼子里假装自己正悠然地隐居。

真正悠然的自然是淳于望。

或舞剑,或弹琴,或携了我和相思漫步梅林,他看起来心满意足,浑然不顾这里的天气有多么的阴冷刺骨。

他似乎很愿意这么携着我们走下去,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走到天荒地老。

他向来温默,本就俊秀的眉眼这些日子比以往更觉宁谧柔和,连抚琴都是高山流水悠然出尘的格调,正与周围的白雪素梅般配,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如果他只是一株枝形秀逸的梅树,可以放任我救了嫦曦远远逃去,我必定更愿意放下恩怨好好欣赏他一番。

现在么,他既安静,我便也把他当作风景的一角罢!

相思是这安闲到寂寞的时日里唯一的热闹。

抱着烫好的酒,边喝边看着相思在雪地里叽叽喳喳忙去折梅花,或者拿了倒扣的箩筐让人在雪地里挖出一块空地来捉觅食的鸟儿,终日忙得不亦乐乎,这枯燥的日子也便消遣得快了些。

淳于望应该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便道:“要不,我带你到山那边去看看?那边山谷里有个小猎屋,我们从前去打猎常常住在那里。眼看就是春天了,到时那里的风景可好了,满山都是杜鹃和山茶,谷里的河水也清,我们还在那里藏了一条船,可以从瀑布那边一直划到下游去。”

我笑道:“好啊,不过我给你制住了武功,走不动路,太容易累了。不如你解了我禁制,我们一起运轻功过去游玩?”

他便皱了皱眉,不吱声了。

他当然不肯让我恢复功力。虽说这药不是很烈,一个月上便可以自己散了药性。可那个该死的黎宏,到二十天上便记得重新送来一丸药,不眼看着我吞咽下肚绝不离去。

“我说,我们有了个女娃娃了,再生一个男娃娃吧!”

他的眸心黑而亮,像有新春里的阳光直直透了进去,又柔柔溢了出来,连声音都绵绵的,“如果你怀上我的孩子,我便不再制着你。只是……你也不许再想着离去。”

我猛地开他的手,差不多冷笑出来了:“淳于望,你大白天的能不能别做梦了?”

虽曾想着要俯就他以让他放松警惕好找机会逃走,可我不能不承认,长年的征伐岁月带给我的,更多的刚硬骄傲不肯屈服的性气。

我冷冷地告诉眼前这个脸色发白的男子:“我从小只学过怎么打仗,没学过怎么替男人生孩子!对不起,如果怀了你的孩子,我一定不会他出世!”

他眼中煦阳般的明亮光彩消失,转而化作另一种炙烈。

“你敢!”他又扳住我肩,力道大得让我疼得直皱眉,“你答应过我的,会再为我生一个男娃娃!”

“我说过吗?”我眯起眼,嘲讽道,“轸王殿下,你确定,你不是在说梦话吗?”

他怔了怔,黑黑的眼眸中渐渐连蕴着怒意的炙烈也不见了。他松开了手,由着我走入屋去,然后侧头看着旁边的老梅,脸色更不好看。

已经入春了,老梅到底没有开花,却渐渐和别的腊梅一般,迸出了似有似无的新绿。

腊梅快谢了,春梅却快开了,这个梅林,看来还会热闹好一阵。

山头的积雪完全融化时,我常常牵着相思走到梅林外散步。

温香、软玉自然是跟着,只是知道我厌恶她们这样明目张胆的监视,也不敢太过出格。我有时只作嫌烦,瞪她们几眼,叫她们走远些,自有相思帮着我赶人,我便能找到机会,尽量多地留下些记号。

相思却不依,扭股儿糖般只在我怀里蹭,“我不要温香姐姐伴着,我要娘亲陪着。——不然我到娘亲房里去,今晚和父王娘亲一起睡吧?”

我还没回答,便听身后有人淡然却决然地回答:“不行。”

转过头,淳于望正端了茶盏,慢悠悠地将目光从相思身上转到我的面庞,唇角一个轻微的上扬弧度,似笑,非笑。

明知他的居心,我促狭地向相思说道:“不然,娘亲陪着你睡了,让父王自个儿睡去,好不好?”

相思扑闪着大眼睛,乌黑的瞳仁亮晶晶的,抓揉着我胳膊犹豫着望向他父亲。

淳于望温和地望向相思,轻叹道:“相思,你娘亲又不想理父王了!”

相思便推我道:“娘亲,父王不开心啦!你还是陪着父王吧!”

我狠狠地剜了淳于望一眼,他只笑笑,低了头喝茶,然后继续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候。

我无奈,看着相思可怜兮兮的模样,又不忍心就这么走了。何况不陪她,也得陪着她父亲,横竖是脱不了身的。

把她不老实的手臂塞到被里,我拍拍她道:“不早了,快睡吧!”

相思却丝毫不像有睡意,通透灵活的眼睛咕碌碌乱转着,忽道:“不然,娘亲唱歌给我听吧!以前乳娘伴着我睡时,我听她唱歌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唱……唱歌?”

“是啊,娘亲,你声音好听极了,唱歌一定很好听吧?”

我踌躇了,“娘亲并不会唱歌。”

从小就有人称赞我生得俊俏,聪慧机敏,武艺超群,却很少听人夸我声音好听,更没有人教过我唱歌。

“娘亲不会唱歌……”

相思便有些遗憾,“那娘亲会念诗词么?父王念那诗词,念得也很好听。”

“诗词啊……”

我同样苦恼,皱眉苦思片刻,道,“要不要听兵书?比诗词有意思。”

走出门时,已见淳于望立在前方等着。山间的月色极皎洁,清澈明净的光辉如水流一样静静流淌,将他和他身后的梅林笼在半透明的烟气中。

他的身材颀长高挑,容貌秀雅出尘,交织了出身皇家的雍容贵气和隐于山林的清淡蕴藉。只那般清清凉凉当庭而立,不必举手抬足,已觉其风华出众,翩然若仙,怎么看都是世间罕有的绝美男子。

这位绝美男子见我出来,唇角笑意更浓,一伸手便把我拉过,拥到怀中,轻叹道:“还能像你这样哄孩子睡觉的,我可是头一回见识了!”

我听在耳中,只觉他语调虽是柔和,却分明有嘲弄之意,遂道:“我自是不会哄孩子。你会哄,以后你来哄她睡去,我再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