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不好,阿梅叫着顺口,名字简单,好记好养……”

“这……算了,咱们先去生个男娃娃吧!”

“现在?”

“现在,不行么?”

他舒臂,将她轻轻抱起……

我的身体一轻,仿佛了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

我死了么?

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像我这样的人,多半是下地狱吧?

爱我护我的,欺我辱我的,被人一刀两断的,被我一刀两断的,惨死的横死的冤死的屈死的大鬼小鬼,都已在前面等着我了……

果然是进了地狱了,是哪一道刑罚,把我像面条一样揉捏按压,五脏都给挤得移了位,口鼻中液体涔涔而出……

我透不过气来,却竭力想摆脱这透不过气来的困境……

“娘……娘亲……”

颤栗般很小心的呜咽,像是害怕惊动了我身前身后召唤我牵引我的黑白无常……

相思……

是相思的声音。

沙沙的,闷闷的,不复她平常的甜腻娇俏,入我耳却是美如天籁。

我忽然间落下了泪。

截然不同于阴冷死亡气息的温热慢慢蔓延于僵冷的面庞,让我疑惑起来。

我真的死了吗?

身畔忽然便传来了相思的号啕大哭:“娘亲,娘亲哭了……娘亲你哪里疼?哪里不舒服?”肋

软软的小手胡乱地我脸上身上摸着,满是惊惶的颤意。

我动了动手指,勉强伸出了手,那小手立刻抓紧我。

往日总是暖暖的小小掌心几乎和我的手一样凉,却渗着细细的汗水。

我睁开涩痛的眼,用力眨了几下眼,终于驱去了眼底的白雾,看到了趴在床沿的相思。

他那漂亮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面庞湿湿的,连那头黑发也是湿湿的,零乱地披在肩上。

她只穿着小衣,总算是干燥的,外面裹着一件我的厚棉袍,一直拖到地面,那小小的身躯正在不合身的大棉袍里瑟缩着发抖。

我摸摸她的头,咳了好几下,才能喑哑地问出声来:“相思,你怎么了?掉水里了?”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

她的身后,传来淳于望沉闷之极的索然应答:“她一见你被掷下去,也跟着跳下去了。”

他立于相思身后,脸色白得已与他身上的衣衫相差无几。

他的头发也是透湿,发髻凌乱,甚至连湿衣都不曾更换,衣角还在漉漉地滴着水。镬

我点头,“你捞她时捞错了人,把我也捞上来了?”

淳于望不答。

相思忙道:“是别的人把我抓了上来,父王……父王立刻就下去捞你了,只是好一会儿才把你救上来。”

她迟疑了下,又补充道:“娘亲你别怪父王啊,不关父王的事,都怪……都怪那个黎宏!对,就怪那个老乌龟,是他欺负你,把你扔下了池塘,父王不知道的。”

她又推淳于望,焦急地要他确认:“父王,你快告诉娘亲,是不是这样子的!都是那个黎宏使坏,对不对?对不对?”

我冷冷地盯着淳于望,看他怎样把女儿这幼稚却善意的谎言圆下去。

他静默了片刻,到底没有回答,只拍拍相思的头,说道:“你娘亲已经没事了,快去让软玉帮你把衣裳穿好,把驱寒汤喝了。”

相思忽然跳下床,激动地挥舞拳头,尖声高喊道:“我再也不要见到那个软玉!我也不要她碰到我娘亲!他们都是坏人!坏人!”

淳于望看着相思愤怒的面庞,僵直地站立着,黑眸暗沉得不见一点光亮,模样竟似比我还要惨淡几分。

相思的声音便弱了下来,呜咽着说道:“父王不是坏人,对不对?父王会保护娘亲,不让别人欺负她,对不对?”

她泪汪汪地瞅着淳于望,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隔了许久,淳于望擦拭着相思的眼角,轻声道:“是,父王愿意保护你娘亲,不让别人欺负她。”

相思便似松了口气,依到我身畔道:“娘亲,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我勉强笑道:“让他们抱你过去,别着了凉……”

相思点头,那边软玉早已知趣地走得不见踪影,却是温香过来,将她裹紧了,快步抱了出去。

直到转过房门,她还直着脖子,只往我这边看着。

而我大致已猜出,淳于望变卦将我救上来的原因。

相思不知怎么晓得了我会出事,不但赶了过去,而且恰好在我被沉塘的那一刻赶到。

她心里眼里,早已认定了我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不懂得自己的举止有多危险,毫不犹豫地想冲向池塘里救我,连跟在她身后的软玉、淳于望等人在惊愕间都没能拦住她,真的让她冲到了池水里。

她自己当然救不了我,但她的行动无疑表明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想来的确是淳于望亲自跳入水中将我救了上来。

他不能让让幼小的女儿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被父亲害死,否则她这辈子都难免生活在这层阴影下,而他自己也必将面对爱女可能永远无法释怀的指责和怨恨。

我胸腹部仍在涨疼,加上小产接踵而来的打击,我也已虚弱得不堪,淡淡地看一眼淳于望,阖着眼睛养神。

记得这人甚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可他如今衣衫狼藉,一身淋漓,居然也没有回去更换的意思,只是默然凝视着我,黑眸一如初见是清寂如潭,却搅动着无法言喻的悲哀和痛楚。

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静默许久,他忽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淡淡道:“不是你弄伤的?”

“我只伤过你手臂,可你全身都是伤。”

我盯着他,忍不住冷笑:“轸王殿下,这是你的地盘,是非黑白全在你掌握间,你自命正义仁善,判打判杀,怎么会连我如何受的伤都不清楚?”

“是,我不清楚。关于你,我再怎么用心,也看不清楚。”

淳于望木然立着,仿佛在和我说,又仿佛在喃喃自语:“你和盈盈不一样,除了一样的容貌,其余的一切,都南辕北辙,相差万里。”

“盈盈灵慧,通透,像一眼看得到底的清泉,虽然永远在流动,但我永远能知道她流动的方向。她的喜怒哀乐简单地写在脸上,简单到我根本不需要费半点心思去猜,便能轻松地取悦她,让她开心,也让我自己满心欢喜。我们相处得如鱼得水。”

“而你……第一眼便让我感觉,你就是盈盈。可你的肩上并没有痣,相处下来也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想,我大约是认错了,我不能仅仅因为样貌相同,便把感情用在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身上。我接近嫦曦,希望那个更出色的女子能分散我对你的注意。可我……败了。”肋

“我的部属也曾不断给我送来各式各样的美人,希望我重新找到可心合意的女子,填补盈盈离开带来的空白。我也曾考虑过纳妾,免得我的相思看到别家小孩有母亲总是那样羡慕。可不怕你笑话,不管面对着怎样的天仙国色,我都会想到盈盈,甚至没有了一个正常男人应有的**。直到……遇到你。”

他的黑眸里有如晨曦般的稀薄光亮闪过。

“我常觉得你可能就是盈盈,只是因为什么原因把我给忘了,就像当初我救回她时,她把以前的事全给忘了一样。可你的言行,让我很难相信,我的盈盈竟会变成这样。我带你来狸山,是希望狸山这样安静的地方,能让我们把自己和对方看得更清楚些。”

“后来你和芮人暗中联络,为了阻止我追击,主动亲我,我忽然就觉得,我真的已经找回了盈盈。”

他笑得苦涩,脸庞却泛起红晕,“我只拥有过你和盈盈,闺情密意无从比较。但我曾亲过别的女子,只有你的气息和感觉,完全和盈盈相同……世上可能有相同的容貌,但怎么可能连气息也完全相同?这么多年的夫妻,我想,我认得出。你不记得我,不记得相思,都没有关系,我倾心待你,你总有一天也会如盈盈般倾心待我。我等着你回头,等着你找回我们原来的情感。”镬

他黯然叹道:“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等到了什么?我一厢情愿,屡屡逼你,迫你正视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你再怎么待我,我都可以忍着。可那个孩子不但是我的骨血,也是你自己的骨血,你要怎样的狠心才能一边和我来个十月之约相欺,一边把孩子悄悄打掉?我的相思把全部的真心和孺慕都交给了你,就换来一句把她做成人彘?即便你真是盈盈,我也不能容忍一个随时会要我女儿性命的女人留在她身边。”

他娓娓叙来,看着果然是深情厚意,痛心疾首。

我也懒得再和他解释,慢慢道:“既然我如此可怕,你大可找机会再把我弄死。”

淳于望涩声道:“我不想相思恨我一世。”

我轻笑道:“那也简单,你明白告诉她,我不是她的母亲,坡上那堆黄土中埋的,才是她的生母。”

“她不是。”

“什么?”

“那坟茔里埋的,不是盈盈。”

见他还如此执着,我微感诧异,随即叹道:“你自己不肯面对,也不愿让相思面对?淳于望,其实你根本就是个逃避事实的懦夫!”

“不是!”

淳于望很快道,“当年盈盈在火灾中失踪以后,我四处寻找,都快找得疯了,然后就出现了一具面目模糊并且已经开始腐烂的女尸。这女尸身量和盈盈相若,身上的衣着配饰都是盈盈失踪时穿戴的,所以人人都说这就盈盈。可这女子的头发比盈盈略短了些,发质也不如盈盈柔滑细软;盈盈因学武不留指甲,而这女子虽然也没留指甲,但一眼能看出是刚刚修剪过的指甲,并且多半是死后才修的,远不如盈盈的指甲那样圆润。面目皮肤虽会腐烂,但指甲毛发短时间内却不会有变化,因此我当时便认定,那根本不是盈盈!”

我心中震动,将衾被往上拉了拉,静候他说下去。

他果然继续道:“她虽然不是盈盈,但身上的衣饰的确是盈盈的,显然和盈盈的失踪有关。盈盈单纯善良,不可能不辞而别,更不可能容忍他人拿了她的衣物过来惊吓我。我猜着她多半已为人所制,失去自由。既然那些人想要我认为盈盈死了,那我就如他们所愿,把那尸体当作盈盈安葬,希望他们松了警惕,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他垂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低声道:“可我一直没能发现任何异常。时日拖得越久,我越疑心当年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或许,盈盈真的已经死了。即便我已试着去相信你就是盈盈,每次给你呛得难受时,我还是会疑心那坟茔里葬的真是盈盈。直到……直到那个雪夜,你给我送来了斗篷,又不声不响离开。”

“斗篷……”

我记起初到狸山的那夜,我为查探他的动静随口编出的去找他的借口。

他迷惘地望着我,慢慢道:“我以为……你虽然忘记了很多事,可总会有些印象深刻的东西,去牵引你做一些事……你平时对我总是不冷不淡,本不该有那样的关切……你分明刻意向我示好,又抹不开面子……”

我浑身疲软疼痛,听他说了这么久,已支持不住,眼皮阵阵地发沉。

阖着眼睛,我冷淡道:“所以你便不再去想坟茔里埋的是不是盈盈,自此专心一意待我好?可我告诉你,我只是很好奇你半夜三更的去向,小戚又拦着不许我离屋,所以便找了个借口给你送衣物。不想只看到了一座坟茔,大冷天的真是无趣,因此扔开斗篷回屋去了。”

他便再也无话。

等我觉得寂静得怪异,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睛时,床畔已经空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一声不吭,沉默而去。

我苦笑一声,从荷包中摸出玉貔貅,拈出那三粒雪芝丹,一气吞下,倒头便睡。

若论我这身伤病虽然不轻,但如果好好调理,绝对不会致命,服用雪芝丹本就是暴殄天物,更遑论连服三颗了。

可这里早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敌手为我织下了要命的罗网,即便侥幸逃过这次,未必经得起下次。

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自己的体力和内力,尽快离去。

夜间找来的那山间大夫还在,多半在我昏迷时已为我断过脉,睡了不久便听软玉唤我起身吃药。

我抬眼看到相思站在身后,扬手便将那药夺过,泼到地上,冷笑道:“你和黎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暗中害我堕胎,离间我和殿下,哄他来杀我,以为我不知道么?这又是什么毒药?我不喝!”

软玉愕然,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神,眼神飘忽往窗外,低声道:“夫人,我何尝害过你?又何曾害过你堕胎?夫人不可血口喷人!”

我颤着手解开小衣领子,露出肩胸部的青紫伤痕,喘着气说道:“黎宏把我踢成重伤,你故意帮我穿衣,掩去我受伤痕迹;你又故意引开相思,好让殿下受你们蒙蔽把我沉塘!”

软玉退了两步,还未及答话,相思已冲上前来,小小的身躯直撞上去,将她撞了个趔趄,高喝道:“坏女人,你滚!”镬

软玉白了脸,到底不敢跟她争,在她的怒目相对中犹豫着慢慢退出了屋子。

相思便小心地碰了碰我肩部的青瘀,问道:“娘亲,疼吗?”

相思受了惊吓,又泡了一回冷水,小脸有些苍白,看着却真让人心疼。

我便将小衣往上拉了拉,掩到衾被里,柔声道:“不疼。待娘亲睡一觉,就能陪着相思去散步,去折梅花了!”

相思眼睛里雾气蒙蒙,问我:“娘亲,他们为什么在害你?父王为什么信他们的话?父王和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他们为什么害我……我也想知道呢!”

我捏一捏她凉凉的小手,“相思别怕,娘亲不怕他们。等娘亲养好身体,谁再敢来欺我,我直接拿那把剑割了他们脑袋!”

我指的是挂在床头的承影剑。

淳于望想哄我开心,虽禁制我武艺,却把剑还给了我。

可惜了我这把当世名剑,已朝夕寂寞地挂在床头好些日子了。

相思看着那剑,却打了个寒噤,低声道:“真的割了他们脑袋吗?可他们并不是鸡鸭,也不是真的乌龟,割了他们脑袋,他们不就死了吗?”

我怔了怔,忙推累了,让她出去玩,自己蒙头继续睡觉。

许久才模糊听得门扇开阖的声音,想来相思一个人还在床畔呆了好长时间,却不晓得那小小的脑袋里在想着些什么了。

但我敢断定,我指责黎宏和软玉等人的话,很快会通过相思的嘴巴传到淳于望耳中。

她未必能表述得十分清楚,但一定比从我口中说出真挚可信,淳于望听了也一定会疑窦丛生,从而着手调查。

他不信任我,却不得不相信他自己查出的真相。

也许那时候我早已逃回大芮,但让他揪出暗中主使之人,对我并无坏处。

若是两方人马刀兵相向,拼个两败俱伤,我更是趁心如愿。

这一觉睡到天黑,软玉不见人影,却是温香送的晚饭。

提补气血的药膳,虽不好吃,但的确于身体有益。

我匆匆吃了,只作困乏,早早熄了灯,默默催动内力调息。

制我内力的药物药性已经完全被驱散,又有雪芝丹的奇效,我的内力终于能运转自如,想来小产和随即的挨冻、受伤和沉塘虽让我元气大伤,应该还不至于让我落下什么病根。

——何况近日虽然凄惨,但和三年前那段炼狱般的煎熬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用心调息了一整夜,我的身体状况已大为好转。

被扭伤的手臂在气血流通后已经恢复大半,连被黎宏踹伤的胸部也不再那么疼痛。

但我万万不敢让人知晓我恢复状况,第二日我依旧卧在床上,蓬头垢面地只作昏睡。虽有大夫过来诊脉,以内力控制脉息给他虚软病弱的错觉,也不是什么难事。

奇怪的是,淳于望居然再也没过来看过我一眼;不但他没来,连相思都没再在我房中出现。

温香原是侍奉相思的,因软玉被我赶走了,便换了她过来照应饮食洗漱,但每次来去匆匆,连话也顾不得说上一句。

这般安静虽然有利于我休养,却也让我有些不安。

傍晚时候,淳于望终于来到我房中。

他双颊瘦削,模样憔悴,却蕴着一线浅浅的笑意向我说道:“今日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我软软地卧在枕上,只作疲倦,懒懒道:“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到阎王殿去转上几圈。”

他便沉默,好一会儿才道:“相思病了。”

我一怔,不觉支起身,问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昨天下午就开始发烧了,夜间烧得更厉害,哭闹了一夜……”

他犹豫了片刻,继续道,“今天烧有些退了,好容易睡了半天,刚醒来也不肯吃东西,满床闹着找娘亲,揪着我不肯放……”

13欢情远,谁记醉时吟

他用了个“又”字,显然相思夜间哭闹时也曾在找我了。

我心口一疼,叹道:“这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唯一待我真心的,也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