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曦瞥他一眼,掩着唇轻笑道:“我不过正好在二哥那里,顺道过来看看姐姐。刚坐车上正坐得腰酸,且四处走走散心,你们慢慢说话儿罢!”

我因司徒永暗算淳于望并试图嫁祸司徒凌之事很是不快,但于他而言,这二人都是敌非友,故而我也不提起,如以往那般延他入厅,看茶款待。

只是言谈之间,不觉略冷淡些。

司徒永极敏锐,坐下寒暄没两句,便道:“晚晚,我并未派人去杀淳于望。”

我低头喝着茶,若无其事地道:“太子,你便是想杀他,或者想杀司徒凌,我都不会意外。”

只闻“咯嚓”一声脆响,抬头看时,却是司徒永手中的茶盏被捏得碎了。

茶水淋漓间,有一缕殷红自他指间蜿蜒而下。

我一惊,忙过去查看时,他盯紧我,竟是用力一推,将我推出老远,恨恨道:“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信司徒凌,信淳于望,却总不愿意信我!”

我见他这般激动,倒也意外,复退回自己座位上坐稳了,叹道:“好吧,是我太过愚蠢,分不清是非。那么,就请你来告诉我,到底该信谁,不该信谁吧!”

他也不去收拾身上的茶渍,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好一会儿才道:“我的确想控制住淳于望,因而那日令人拿着玉瓶为信物,想把他引到城外囚禁起来。但路上有人杀了我的信使,劫走了玉瓶。柳子晖不知信使被杀,奉我命令预备劫走淳于望,偏眼线发现淳于望一行人去向不对,赶忙跟过去时,他们已被引入陷阱杀害。他知道不对,急忙想退回城中商议时,被你和司徒凌碰上了。”

“你想引开并劫走淳于望?”

我疑惑,“可去抓淳于望的人,不就是你们派的吗?”

“这不一样。我不想杀他,也不想利用他和南梁谈条件。我只希望……控制住他,能逼你推了十天后的亲事。”

我的心跳有瞬间的停顿。

他却焦急地看着我,黑眸亮得灼烈,模样是我熟悉的诚挚认真。

他道:“我没想到会被他将计就计污赖到我身上;但他大约也没想到淳于望那等机警,将计就计来了个金蝉脱壳,竟避到了你府上。”

他口中的第一个他,自然是指司徒凌了。

司徒凌认定是司徒永在嫁祸给他,他也指责司徒凌嫁祸他……

我看着他依然流着血的手,再不知心里是何等滋味,只叹道:“永,你忘了当年在子牙山,我们三人何等亲密无间,一体同心?”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六)

他冷笑,“我没忘,却已不敢想。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我们当年的凌师兄了!他远比你想象的手段厉害,并且可怕。我不想我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想你成为他的帮凶。晚晚,我只想用淳于望来阻止你们两家的联姻。”

“淳于望……淳于望就能阻止两家联姻吗?”

我忽然间也有些失控,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叫道,“他囚我辱我,我只看在相思份上才留他性命,你又凭什么认为,他能阻止我们的亲事?”

他握紧拳,咬牙道:“只看在相思份上吗?可我怎么觉得,这世上能让你改变主意的,就只有他!”

我脱口道:“为什么?因为……我在五年前和他有过纠缠吗?”

司徒永脸色顷刻变了,紧紧盯了我片刻,才道:“五年前你和他有过纠缠?我怎么不知道?”

我紧逼着问道:“我在子牙山学艺时,是不是曾经失踪过三年?为什么有些事,我好像想不起来了?”

司徒永仿佛给人打了一拳,忽然跳起来说道:“胡说!那时我和你一起在子牙山上呆着,怎么从不知道你曾失踪三年?”

他从不是关于掩饰的人,说得虽然肯定,脸色却不对。

我越发疑心,追问道:“你可知道淳于望娶过一个妻子,长着和我一样的样貌?”

“天下之大,容貌相类的人多得很,你怎会听一个敌国亲王的胡说八道?”

“对,他只是一个敌国亲王。可你为什么会认为,一个敌国亲王能动摇我心志,甚至让推迟亲事?”

他神色愈加不好,神情间的激动却消褪了下去。

他黯然笑道:“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我自认能看穿你心思……或许是我太相信自己感觉了?可有这样想法的人,似乎并不只我一个……”

“是么?真的……只是如此?”

“不然还能怎样?你认为……你可能跑到南梁去和一个敌国亲王结为夫妻,还生儿育女吗?”

我动了动唇,掌心尽是冷汗,竟不敢再问下去,只抓过袖中一条巾帕,递到他手边。

他胡乱把流血的手缠了,静默片刻,才道:“我虽想利用淳于望阻你婚事,但并无害他之心。听说上午秦府有辆马车载着个小女孩儿离去,我猜他也在车上吧?可我也由他去了。”

我点头,“在一起混了那么多年,我这府上旁人看着门禁森严,和你们亲近的人该大有人在吧?早知瞒不过你们去。”

后院把守得虽紧,马车离开时总会有些形迹露出,司徒永、司徒凌猜出淳于望自秦府离去也不奇怪。

慢着,司徒永知道了,那么司徒凌……

见我变色,司徒永竟似看出了我心思,轻叹道:“司徒凌出城追击淳于望去了。你该明白了吧?真正想把他千刀万剐的人是司徒凌。”

我的心立时沉了下去。

沈小枫特特跑来告诉我司徒凌出城,我心烦意乱,竟从不曾想到这上面来。

淳于望身在异国,又带着相思,便是有几个随侍相护,又怎么敌得过司徒凌身边的高手如云!

我深吸一口气,提了宝剑便要往外奔去时,司徒永拉住我臂腕,“来不及了!”

我挣开他,冷冷道:“你挑了这时候才赶过来,不但想解释是我误会了你,更是想告诉我,淳于望父女可能已经死在司徒

凌手中?”

司徒永苍白俊秀的面庞弯过虚弱的笑弧,“晚晚,父皇病重,时局多变,我不会让你嫁给司徒凌。”

我忽然间说不出的心寒,惨然笑道:“永,你那个还是侠义爽朗宽厚热忱总以一颗赤子之心待人的司徒永吗?”

司徒永居然轻轻笑了。

“我也想知道。伴着你和相思一路回北都时,我还以为我还是。”

即便知道来不及,我也无法安坐于秦府等待噩耗的到来。

带了十余名随侍,我顺着淳于望离去的方向追去。

司徒永也不再拦阻,径带嫦曦离去。

秦彻、秦谨略知一二,将其送出时脸上俱有忧色。

寻到淳于望的马车时,已经接近三更。

确切的说,只是马车被焚过的车架。

那是一条从官道延伸过去的小道。

黯淡的月光下,激烈的搏杀痕迹清晰可见,沆洼的地面和凌乱的青草间有大片的血迹,却看连半具尸体也看不到。

那堆马车的灰烬已经冷了,犹有金玉碎片混杂其中,依稀辨得是淳于望或相思之物。

但灰烬中并无骸骨,连拉车的马都不见踪影。

耳边一阵一阵,只回响着司徒永拦我时说的几个字。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晨间他们还在我身边散漫地品着茶,赏着画。一个眉目含笑,温雅脱俗,一个稚拙可爱,活泼灵动。

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就来不及了吗?

沈小枫走到我跟前,低声问道:“怎么办?看样子,他们已经被抓走了,或者……”

我浑身发冷,却逼着自己冷静。

司徒凌晓得我对相思另眼相看,他不想和我反目,应该会留些余地。即便杀了淳于望,也不至于取了相思的小命。

淳于望那些南梁随侍的尸体不见很好解释。

朝中尔虞我诈,正万般混乱,一不小心,便会有把柄落入敌人眼目。他不想此事被太多人知道,自然要悄悄处理。

行路难,离人心上秋(七)

但他没道理连淳于望和相思的行囊一起烧了。

淳于望身份特殊,地位尊贵,他的随身之物说不准有些对大芮很有价值的东西;他若掳了相思,如果不想为她多费心,自然也会留着她素日所用之物。

他烧了马车……

他的性情坚忍却骄傲。如果行动顺利,绝不致如此暴怒。

我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面上却只维持着平稳的声调,淡淡地吩咐:“两人为一组,在方圆十里内细细搜查,寻找相思小姐,以及……跟在她身边的男子。如果发现行踪,不许惊动,立刻通知我;如果……没有消息,天亮后各自回府,尽量别落人眼目。”

随侍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了沈小枫略带紧张地跟在我身边,许久才问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抬头看看天色。

苍穹如墨,玉钩摇挂,星河明淡。

远近村廓山林,层层迭于夜色之中,苍黑一片。

这样的夜晚,别说我只带了区区十余人,便是千军万马,想找出藏于夜色中的两个人,也是大海捞针。

可难道就这么回去吗?

我迟疑片刻,低声道:“我们……从别的路回城。”

如果淳于望没有遇害,他多半带着相思从别的路出了城;这马车留着,只是用以诱开敌人的虚晃一枪。

就如,之前他让手下故意步入陷阱,却确保了他自己安然无恙脱身离去。

但能让如此多的人为他舍生赴死,越发让人觉得他不简单。

他和司徒凌,一个温雅,一个冷峻,可他们的行事,竟同样让我有深不可测之感。

判断着淳于望可能走的路,我带了沈小枫转向另一条路,慢慢往回行去。

但我想到的,司徒凌一定也想得到。我搜寻的地方,司徒凌一定也早已搜寻过。

淳于望带着年幼的相思,必定加倍谨慎地掩藏踪迹,我又怎么找得到他们?

往前又行了半个时辰,离那马车焚毁之处越来越远,离北都城倒是越来越近了。

我心知已不可能打探到消息,正待吩咐沈小枫快马加鞭回城时,偶抬眼一瞥,已是顿住呼吸。

前方一株老榆树的树梢上,挂着一只纸鸢。

普普通通,市集上随处可以买到的纸鸢。

常有村野人家的牧童买了,或自己做了,趁了天晴风大的时节放上去,不小心给树枝缠上,再取不下来,从此便高高悬在树梢上。

这只纸鸢看着也像无意缠在树梢上的纸鸢,可它的式样实在太眼熟了。

那日我陪相思放纸鸢,因收线时掉了后面缀着小蝴蝶,相思哭闹不休,第二日我到底令人到市集上找到一模一样的纸鸢,重新买了一只回来。

昨天上午我和司徒凌在城外的时节,相思就在侍女的陪伴下放着这只“母女相依”的蝴蝶纸鸢,然后遇到了有心前去找到的淳于望,顺理成章地带他进了府……

如今,那飒飒飘动的大蝴蝶后,分明有一枚小蝴蝶正灵巧地舞动着,像谁家小女孩正牵着母亲的衣襟往前奔跑,一路撒下娇憨无邪地清脆笑声……

沈小枫见我勒下马,正在奇怪,顺着我的目光只一瞧,便失声叫了起来:“那……那不是……”

连她也认出来了!

我紧紧捏着缰绳,四处一打量,策马冲向前方一处山坡。

那边林木茂盛,是附近最可能藏身之处。

只是此刻已是初夏时分,灌木草丛间蚊蚁毒虫不少,相思那身雪白娇嫩的皮肤,又怎么受得了?

奔不多远,疯长的野草越发将路堵得不见,马儿便难以前行。

我心中如有一把火把烧灼得难受,匆匆把缰绳扔给沈小枫,借着林梢透下的些微亮光分开草丛往前摸索。

沈小枫在后低低提醒:“将军,小心脚下!”

我竟真的有两次险些被脚上的藤萝绊倒,心中焦急,遂拔出承影剑一路砍斫,奔往前方。

忽然眼前一亮,深密的树林已然到了尽头,前面坡上山石裸露,只几株不高的松柏静静在石缝间立着。

月光倾下,山石的颜色有些苍白。我在眼前突然的空旷中无端地紧张起来,这种心慌气短不确定的感觉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有一声半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草木山石间飘过,同样似真似幻。

我慌乱转眸,没看到一个人影,却发现了山石上静静伏着的一个人影。

雪色长衫,素锦质地,正是淳于望晨间离去时所穿衣裳。

可那总是洁净得纤尘不染的衣衫,此刻已被大片血渍染透……

苍白的月光,居然也能把那殷红映得如此触目惊心……

同样让人触目惊心的,没于那片殷红中的一柄长剑,已深深将他前后贯穿,只露剑柄……

“淳于望!”

我失声惊呼,仿佛自己也被人一剑贯穿,踉踉跄跄地疾奔过去。

风过耳边,月光惨淡,忽然便有了女子细碎惊慌的哭泣声。

画面骤转。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映住叠岩成嶂,陡坡如削。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一)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女子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庞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连滚带爬从那陡坡滑下,扑向那个卧于坡下的俊秀少年,拿她粉红色的袖子去掩他额上涌出的鲜血。

“阿望,阿望!”

“望哥哥,你快醒过来我听你的话,我们这就下山……”

“望哥哥……你别吓我呀,你不许吓我呀!”

袖上绣着月白色的百合,渐渐被鲜血洇湿,一丝一丝的殷红顺着纹理蔓延开来……

“阿望!阿望!”

我扑向那被刺穿的人影,惊恐地将他抱起。

入手极轻,完全没有抱着一副躯体的沉重。

翻过来看时,竟是稻草扎的假人,裹着淳于望的衣衫,套着假发,只有血渍和长剑是真的。

我惊魂未定,身后传来林小枫的惊呼:“小心!”

耳畔轻风掠过,男子素衣翩跹,素袖如水,自一旁的山石上飞下,一把将我拥住。

他道:“晚晚,我不想吓你。”

“我怕你会做噩梦,梦到我死了,整晚哭个不住。”

“我怕我死了,我会跟着我死去。晚晚,我不敢死。”

他眉目俊雅,黑眸澄澈,如融开的一池碧水,于无声处将人温柔浸漫。

我心头一阵冷,一阵热,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眼前的男子,已是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