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纸,我看到淳于望的身形明显震了一震,旋而低喝道:“住嘴!”

虽是含怒喝出,他的嗓音却压得很沉,闷闷的,有一丝虚弱的颤意。

黎宏却全然没有一般臣僚的唯唯诺诺,甚至根本没住嘴,继续在说道:“殿下,别再固执了!盈盈已经死去整整五年了!你不给她立墓碑,不给她奉牌位,不肯告诉相思她没有母亲……可那个和殿下心心相印的盈盈的确已经死了,我们这么多人眼看着她入棺下葬……只是殿下自己……始终不肯承认罢了!”镬

淳于望退一步,倚着身后的梅树立着,慢慢道:“你……你今天的话……太多了!”

黎宏不依不饶,扯了他衣襟继续进谏,声音已有些沙哑:“殿下从小给人逼迫,不得不事事退缩忍辱负重;如今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把路铺得差不多,难道就这么让霍王捡了这现成的好处?难道真的认为保全自己就够了?想当年柔妃娘娘本是何等金尊玉贵,她倒想与人无争,我们这些娘家人再怎么劝谏也不理会,结果落得了怎样的下场?殿下,你就是不为自己打错,也该为小郡主多多打算呀!”

“打算?什么才是为她打算?”

淳于望疲惫道,“若我费尽心机坐上那张宝座,让相思郡主升格为相思公主,便是为她打算?三哥手段厉害,当上皇帝了,保住自己头颅了吗?母妃也曾是前朝公主,可那重身份连累了多少人?便是后来父皇冷落她,只怕……只怕也和这个有关。”

黎宏便也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先父从没后悔过用自家的女儿换出公主,却一直后悔没有看好公主,让她偶遇先帝,进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淳于望便凄凉地笑了起来,轻叹道:“舅舅,你还晓得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呀?”

那声舅舅似触动了黎宏的某根神经,他松开淳于望的衣襟,许久方道:“总之,你把这女人留在身边,我总不放心。”

我不敢再听下去,捏了一把汗悄悄退开,回到床上卧下。

这淳于望果然不是等闲人物,原来他的母亲柔妃竟是前朝重臣冒死用自己骨肉替换保护下来的前朝公主。

南梁这场宫变,看着是霍王淳于泰在李太后的支持下发动,只怕也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

也怪不得黎宏气焰嚣张,黎家显然于淳于望生母以及前朝有恩,虽然不是血亲,外人跟前也不得不保持主从有别,但认真算起来,黎宏的确算是淳于望的舅舅了。

但这些都只是南朝的事,和我们大芮关联不大,和我也没什么关系。让我吃惊的是另一件事。

原来,真正的盈盈早已死去。

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肯面对,才会在深更半夜冒着大雪呆在她坟头喝酒,一转身又没事人般走开,仿佛那个坟墓只是他深夜里一个偶然的梦魇。

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才能对妻子的尸骨视若无睹,带着女儿一起编织他们自己等候娇妻寻找生母的梦想?

我忽然觉得这个日日夜夜暮暮朝朝和我相伴相随的男子实在是不可理喻,行事之莫名让我想着就胸闷气短。

这种感觉让我很是厌烦,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与我毫无关联却不得不与其夜夜欢娱的陌生人。

不知道司徒永在水边给我留下了什么,待我有机会出去时,一定尽快拿到手,或许就有机会逃走了。

正沉思之际,闻得轻轻的脚步声,入得耳中,却已很是熟悉,立时猜到是淳于望进来了,忙闭了眼睛只作沉睡。

轻缓的脚步声顿在床前,有微凉的手指温存地在面庞轻轻滑过。我甚至猜得出他定定地站在床前望着沉睡的“盈盈”时痴痴的模样。

可他自从听司徒永唤了我一声“晚晚”后,明明每次都唤我晚晚,从未叫错过,我连分辩我不是盈盈都没有机会。

隔了好久,心头忽然一松,紧跟着才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退了开去。

但他并没有离开屋子,偶尔有杯盏轻而清脆的碰击声。我开始以为他在喝茶,渐次闻出酒气来,才晓得他在喝酒。

悄悄将眼睁开一线,我瞧见了轻帷外那个醺醺的人影。

他垂着眸,为自己缓缓地倒酒,然后仰脖,一饮而尽。

一杯接一杯,竟在沉默中无声喝完了一整壶的酒。

看他抬手又去拿桌上的酒坛,我不由支起了身,只觉胸口闷闷地疼,皱眉一声低吟。

淳于望立时察觉,转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过来。原来伸向酒坛的手却端过了茶盏,喝了两口,才站起了身。

“醒了?”

他神色如常,坐到床沿扶我,眼眸已是一贯的温雅清亮。

刚喝的茶水掩住了他口中浓烈的酒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会相信他刚刚曾那样的借酒浇愁。

我忽然便一阵冲动,张口便道:“这么冷的天,喝什么冷酒?”

话说毕,我便呆住。

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是我什么人,我管他喝不喝冷酒?

他为那座坟茔里孤伶伶长眠地下的亡妻喝酒,又与我何干?

他似也有一瞬间的回不过神来,但唇角很快弯过了欣喜的笑意,张臂便将我拥住,柔声道:“好,我不喝冷酒,你说怎样便怎样。”

伏于他的胸膛,我听得到他有力的心跳,并不规则。

他的衣衫上并没有酒气,唇齿间薄淡的酒香溢出,细细地萦到鼻尖,忽然让我也有种醺醺的感觉。

真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家世,品貌,才学,以及深情,都足以让人沉醉。

可惜,我并不是盈盈,也不是愿意为任何男人沉醉的女人。镬

我首先是秦晚,大芮的昭武将军,秦氏一族的希望。

自昨日受伤,鼻尖总似闻得到隐隐的血腥味,胃部一直不适,端来的清粥吃了半碗,便扔在了一边。

淳于望笑道:“是不是不合胃口?我叫人另外做去,你先把药喝了吧!”

他的从人里虽然没有大夫,到底都是会武的,各类伤药都有预备,煎一剂来很是方便。

惯常辗转于血腥厮杀间,受伤和服药本是家常便饭。

可我端过那药时,不知怎的,就觉出那药味格外的难闻,嗅到鼻间,嗓子便一阵阵地发紧作呕。

淳于望却握过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口,点头道:“已经不烫了,快喝吧!”

我皱了皱眉,屏了呼吸一气喝完,正要把药碗递回去时,胃中骤然一抽,酸意直冲喉嗓,再也克制不住,“哇”地一声已吐了出来。

“晚晚!”

淳于望惊叫着扶我时,我却已吐得不可收拾,不但把刚刚喝下的药汁尽数吐了,连原来喝得粥也吐得干干净净。

淳于望紧揽着我,也不顾被秽物喷溅了一身,一迭声向外喝命:“来人,快倒水来,快……快去找大夫!”

一时胃部吐得空了,我方觉舒适些,胸口的伤处却似裂开了,又有些疼痛,便由着软玉等人过来帮我换了衣衫,收拾了秽物,只管闭着眼睛养神,心下却是奇怪。

昨日剑伤不过是皮肉伤而已,根本就不碍事,怎么会引出这些症状?难道被他禁制功力后身体已虚弱至此?

淳于望换了衣衫,看他们收拾完毕了,便坐在我身边望着我,眼神有极亮的光芒跳动,若惊若喜,怪异之极。

我觉得好些,要了茶水来漱了几口,却给他看得忐忑,皱眉道:“这药里可能有几味特别涩得,闻着便不舒服。本不是什么大伤,不喝药也罢。”

他便微笑,叹道:“等大夫诊断过再说罢。恐怕……真的不宜喝药了……”

正觉他这话听着似乎另有深意时,外面又传来相思的吵闹。

只听黎宏正陪笑哄着她道:“小郡主乖,你娘亲正病着呢,别过去吵着她。”

相思便叫道:“胡说八道!娘亲昨天还念兵书给我听呢,念得可好听了,怎么会生病呢?”

黎宏道:“嗯……是急病,发作很厉害,小孩儿家万万进去不得,只怕会过了病气。”

相思便着急起来,“啊,娘亲真的病了?那你走开,我要瞧我娘亲。”

“会过了病气……”

“父王还在屋里呢!”

“小孩儿家不行……你也会生病的。”

“娘亲不会让我生病的,娘亲可疼我了!你快走开,娘亲病了,一定想我陪呢!”

“小郡主,小郡主……”

此刻床前薄帷半开敞着,我一探头,便看到了门外的情形。相思裹在毛茸茸的裘衣里,圆滚滚的一团,正连推带踩和黎宏扭在一块。她力气小,扯不过黎宏,给拦得不耐烦,张嘴便一口咬在黎宏手上。

淳于望也在我身畔看着,忽笑道:“我们这小妞儿和你一个模样,打不过就用咬的。”

我记不得我几时咬过谁,料得他又疯魔了心,想着他的盈盈了。算来只有这小相思,虽然不是我女儿,待我却还真心实意。

心头一柔

我握了她热腾腾的手,给她擦着额头和鼻尖的汗水,微笑道:“走路慢些,瞧这一头的汗!”

相思便把她肥嘟嘟的手指向外面,告状道:“那个黎宏可坏了,不许我见娘亲。可惜我弹弓丢在府里了,不然看我把他头上打出一堆的包!”肋

我点点头,说道:“没事,改天娘亲帮你再做一个也使得。——若你再大些,娘亲教你剑法,谁欺负你你就砍谁,不用留情。”

相思大感兴趣,摸着我床头挂着的承影剑,说道:“是吗?也就是拿这样的剑砍人吗?”

淳于望忙将她抱开,笑道:“相思,你娘亲逗你玩呢!女孩儿家的,别舞刀弄剑的。”

我却不敢苟同他的意见,淡淡道:“越是女孩儿,越该学着保护自己,才不会给那些坏人欺负。”

淳于望道:“有我在,谁敢欺负她?”

我冷笑,“若你不在她身边呢?若你老了,她又嫁了人呢?”

淳于望望着怀里粉雕玉琢般精致的小人儿,忽笑道:“那也不妨。我们可以再给她生个弟弟,等我们老了,可以让她的弟弟保护她。”

我叹道:“那你尽快多纳几名姬妾吧,给你生十个八个儿子都没问题。只是我奉劝你少打嫦曦公主的主意,否则,我们皇上不会饶你。”

淳于望便似有些啼笑皆非,低头向相思道:“相思,你娘亲说,让父王找很多个小姨娘为你生一堆的弟弟。”镬

相思便睁大又圆又黑的眼珠子瞪住我,问道:“小姨娘是什么?她们生的怎么会是我弟弟呢?只有娘亲才会给我生弟弟呀!”

我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解释一下什么叫兄弟姐妹,什么叫同父异母。

淳于望已把相思放下,拍拍她的小脑袋道:“你先出去和温香她们玩一会儿吧,我和你娘亲有事儿呢!”

相思道:“我不想和她们玩,我想娘亲陪着我玩。”

淳于望道:“你娘亲昨晚着了凉,身体不大好,得在床上休息几天。你若想你娘好得快,就不许来闹她。”

相思便嘟起粉红色的小嘴儿,拉过我的手在我跟前扭来扭去,一脸的不情愿。

我搂过她,亲亲她的额,柔声道:“我们相思最乖了,这会儿先出去吧!等娘亲想你时,就叫人过去唤你,好不好?”

相思闻言,才跟着来牵她的温香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踏出门槛,又扭过身向我挥了挥手。

淳于望笑叹道:“这可了不得,白养她五年了!谁家娃娃像她这样,得了娘亲又忘了父亲的?”

我淡淡道:“要让她忘了也容易。若我回了大芮,她小小年纪的,必定很快便记不起我了!”

“回大芮!”

淳于望咬牙切齿般重复着我这几个字,别过脸出了会儿神,才慢慢弯过一丝笑意,握了我的手柔声道:“其实,你不妨考虑一下相思的主意。”

我一时解不过意来,“相思的主意?什么主意?”

“给她生个弟弟吧!”

他微微笑着看向我,一脸的冀盼。

我忍着一拳打到他脸上的冲动,慢慢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做梦!”

他竟也不着急,走到桌前倒了茶喝了两口,才抬眸望我,“晚晚,你多久没来癸水了?”

我呆了呆。

自从骆驼岭之战后,我的月事就没有正常过。但拖得再长也不会两个月都没有癸水。

而自从被他所擒,我的确再也没有来过癸水。

猛然悟过他的意思来,我蓦地胆寒,瞪向他的眼睛恨不得突突冒出火来烧死他。

“不可能!”

他并不回避我怨毒的眼神,静静地和我对视片刻,才轻声叹道:“你盼不可能,我却盼……真的如我所料。若我留不住你,不知道这个孩子……留不留得住你?”

我双手冰冷,许久才能答道:“淳于望,你别做梦了!我已有了夫婿。他是当世名将,和我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我记得那日在驿馆提起司徒凌是我夫婿时他的失态,此刻却再也顾不得激怒他,甚至很想用他的激怒来否定了某些事。

他的眉宇间果然闪现怒意,却很快隐忍。他慢慢道:“淳于家和秦家都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吧?两家已经联亲了吗?为什么大芮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此事?”

我冷笑道:“大芮朝堂上下,又有几个人知道秦晚是女儿身?你还指望南梁那些只懂得偷鸡摸狗的眼线们能打听出多少机密之事来?”

他凝视着我半晌,目光幽黑得仿若有漩涡涌动。

但他竟没有发怒,喝了口茶,面色便更和缓了些,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向我柔声道:“晚晚,你别动来动去,开了春,这天有点湿热,小心伤口化脓。”

我心烦意乱,虽是这样春寒料峭的天气,犹因为他所说的那个可能而心悸得一身冷汗,甩开被衾冷着脸向里卧着,又哪能安得下心来?竟辗转得心脏都似被外面的伤口牵扯得闷疼起来。

淳于望走过来,将衾被牵起,盖在我身上,静默片刻,低声道:“若你伤口好不了,只怕你想逃走也不方便吧?”

我怔了怔,不觉地安静下来,抿紧唇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上章有一处笔误:“淳于家和秦家都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吧?两家已经联亲了吗?”不是淳于家,是司徒家。感谢亲们捉虫~

他的眼眸便冷寂下去,黯然道:“果然如此。”

我不解。

“我原以为,即便你是个与盈盈完全无关的女子,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也该晓得相思待你的一片赤子之心,以及,我待你……”

他顿住,眼圈泛着微微地红,自嘲地笑了。

“我待你自然不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们亲近,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半点的关心,无非是想让我放松警惕,好让你抓住更多可能逃开我的机会,是不是?”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似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是?抑或不是?

我自己似乎也已迷惘,根本无从分辨。

我的确想过迷惑他,好趁他不备时寻出机会逃离。

但我征伐沙场,满手血腥,令出如山,部将无人不惧,柔然人更视我如地狱修罗,早磨练出比寻常男子更要刚硬许多的性气,想我低下身段刻意取媚于他,却比登天还难。

便像此时,我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在希冀着我一口否定他的话。镬

那个和他似甥舅非甥舅、似主仆非主仆的黎宏,暗地里不知说过我多少的不是。但他宁可借酒消愁都不曾对我发作半分,便见得他对我这个爱妻的替身有多么的看重了。

这男子精明却痴绝,可以对盈盈的死亡熟视无睹,当然也会愿意选择相信我的谎话,继续维持这样不伦不类的“夫妻”生活。

他已孤寂得太久,需要这样美好的假象来填补心中的空白。

明知是镜花水月,他也不会去正视,不会去拆穿。

我该顺着他的心意答一声“不是”,然后牵着他的衣袖,告诉他其实我很贪恋他温暖的怀抱,并真心喜欢着乖巧可爱的相思,先维持着安闲并且相对自由的生活,再徐图其他。

可那两个字在我舌尖转了半天,却在手指按到自己腹部的一霎那转作愤恨的肯定:“是!我本该在大芮驰骋沙场,报效吾皇,怎可给你关在这里生孩子?”

淳于望那张俊秀的面庞便失了色,煞白如纸。他惨然笑道:“嗯,我的确看出来了。心硬如铁,说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该有多厌憎我,才会连敷衍着哄我一句都不肯!”

说他疯,偏偏没人比他更聪明更清醒!

我别过头,绷紧了脸再不去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