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闷地盯他一眼,我心下已是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银锭,放在他的钵盂中。

五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足够一户中等人家一两个月的开支了。

但这乞丐并不惊讶,低头哈腰地说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然后依然瘸着腿,一步拖一步,慢吞吞往巷道以北的方向去了。

我抬头看时辰已经不早,扬声道:“相思,天都黑了,该回去了!”

相思恋恋不舍,沈小枫哄道:“你娘亲有事呢,我们先回去吧!”

相思这才笨拙地慢慢收线。

我走近沈小枫,低声吩咐道:“派我们家可靠的人跟着那个乞丐,查明他落脚地点,不必惊动,直接过来告诉我。”

沈小枫忙应了,急急进府中去找人。

相思的手却不够灵活,冷不防小手指一滑,线辘轱掉落下来,那纸鸢呼呼地又窜了上去。

听相思惊叫,我忙捉住线,往下一扯时,已把纸鸢拉住。只是用的力大了,那大蝴蝶下方缀的小蝴蝶给扯得脱落开来。

眼看着大蝴蝶随着线慢慢往回收着,脱落的小蝴蝶却被风一卷,往上空越飞越高了。

相思看到,已撅着嘴巴叫了起来:“娘亲,小蝴蝶飞走了!飞走了!”

我收着线,安慰道:“没事,大蝴蝶还在,还是可以放飞到天上去的。”

相思撅着的嘴巴咧一咧,却扁了起来,“可小蝴蝶飞走了呀?”

抬眼看那小蝴蝶,早已在赤金的云彩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显然是再也追不回来的了。

看她要哭,我只得笑道:“没事,若不喜欢这个了,娘亲明天让人去市集上再买一个比这更大更好看的,行不?”

相思却哭着指了那快要飞得不见踪影的小蝴蝶说道:“可这只小蝴蝶离开了它的娘亲呀!它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而且它再也没有娘亲了!”

我呆了呆,看看手中的大蝴蝶,再看看飘远的小蝴蝶,果然觉得飞走的小蝴蝶孤凄得很,——甚至连我手中的大蝴蝶也是这般地形单影只。

我默然地握紧相思的手,带她回府。

相思一路还在看着小蝴蝶消失的方向,一路擦着眼睛,嘴里没完没了地嘟囔着那母女分离的蝴蝶纸鸢,便让我的心情渐渐也如这满天的暮色一样越来越暗沉。

沈小枫在晚膳后才回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处地址,距此足有十几里路。

“是个独门独院的宅第,看着寻常,不过并不是乞丐能进得去的。”

沈小枫禀道,“但这乞丐一晃身便跳进去了,身手相当好;附近也有人巡守,虽然人不多,但一看便是高手。我们怕打草惊蛇,没敢进去查探。”

我有些惊讶。

这乞丐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分明就是淳于望的心腹侍卫小戚。

在狸山监守我许多日子,纵然妆扮得巧妙,我又怎会认不出?

而他上前来向我乞讨,根本就是在刻意告诉我他的存在。

司徒凌已说了秦府附近出现南梁轸王府的眼线,他的出现不足为奇。

我甚至可以断定,他和他的同伴,必定为了相思而来。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二)

若淳于望死了,他身边的人无人不知他托孤之意,自是不会过来找人;但若淳于望未死,他清醒过来第一

件事,必定是派人找我要回他的宝贝女儿。但北都毕竟是大芮都城,这些高手们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不论是伺机与我联系,还是被人发现行踪时逃去,都要方便些,何至于特特地在相距甚远的地方置下一处宅第安身?

沉吟半响,我让侍女带了相思睡,自己带了沈小枫和几名侍从换了深色便装,悄悄从角门出去,径奔小戚

所藏身的那处宅第。到了那宅第附近,沈小枫已在拉扯着我袖子,向某处屋檐指了指。我早已注意到有高手潜着,握紧承影剑,示意从人噤声,若无其事地走向那宅第。

夜色深沉,银汉迢迢,淡月胧明,紧闭的院门并没能拦住院中琴声泠泠,歌声悠扬。

琴弹得极好,一韵三叹,幽幽传情,我虽不通音律,也觉其声唳云霄,一洗尘清,极有韵味。

唱歌的是名女子,嗓音很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只听她婉转歌道:“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

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歌未了,声调已拔到高处,猛地“嗡”的一声有如裂帛,琴声嘎然而止,嗡声余韵却久久不息。

应是琴弦断了。

夜凉如水,竟觉恻恻轻寒。

我皱眉,抱了抱肩。

有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至,飞快飘至我跟前,正是小戚。

我身后的从人持剑向前拦时,我摆手止住,静静地望向小戚,“你找我?”

小戚低声道:“属下不敢。是殿下要见你。”

我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那厢门已敞开,两名淳于望的随从侍立两边,却是垂手恭迎我入内的的模样。

我一拂衣襟,带从人径入院中。

院门立刻阖起,下了闩。

沈小枫紧张地在我身后道:“将军,留心陷阱。”

我摇摇头,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镇静。

淳于望曾对我屡加逼迫,但从不是喜欢暗地伤人的小人。

何况此时城门已闭,他便是伤了我或擒了我,自己也将插翅难逃。

屋中灯烛亮着,看不清淳于望的身影,却见有一女子娉娉婷婷地站起,向前方施了一礼,袅娜走到门边,

拉开门扇步出,又向我行礼道:“夫人,请!”

竟是软玉。

我轻笑,“软玉,唱得不错!”

她见我称赞,微感意外,抬眼看向我时,我扬起一脚,将她重重地踹飞出去,含笑道:“你飞起来的模样

更是不错,若轸王殿下看到,必定更觉赏心悦目。”

软玉的身体撞到旁边的柱子上,落下时已经面色苍白,呛咳两声,嘴角已溢出血来。

她自是晓得我报复她在狸山帮助黎宏暗算我之事,扶着柱子勉强站着,也不敢过来争执。

旁边尚有三四名淳于望的随从,见状均有不忿之色,向前走了两步,却被我冷冷地扫了一眼,踌躇地僵在

那里进退不得。

这时,只闻屋中有男子无奈般轻轻一叹,低沉念道:“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伤情?

觉几度,魂飞梦惊……”

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听见,只觉满心的酸涩怆然中,意外地冒着星星点点的些微欢喜。

奇怪的是,我已没有了以往立誓要将他千刀万剐时的切齿恨意。

我甚至感觉不出自己对他的恨意。

仿佛被他囚禁污辱的那段岁月,在我当日一剑刺入他心口时,所有的恨和怨,已经两清。

屋中暖色的烛光流淌出来,把我一身玄色锦缎衣衫照得微微闪亮。

我立于门前,脚尖保持着朝着屋内的方向,却始终没能迈入。

屋中也同样地沉寂了许久,才传来淳于望微带苦涩的呼唤:“晚晚,你不打算进来么?”

捏紧剑柄的手指仿佛在颤抖,但我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步踏进屋去。

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

可朴朴素素的原木桌椅案几,因着屋中那个风清神秀的男子蓦地显得清雅出尘。

他削瘦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此刻正抬着手臂拿烛剪剔着案上的烛火。

烛火一明一暗间,他披在肩上的披风滑下,露出一袭玉色锦衣,轻袍缓带,比以往少了几分清寂,却多了

几分羸弱。

我走到他的对面,他才转眸看我,眼底浮出清浅笑意,向我抬手示意道:“坐!”

我默默坐定,只觉舌尖和脊背都似僵直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他却向跟了我进屋的沈小枫轻笑道:“这位姑娘,我想和你们将军单独说一会儿话。”

跟我来的从人都在屋外候着,独沈小枫素来和我亲近,跟着我走了进来。

闻道他这般说,沈小枫便迟疑地望向我。

淳于望便向我苦笑道:“哦,你就这么防备我?放心,我的近侍也在屋外,我自己更是重伤未愈,便是真

的动手,我伤不了你半根毛发,你却能轻易把我一剑穿心。”

一剑穿心……

我心口莫名地一抽,丝丝的酸痛溢上来,转过头,示意沈小枫出去。

惹香尘,江南柳青青(三)

那边已有侍女过来奉上茶,跟着沈小枫一齐走出屋子,反手带上门。

这空荡而寂静的屋子,便只剩了我和淳于望。

他凝视我片刻,似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竟垂了头默默啜着茶。

他端着茶盏的手指也是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有些微的药香在他动作时悄无声息地萦绕过来。

我终于问道:“你的伤……还未痊愈?怎么不好好养着,车马劳顿跑北都来?”

他便笑着点头道:“还不错。我本以为再见面时,你就是不过来补上一剑,也会对我横眉冷对,找机会报

我辱你的仇……没想到你还记得问起我伤势。”

我有些恼怒,冷哼一声,说道:“我不打落水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和我计较,目注着我问道:“听说相思在你那里住得挺好的。”

“这孩子一点不像她父亲,很是惹人疼。”

我只作不经意般说道,“如果你不要她,秦家也不在意多收养一个小闺女;如果你还打算把她认回去,明

日我便叫人把她送来,你即刻带了她回南梁吧!”

“即刻带她回南梁?”

他皱了皱眉,苦笑道,“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把我赶出大芮啊?”

我笑了笑,“如果你想留在大芮也很容易。以大芮和南梁目前的情势,若叫朝中其他人发现了你的踪迹,

只怕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大芮了!”

“我瞧未必。”

他感慨道,“当日我也认定,我好容易找寻你回来,再也不会让你离去,你这辈子都将出不了南梁。可你

还是走了,还带走了相思……”

他嘴唇动了动,还待说什么,又闭了嘴,捂住胸口受伤之处,自嘲一笑。

我知他又记起我刺他那一剑,说道:“淳于望,我已说了很多遍,我并不是当年和你相亲相爱的盈盈。你

咄咄逼人,又岂能留得住我?”

“呵,这话你相信么?”

“什么?”

“我说,你说你自己不是盈盈,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我一时气窒,反问道:“我为何不相信?我是不是盈盈,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他便轻笑,“你真的知道?相思和盈盈一样,从不吃豆干,你开始只作不挑食,可后来每次用膳,我便没

看到你夹过一块。”

我冷笑,“这样挑食的人多得很吧?你想凭这个猜测我就是你的盈盈?你怎不说,我肩上并没有盈盈长的

什么红痣?”

“是没有痣。但我后来仔细看过,你受过很多伤,但用的药很好,大多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你的肩上同

样有伤。若是哪次受伤时恰好伤着了那处皮肤,那痣给切去了,自然长不回来。”

我呆了呆,便又好像依稀记起以往肩部真的长过一颗痣……

我一直认为,这种感觉可能是淳于望再三的暗示产生的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感觉如此强烈,如

此真实……

甚至,我忽然记起,我的肩部的确受过伤。

三年前冲出重围时,我被砍得半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亲兵把我送到马上时,便被柔然人砍翻在地……

我随身带着最好的伤药,一般外伤还不至于能拿我怎样,但我腹部中了一刀,已伤及内腑,以致真气涣散

,勉强捡回一条命,却几乎功力尽毁,失去自保之力……

心神恍惚之际,但听淳于望又道:“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

音……我的确念过这词,就在和盈盈商议为我们的女儿取什么名字的时候。”

“玉蕊,沁雪……”

他抬眸凝视着我,“你从不读诗书,难道真的是盈盈附体,你才会记起这支小词,还知道了我预备给女儿

起的小名?”

被他沉塘之后,我脑中分明一片浑沌,但那昏昏沉沉之际做的那场梦的确格外地逼真。

我的确曾想着,是不是生死徘徊的那一刻,那流连于梅林之中的盈盈的魂魄占据了我的思维。

只因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其他的解释。

脑中闷闷地疼时,淳于望继续道:“即便你是在梦中梦到了这些,你和我生死相搏时,神智总是很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