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拂去脸上的茶渍,也不管衣襟上茶水渐渐洇透,低声道:“我很清醒。可是,二哥,我怎么觉得,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我,就和……小时候的我一样迷糊?”

秦彻眯起眼,说道:“你不能迷糊!我们秦家迷糊不起!”

我忽然便想起了淳于望的话,苦笑一声,问道:“二嫂快生了吧?小谨……这一两年,也着实出息了。等我下次出征,我会带上他。是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秦彻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顿时白了,皱眉道:“你年纪轻轻,难不成就想抽身退步了?以小谨的年龄阅历以及身体状态,你认为他担得起秦家这副担子?”

我反问:“当初我刚从子牙山回来时,有几个人认为我能撑得住秦家?历练得多了,磨挫得多了,再有忠心可靠的智囊帮着出谋划策,哪里有扛不住的担子?”虫

秦彻叹道:“你认为小谨那身子,经得起多少磨挫?”

所以,就该我一直撑着吗?连自己的婚姻都搭进去,一辈子这样苦苦地撑着……

我原来认为,我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可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有个叫淳于望的男子,相思五年,伤心五年,痛苦五年,只为他悄然远去的爱妻;还有个叫相思的小丫头,殷殷地盼着母亲归来。好容易等着了母亲,却在阖家团圆的欢喜中蓦地再次面对母女分离的惨痛。

我有我的责任,我该为秦家撑着,我受尽煎熬也是理所应当,可我凭什么让他们为我无休止地等待,无休止地煎熬?

我轻轻和秦彻道:“让小谨一边调养着,一边跟我身边学着做事。我会撑到他有能力统率秦家军的那一天。”

秦彻焦灼地盯着我,困惑道:“晚晚……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我摇摇头,眼睛瞥到他身后一脸焦急的沈小枫,遂问道,“二哥,你喜欢过谁吗?”

秦彻一呆,目光微转,似要看向沈小枫,终于没有转过去,只淡淡道:“我自是喜欢你二嫂。她是我妻子。”

我笑了笑。

“嗯,喜欢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别耽误了她。我也不想耽误别人。”

我不能淳于望苦苦地等,我也不能让司徒凌白白地等。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秦彻便皱眉,慢慢推着轮椅退了开去,居然说了一句和司徒凌一模一样的话:“晚晚,你好自为之!”

沈小枫担心地看着他,犹豫片刻,竟跟着他走了出去。

女大不中留,侍女年长了,也留不得。

可惜也不是我想嫁就嫁得了的。

她名义上是侍女,但在秦家呆得久了,已与秦家亲人无异。

当年侍奉秦彻时,她眉梢眼底的情意,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

但秦彻丝毫不为所动,竟将她派给了我,然后娶了现在这个出身寒门的二夫人。

偶尔,二夫人会盯着沈小枫看,眼底有女人的嫉妒和悲哀;而沈小枫也会悄悄地看向她,眼底同样有女人的嫉妒和悲哀。

偶尔,秦彻在酒后跟我说道:“小枫出身,日后可以认她作义妹,为她择一头好亲事。她跟着你也算立了些功名,到时请旨封赏,想来一辈子的富贵尊荣是不愁了!”

偶尔,秦彻会抚摩着他完全无法动弹的双腿叹息:“嫁我这样的夫婿,大约连你二嫂都觉得委屈。若我之前便认得她,说不准连她也舍不得耽误。”

他用了个“也”字。

他之前不舍得耽误的那个女人,又能是谁!

其实他容貌俊秀,心胸宽广,聪明睿智,便是双腿残废又如何?

一样许多少女将钦慕的眼光投下他。

只是再聪明的人,遇到一个情字,似乎都有些迷糊。

而我当然也迷糊了。

我不但回绝了司徒凌,甚至连自己放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把司徒凌揉皱的那幅画卷捋平,我将它收藏到书架上时,忽然发现前天早晨淳于望为我画的那幅画像不见了。

我分明记得他并没有将它带走,我在他离去后方才亲自动手把它卷起,放在书桌旁。

难不成也给司徒凌看到,一怒将它撕了?

可这会儿,连碎纸片都没有找到……

第二日,南安侯府派人送来一封密缄的信函,拆开看时,里面是十七年前父亲和夏王亲笔签过姓名的婚书和我的庚帖,除此别无一字。

而我不但需退还婚书和庚帖,还得将当年的聘礼一并找出退回去。

我又哪里知道当初他们家下了哪些聘礼?

连婚书都是秦彻收着。

问秦彻时,却说婚书和礼单不知搁在哪个箱子里,得等闲了才有空细细去翻找。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四)

他近日一直在预备我成亲之事,如果既然取消了,又怎会不得闲?

我明知他对于我退亲之事极为不满,也只得由他。

想着之前南安侯府兴师动众地预备着婚礼,我心中极是不安,特特又叫人去打听司徒凌的情形。懒

他在退还婚书后便入宫面圣,应是禀明了此事,然后便带人出了城。

竟说是近月芮、梁边境不宁,柔然又屡来骚扰,他无心家事,自请圣旨巡视边防去了。

他去的是芮梁边境。

或许我该也回秦家军军营,先行操演兵马,以备柔然再次大举进兵。

如此一南一北,两人隔得远了,也许更容易冷静下来,也盼他尽快遇到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的女子。

这日正在思量着要不要去请旨时,那厢宫里传出皇帝宣召,道是秦德妃病危,已在旦夕之间,让我速去见上最后一面。

消息传来,秦家上下已是一片哗然,哭声四起。

我又是悲伤,又觉惊讶。

自我回来,姑姑的确一直缠绵病榻。

但自上回她向我叙了她少年和祈阳王司徒子衍之事后,她的病情虽有反复,但到底好转了些。

她预备出宫亲自祭奠司徒子衍,想来自己也会保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但来传旨的正是芮帝的亲信大太监李广德,这般大的事,绝不会弄错。虫

我匆匆换了衣裳,跟了李广德一起出门。上马之前,我又细问道:“李公公,姑姑病危是什么时候传出的消息?她前儿还赏了东西下来,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李广德答道:“可不是呢,听说两天前还在御花园里赏花呢,突然就病得重了。许是那日赏花时受了风,着了凉,她久病的身子虚,一下子就亏了下来。”

听着很有道理。只是既然两天前受了凉,昨天病情便应加剧。她目前又没再给禁足,为何她身边的随侍竟没有传出消息来?

我心中纳闷,拍马走得飞快。

李广德却乘的四人小轿,一边催促轿夫跟在后面飞奔,一边喊叫道:“秦将军,走慢些,走慢些……小祖宗,你倒是等等咱家呀……”

奔到皇宫时,李广德自然还没到,但已有别的太监迎上前来接住,说道:“秦将军可到了,德妃娘娘那里正直着嗓子喊着将军小名呢!”

我不及细想,下了马便快步行往宫内。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垂杨袅袅,蔷薇、牡丹等正是盛展的时候,一路花香艳烈。

我走得快疾,背上已沁出汗意,那样艳烈的香气反而让我闻着不舒坦。

再行一段路,我蓦地明白哪里不对劲。

我缓下脚步问引路的小太监:“这不是往瑶华宫去的路吧?”

小太监答道:“德妃娘娘目下并不在瑶华宫。”

“那她在哪里?”

小太监往前面看了一眼,说道:“德妃是在杨太妃那里说话时突然得的急病,当时便传了太医。因太医说病势危重,不宜挪动,因此暂且还在杨太妃那里。”

杨太妃是先帝太妃,地位虽尊,但所住之处甚是僻静,和武英殿、未央宫、瑶华殿等都相距颇远。

细看这条路,的确行往杨太妃所居宫殿。

可方才李广德分明说过,姑姑是两天前御花园着了风,回瑶华殿方生的急病,怎么这会儿又成了在太妃那里说话时得的急病?

我明知不妥,顿了身说道:“皇上目下在武英殿吧?可巧我刚得了些边境紧急军情,正要面奏皇上。军情大过天,我还是先去见皇上吧!”

小太监忙拦道:“那也不急于这一刻……德妃娘娘眼看着已经不行了呀!”

我浑然不顾,掉头就抄小路往武英殿方向奔去。

小太监在后急叫道:“秦将军!秦将军!不好啦,秦将军跑啦!”

他这话分明不是想唤住我,而是在通知什么人。

必定有人设好了陷阱预备暗算我,并且多半是瞒了芮帝司徒焕在行事。

前方月洞门外,便是芮帝众妃嫔所居的宫殿,隐见宫人行走。我正猜着那些人断不敢在此地行事时,墙外已有杂沓脚步声伴着胄甲在急奔中的撞击声蜂涌而至。

我猛地顿下脚步,按紧剑柄。

一队服饰鲜明的兵马如箭奔至,拦在我跟前。

我冷冷一瞥,森然向那领头之人道:“几时的规矩,神武营的人也能进皇宫了?”

领头之人正是本该领军驻扎于东南大营的神武将军,端木青成的心腹。

而能自由出入皇宫的,本该只有芮帝亲自统率的御林军。

即便是御林军,若无诏谕,也只能在宫城四面巡守,无故不得进入内廷,何况神武营的人?

我更肯定有人在借了芮帝司徒焕的名义行事;但他的心腹太临李广德的参与和神武营的入宫,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神武将军与我昭武将军的封号只一字之差,地位和实权却相差极远,平素见了我,只有低头行礼的份儿。此时听我责问,竟也一迟疑,方才说道:“秦将军,末将亦是奉命行事,请将军随末将一行!”

我冷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敢为了端木氏的命令,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率兵擅入皇宫,追究下来又是什么罪行?”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五)

神武将军额上有汗,却道:“秦将军自己做下欺君叛国之事,岂能怪我不义?”

我道:“若我真的欺君叛国,皇上一道旨意,秦晚自当束手就擒,自请斧铖,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假传圣旨,引我入彀?”懒

神武将军犹未回答,我身后已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厉斥:“岂有听这卖国贼子的胡言乱语?**,还不将她擒下!”

回过头,已见端木皇后之兄、平安侯端木青成带着随侍迅捷奔来,却将我退路也截断了。

我高声道:“端木青成,秦家将门世家,满门忠烈,你敢陷害忠良,图谋不轨?我要面驾参奏!”

端木青成冷笑道:“秦晚,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他扬手道:“秦晚勾连南梁,卖我大芮,证据确凿,给我拿下!”

他们有备而来,我匆匆出行,连从人都落在后面,如今不过孤身一人,早知今日躲不过去,强自辩解这许多,不过盼着有周围暗中窥视的宫人能尽快传出消息,让想救我的人得到更多的线索。

神武营中的人已将我团团围住,又有端木青成身边那些随侍的高手各持兵器径刺过来……

论谋略,论武艺,我绝不下于在场任何一人。

可双拳难敌四手。

何况是数十倍于我的高手。虫

承影剑光泽淡淡,晶莹璀璨,冰洁柔和的辉芒很快淹没于漫天的刀光剑影中。

后背中刀,肋骨中剑,手腕中镖。

承影剑在刺痛中飞落时,一记重击捶于我头部,眼前顿时昏黑。

神智丧失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为何敢如此果断地向我下手。

秦家退亲,司徒凌远走他方,无疑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事出仓促,司徒凌想救我,已经鞭长莫及;即便他在北都,退亲之后,激怨之余,他原有多顾惜我,此时便该有多恼恨我。

连他也不愿救我,又还有谁可以救我?

以及……救秦家。

唯一庆幸的是,相思已经安然离开了……

头脸蓦地冰凉,伤口激痛着苏醒时,我低低呻吟一声,已觉手足俱被紧紧捆缚,丝毫不能动弹。

勉强睁开眼时,已见到了一身蟒袍威风凛凛坐于前方的俞竞明。

他的身畔,有众衙差侍立,俱是身强力壮的健汉。

环扫四周,却见刑具林立,脏污潮湿的墙面地面隐见污血斑斑,腥臭扑鼻。

我的头发早已散乱下来,被当头倾了一盆冷水激醒,从头到脚都**地滴着水。

流经伤口滑落时,那水便渍作了浅红色,染红了袍裾,慢慢在脚下汪作一团。

我叹道:“劳烦俞相亲自到这般腌在腌臜的刑部刑室来,真是委屈相爷千金之躯了!”

俞竞明笑道:“秦将军果然不同常人。再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也能封侯拜相,出入朝堂。可见素日皇上到底宽容,才容得这等乾坤颠倒之事出现。难道我们大芮真的无人了吗?”

我笑道:“若是大芮有人,又怎轮得到俞相这等人坐上丞相之位?若是大芮有人,又怎会由堂堂相爷龟缩密室,刑审我这一介女流?”

俞竞明也不着急,扣着面前的案几说道:“秦晚,到了这时候,你还打算逞些口舌之利吗?”

我仰一仰头,甩开额前湿湿的发,说道:“秦晚虽是一介女流,也是一介武夫,若论口舌之利,怎敢和俞相相比?”

朝中无人不知,俞竞明科考半世未中,后来结识了端木青成,屈居为他门下清客,终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得了赏识,不但成了当科状元,后来更是因缘际会,步步高升,一直做到了丞相之位。

可惜他出身穷酸,虽傍着端木氏身居高位,朝中那些宗室子弟、公侯世家,明着对他还算客气,又有几个真正尊敬他的?

给我当面一嘲讽,他的脸色便难看起来,拍着堂木喝道:“秦晚,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大芮威名鼎鼎的昭武大将军吗?你与南梁轸王结下私情,谋害公主,又和这位南梁兵部尚书暗通款曲,谎报柔然军情,引芮军北移,意欲让南梁乘虚而入。你为人之险恶,用心之歹毒,枉负圣上待秦家一片殷殷之情!”

我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真的有罪,请取圣上御笔亲书的圣旨来。若是圣上要秦晚死,秦晚自当引颈就戮。”

芮帝司徒焕是个念旧的人,行事优柔仁善,便是心有疑忌,也断不可能对秦家如此薄情寡义。端木氏敢公然如此,我疑心内廷应该出了什么大事。

司徒焕如果还能掌控大局,断不会容忍此事发生。

俞竞明在冷笑:“铁证如山,即便皇上一时没空处置你,你就想遮遮掩掩逃过去吗?本相劝你知情识趣些,趁早把你勾结南梁通敌卖国的经过说出来,还可免些皮肉之苦。”

我阖眼说道:“我从来在北方抗击柔然,去年冬天才第一次去南梁,被囚三月有余,得太子相救才能脱险,几曾与南梁勾结过?若你不信,不妨去问太子。”

虽然看不到天光,但我估料着我应该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司徒永必定已经知道我被囚。

他这个太子处处受端木皇后肘制,何况又与他的身家性命相关,便是想营救,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但如果俞竞明找他证实,他也必然会维护我。

惊尘梦,苌弘化碧时(六)

当然,俞竞明一心想定我灭门大罪,万万不会做那等搬自己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了。

他冷笑道:“何须问太子?现如今,便有嫦曦公主亲口证实,你在南梁时便与轸王淳于望勾搭成奸,轸王府上下无人不知。而轸王府那位小郡主更对你以母相称……前儿秦府出现一名幼女,同样对你以母相称,嫦曦公主更是一眼认出,那便是轸王的孽种。秦晚,你且招承,可有此事?”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