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想推拒。

晚膳我是和这对父女一起吃的。

应是为了照顾我的胃口,菜式清淡的近乎寡薄,但他们居然吃得津津有味。只是相思的话特别多,差不多的问题我足足问了我几十遍。

“娘亲,你不生父王的气了吗?”

“不生气了。”

“娘亲,以后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去梅林散步吗?”

“可以……”

“娘亲,你真会给我生个弟弟吗?”

“会吧……”

“娘亲,晚上父王会和你睡一起吗?”

“……”

我连敷衍都敷衍不下去的,很想用米饭把她那张嘴给塞住。

可她并不惧怕我,偎在我旁边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生生地叫我一肚子气发作不出来。

淳于望还是一惯的温雅,看着相思闹我,唇边不时弯出笑意,很是心舒神畅的模样。

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幻像被黎宏的突然冲入打断。

“殿下!”他也不行礼,上前将一封信函摔在桌上,“这密函是殿下让人送回雍都的?”

缄封处打开,密函早已不密封了。

淳于望瞥一眼,答道:“是我吩咐的。”

黎宏脸色青白,怒道:“殿下,你竟然让人放了嫦曦?我们准备了多少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你却……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淳于望站起身,含笑道:“黎宏,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我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黎宏额际的青筋根根跳动,猛地用手指住我,厉声道:“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吗?殿下,你看清楚了,她是秦晚,她不但是我们的敌人,还是出了名的地狱恶煞,人间魔头!”

淳于望皱眉,摆手喝止黎宏道:“住口!你先出去,我呆会和你详谈。”

黎宏却不肯离开,推搡着淳于望向我这边挣来,只是叫道:“殿下,你别给这妖女迷惑了心智!她根本不是你的妻子,她根本不是当年的盈盈!小郡主,你父王认错人了,她根本不是你的娘亲!”

话音刚落,便听两个声音一起响起:

“她是不是我妻子难道我认不出,要你告诉我?”

“她是不是我娘亲难道我认不出,要你告诉我?”

我本来正波澜不惊地看眼前的一场好戏,没料到身边的相思也跳了起来,像只小公鸡一般站到我跟前,恶狠狠地瞪着黎宏。肋

淡淡地笑一声,我拉过她,将她揽到怀里,闲闲道:“相思,大人的事,你别去理会。你父王连自己府里的人都约束不住,就是当了皇帝早晚也是个被人操纵的傀儡皇帝,又有什么意思?让他们闹去吧,闹腾不了多久,自然会乖乖回来陪相思写字画画捉鸟雀儿。”

相思茫然不解,另两人却已变了脸色。

淳于望转头向我道:“晚晚,男人的事,也不用你过来指手划脚。”

我扬唇,却给了他一个极璀璨的笑容,悠然道:“好罢,我是女人,我乖乖地陪相思写字画画捉鸟雀儿,如何?”

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给我笑得一失神,眼中竟有炫惑之意。

我秦晚素来以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出名,竟没想过有一天能仗着几分姿色当一回妖女,倒也有趣。

黎宏收了气焰,跪到地上道:“属下冒犯殿下,请殿下治罪!只是……只是这妖女……”

淳于望一把拖起他,沉声道:“走,出去谈。”镬

黎宏不敢违拗,站起来急急跟他走出门,临行却还转头盯了我一眼,怨毒的目光如毒蛇的舌信,嘶嘶欲出。

我抱着肩,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狼狈和仓皇,嘲弄地笑了笑。

那张白皙的脸便涨红得如猪肝一般,掉头奔了出去。

夜间再运功时,总算觉得气息流动得顺畅了些。我也不敢操之过急,预备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全力恢复内力。

只要能恢复六七成,他没了嫦曦来威胁我,我却有相思作挡箭牌,不怕他不放我走。

相思贴心得很,真要伤这小女孩,我也未必狠得下心。

但无论如何,我总不至于会比她的亲生父亲心软。待我和嫦曦平安脱险,我再好好把她送还给淳于望就是了。

只是我和淳于望的恩怨结得深了,再见必是兵戈相向,只怕再也没机会和相思见面,这几日须得好好待她,也不枉她叫了我这么多日的“娘亲”。

正胡思乱想时,门被推开了。

坐起身看时,淳于望已走到近前,微笑道:“还没睡?听说你今晚并没有怎么犯恶心,想来睡得会好些。”

我笑道:“若殿下不过来惊扰我,我一定能睡得好些。”

淳于望苦笑道:“我知道你厌恶我,可你不该厌恶我的。我总以为你能找得回原来的感觉……”

他说的话让我一头雾水,而他似乎也苦于不知该怎么表达,叹息着蹙紧了眉。

我只想推搪过这几天,笑道:“其实我并不厌恶你。只要你依我的条件,我们有十个月的时间慢慢相处。也许……我真的会喜欢你呢?”

他的双睫一瞬,面庞居然红了,张臂将我抱住,低低说道:“我已经把信函送出去了。十日之后,嫦曦便能被送到北芮守将手中。我不会再迫你,但你也不许再耍什么心机手段,不然我不饶你!”

他的气息很是好闻,如笼着一怀的梅花。

我低低地轻嗅,随口道:“你不逼迫我,我自然不耍心机。”

闭着眼睛倚在他胸前时,他再也没有说话,屋中有很长时间的静寂。

我微有疑惑,睁眼看时,他正凝视着我,微侧着耳朵,似正感受着我的呼吸。

见我抬眼,他叹道:“到底是我误会了,还是你有心逗我?为什么我觉得……其实你对我是有感觉的?”

我怔了怔,道:“殿下英明睿智,我怎敢逗你?或许,我真的有些喜欢你吧?只是我和司徒凌早有婚约,给你迫着**也就罢了,横竖你品行才貌都是一等一的,的确不辱没我。可若是为你生孩子,叫我日后回去怎么去见他?”

他闻言将我抱得更紧,说道:“你为何要回去见他?不管你以前和谁有过婚约,又和谁亲近过,如今你和我一处,就是我的妻子。便是司徒凌恼怒,也没法跑到大梁来拿你怎样。我会待你比司徒凌更好,司徒凌可以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便是你有放不下的秦家亲属,我也可以设法将他们接来,让他们享有和在北芮同样的尊贵荣华。”

我再不料他能想得这么深远周密,许久方道:“我们秦家的尊贵荣华?只怕不是你一个屈居人下的亲王就能给得起的。”

淳于望沉默片刻,轻叹道:“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安分的。若你执意要那些,我也可以去争一争这南梁的天下。”

他只管这般柔情脉脉,低低絮语,我却渐觉透不过气般胸闷着,侧过脸来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浮夸之色。

可他只是沉静地望着我,眸心专注明净。

他竟是当真的。

我忽然便有些心虚,不敢再与他对视,闭了眼睛道:“既说等十个月,想来殿下不会在我身体不适时逼迫我罢?”

他叹道:“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急色之人?”

我淡淡道:“难道不是?”

他自思片刻,将我拥得更紧了,无奈般说道:“好罢,是我不对,操之过急了。你到底……已不是原来那个盈盈了!”

我还是疑心他一遇到和盈盈有关的人或事便犯迷糊。刚才还似乎把我当作盈盈,这会儿又说我不是盈盈。肋

顺着他的话头,我道:“那么,你可以让我一人独寝么?身边多出一个人来,我睡不好。”

“哦?我怎么觉得前儿我们在一起时你睡得挺踏实的?”

“是么?”

我不以为然。

可给他这么一提,我自己也觉有些困惑了。

我一直觉得淳于望的态度转变得怪异。

司徒永在途中第一次潜来相见后,他明知我诱惑他只为相助同伴逃走,却在忽然间就不再嫌弃我心肠歹毒、满手血腥了,和我夜夜欢愉,宛若夫妻。

怪异的似乎不只他一个人。

明明各怀心机,甚至彼此敌对,可每夜被他拥卧于怀,我似乎真的睡得很是安然。

或许,是料定了他把我当作了心上人,就不会真的伤害我?

淳于望静默片刻,忽轻笑道:“何况,你不是说,你有过很多男人吗?又怎会不习惯两个人睡?”

我的心口一缩,身躯不觉僵硬,连手足都冰凉起来。

许久,我微微地笑,“那些人还不如你,做完该做的事,自然不会和我睡作一处。”镬

他微愠,侧头打量我几眼,眸光便黯淡下去,低低地叹了口气,“睡吧!我不逼你。”

他的唇在我额上轻轻一碰,便扶我睡下,掖好衾被,竟真的掉头出门去了。

又是莫名其妙的行止,却让我松了口气。

或许,我不该想太多,这人对那盈盈用情太深,本就有些痴傻了。

对着妻子的坟墓五年还不肯承认妻子已经死去,足以证明绝对不是个能用常理来揣夺的男人。

我身边并没有多出个人来,但这晚心神不定,睡得还是不踏实。

到夜半时分,白天就在隐隐作痛的小腹渐渐转作坠疼,我猜着是不是强行动功的缘故。

我怕此时再生枝节,误了下面计划,也不敢乱动,只盼睡上一觉,明天便能恢复过来。

好容易有些睡意朦胧时,忽听外面风声萧萧中,某处山间又传来一声声耳熟的鸟鸣。

司徒永?

我一惊坐起,忙侧耳细听时,却是疑惑。

这不是司徒永的声音,也完全不是当年司徒永和我约定的节奏。

除了鸣声相似,我听不出其中任何的涵义。

难道真是只是山间的夜鸟鸣啼?

正皱眉时,便听外面步履匆匆,接着是淳于望急促地问道:“夫人呢?”

守在外面的小戚慌忙答道:“应该睡了,屋里安静得很。”

顿了一顿,他又道:“殿下放心,小沈也在屋后值守,若有动静,必能察觉。”

他虽这般说了,卧房的门还是被迅速推开,淳于望快步踏了进来,撩开床前薄帷。

屋里留了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暗,他背着光站着,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呼吸急促,举止也全无寻常的恬淡从容,遂擦了擦鼻尖的冷汗,苦笑道:“殿下何必这么紧张?我此刻伤病在身,手无缚鸡之力,逃不开殿下布下的天罗地网。”

他不答,却问道:“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睡着,坐起来做什么?”

我笑道:“半夜三更的,殿下匆匆忙忙跑来做什么?我只当进了贼,都给吓得一头冷汗了!”

其实并不是给他吓得一头冷汗,只是那一惊坐起的瞬间,腹部忽然被扯开般锐疼,久久无法舒缓,却把我生生地疼出了一头冷汗了。

可也许正是因为我的神色异常,淳于望并没有因为我的说辞便放松警惕。

而外面的夜鸟啼声依旧,虽距离遥远,却依然一声声回晌在山间。

淳于望走到桌边,吹燃火折子,点亮起桌上的油灯,看了我一眼,取过妆台上的银簪,如我之前那般,将灯芯轻轻一按,复挑起,再按,再挑起,如是三次后,他侧耳静听。

山间的鸟啼声,忽然止住了。

屋中忽然死一般地静寂。

淳于望凝视着那灯火,许久才转过头来,慢慢望向我。

我倒吸了口冷气,苦笑道:“别看着我,我很想和我同伴联系,但以我目前的情形,早已有心无力。——若被给你看到我想怀着你的孩子逃走,就是不剁了我的脚,也会扭断我脚踝吧?”

他并没有笑,慢慢地在桌边坐下,说道:“你知道就好。睡吧!”

我道:“你不回去睡吗?”

他不答,只抬眼望向前方窗扇。

刚过正月,夜间天气甚冷,窗扇自然是关的。但他所看的方向,分明就是方才鸟啼声发出的方向。

我立时意识到他不仅自己亲自过来守着我,并且已派了高手过去截击“敌人”了。

发出鸣啼声的,当然不会是夜鸟,否则也不会那么巧,在灯火信号传出后立刻停止了鸣叫。

但司徒永又怎会发出这样无意义的鸣叫声来打草惊蛇、引火烧身?

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打算用鸟啼声引出他们大部分高手,好直接闯过来救人?

这也太行险了吧?

若是司徒凌,万万不会这样耐不住性子。可是,司徒永年轻气盛,一时糊涂也不足为奇。

这样想着,我背上又出了一层的冷汗,小腹坠疼感愈发剧烈,不觉皱紧了眉。

淳于望转向我,抿紧唇道:“怎么一头的汗?要不要让人打热水过来给你洗把脸?”

我也不想逞强,说道:“热水不用了,帮我倒盏热茶来吧!”肋

他一怔,端了他自己的茶盏快步走过来,道:“怎么了?”

说话时,他已握住我的手,眸光忽一收缩,问道:“你很冷吗?”

我不知道我冷不冷,但我的确有点儿发抖,手麻麻的,似乎没有了正常的知觉,偏又能觉出他掌心的暖意。

“没事。”

我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却觉手指哆嗦得厉害,勉强抬手喝了两口,依然觉得心慌气短,连心脏都似跳得剧烈。

淳于望盯着我,忽取过我茶盏,说道:“这茶有些凉了,我去令人倒烫的来。你……你少打别的什么主意。”

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前后又有高手把守,他居然还怕我逃走。

可我的确只是身体极不舒适,只想喝两口水快些躺下休息而已。

可我伸出手,正要拦住他,让他不用去倒水时,腹中猛地一阵绞痛。

几乎同时,我的身下似有一道热流涌出,似把我体内剩余的力道抽得干净了。

眼前一阵眩晕,我仆倒在床边,却已疼得浑身都在哆嗦了。镬

“晚晚!”

身后传来淳于望的惊叫,杯盏落地声中,软绵绵的身体已被他抱起。

“晚晚,晚晚!你哪里不舒服?”

我咬紧牙,不肯发出呻吟,却觉额上的汗水越渗越多,连眼睫都已被滑落的汗水濡湿,糊住了视线,连近在咫尺的淳于望都看不清楚,只听他的声音很是仓皇,甚至近乎惊恐。

刀绞般的疼痛终于有些舒缓,可身下却越发地湿热黏腻。

虽然我从未有过身孕,但到底闯南走北那么多年,见识过太多惨绝人寰的事,再不是不解事的无知少女,心下立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淳于望不惜代价要保住的孩子只怕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