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奴婢姓桂,人称桂姑,现年三十五,太子已经安排了奴婢在这里朝夕侍奉姑娘。姑娘若不见外,也唤奴婢一声桂姑就行。”

默算年龄,正与太医院那位因崔勇闯宫之事自尽的金医婆年龄相当。

我心下揣测着,搁不住又困又乏,也顾不得她正不时在我伤处挥舞刀刃,竟沉沉地睡去了。

一刀一刀割在伤处,竟浑然不觉。

再醒来时,身上身下,俱是和软。

细细看时,虽然还在囚室中不见天日,却给抱在一张软榻上,换了洁净的小衣,垫着柔软的棉褥,盖了薄薄的棉毯。

伤处还是有液体渗出,和着伤药污了小衣和被褥,却也顾不得了。

桂姑依然穿着狱卒服饰,坐于角落间休息。

见我坐起,她笑问道:“姑娘可曾好些了?”

我拭了拭额上的汗水,说道:“出一身的汗,倒觉松快些了。”

桂姑便走到门前,在门上装有铁栅的小窗边叩了数下,便有人开门进来,递入一碗药,并一提食盒。

桂姑把药端来让我喝了,又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样一样取出,排在一边让我食用。

我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桂姑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

狱中无日夜。小窗外的走廊上黑漆漆的,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沉吟着,不确定地说道:“这会儿,大概晌午快过了吧?”

“太子什么时候走的?”

“也……快天亮吧!那时姑娘也刚刚收拾好。柳大人在外催促了好几次,他务要看着收拾好软榻,亲自把姑娘抱上去,盖了毯子,定定地看了姑娘好一会儿才离去。那模样,一脸的舍不得呢!”

我叹道:“我竟全不知道。”

桂姑笑道:“姑娘许久不曾安睡了吧?的确睡得香。我第一次遇到给人这样拿刀割着还能安睡的人,好像割的不是自己肉一样。”

我道:“若是伤得狠了,溃烂化脓了,割着反而不疼。不信你试试。”

桂姑连摆手道:“这个……就不用试了吧?奴婢虽帮人治病,却从小怕疼得很。”

我轻笑道:“我小时候也怕疼得很。记得六七岁时,母亲教我女红,我给针扎了手,便哭了老半天。”

“啊,姑娘会女红?”

“不会。”

我黯然。

我也就拿过那一回的针线。

父亲回来见我脸带泪痕,当即说道:“我们秦家的女儿,还怕长大了嫁不着好夫婿?不会针线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懂得随机应变之道,最好也会些武艺,不至给人欺负了去。”

正因为我不用学着拈针引线,才会闲得无聊玩起刀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走向了——我一生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送来的饭菜算不得精致,却还可口。

想来司徒永必定利用自己的尊贵地位强行打通了刑部的关节,才能让我有这等待遇。

今日至午后都不见俞竞明或其他提审的人出现,估料着都被司徒永拦了。

他如此维护我自是感激;可他根基不稳,更兼年轻气盛,为我与端木氏争竞,再不晓得会闹出怎样的结果。

若他能和司徒凌联手,或者直接说动芮帝下诏放人,我和秦家便算是有救了。

被抄检的秦家财产田地只是小事。

只要脱离牢笼,有机会调遣兵马,便不怕受制于人。

我困厄多日,体虚力乏,周身无处不疼,更要加意调养,尽快让自己恢复精神,才可能对付前面可能的不测之变。

因手指受过拶刑,连指甲都被拔去两根,根根肿如馒头,再也使不上劲,却是桂姑一口喂着我吃着。

眼见我吃了一大碗饭,又喝了不少羹汤,桂姑更有钦佩之色。

连着数日风平浪静。

既无人提审,太子也没有再来过。

桂姑每日出去两三次和人说话,都很快就回来。然后送来的菜式中便会出现我吃得较多的几样菜肴,或者送来服用的药味有所改变,或者多出几件干净衣衫或一两条衾被。

——有些伤处小而深,并不能包扎,血水和膏药时常将衣衫染脏,甚至粘连作一处。

我虽不以为意,她却尽责地每日两次为我更换。

这日我摆手示意已饱,桂姑方才把饭菜端到另一侧坐在地上自己吃着,笑道:“奴婢从十五岁跟着师傅在王府当差,到如今已经二十载,像姑娘这样刚硬的,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中也没见几个!”

叹人情,可比春情薄(一)

我阖了眼睛养神,慢慢地答她:“如果你一次次从地狱里爬出来,偏偏还没死,也便和我一样了。其实……

也不过是原来的血肉之躯而已,很轻易便能破败……死去。”

桂姑道:“我曾帮朋友治过一个烧伤的男子,那个伤得才叫惨。姑娘伤处虽极多,到底没有大片的灼伤,还能恢复得过来。那人却生生地受了十几年的煎熬,还是没能逃过去。”

她分明一再暗示着当年的事,我也渐觉出此人温婉纯良,甚有医德,便问道:“你和前儿病死的那个金医婆是什么关系?”

她便敛了笑意,也无心继续吃东西,搁了筷垂头答道:“金珠是我师姐。她……并不是病死的。”

我点头,“听说心上人崔勇被人杀害,自尽殉情了?”

“也……不只是殉情吧!她似乎一直懊恨她间接害死了崔勇。”

我不晓得她是自己想为师妹的事说点什么,还是司徒永找了她想间接告诉我什么事。

横竖狱中无事,我便道:“愿闻其详。”

依她说时,医婆金珠和她师出同门,祈阳王如日中天时,她们都跟着师傅留在祈阳王府帮忙。金珠便是在那时认识的崔勇,只是崔勇当时是祈阳王府的红人,领着四品的护卫官衔;而金珠却是从来最微贱最受人鄙薄的巫医,出身更是卑贱,据传是个妓者遗弃的私生女。二人虽情投意合,但祈阳王司徒子衍听说后,一心想为自己得意部属结一门好亲事,只恐娶个这样的女子为妻会让崔勇被人笑话,便劝他纳其为妾,另择贤妻。

崔勇很是义气,绝不肯委屈了金珠,虽不敢违拗祈阳王,却坚持不娶,想着时日久了,祈阳王明了他的心思,自然会为他做主,到时为金珠光明正大请个四品封诰,风风光光做他的崔夫人。

待祈阳王受人暗算,一败涂地,崔勇的夫妻荣华终身富贵转瞬成梦,唯有心底一点忠勇不灭,依然和部分亲随小心侍奉着身心俱伤一无所有的祈阳王。

此时金珠她们的师傅已经亡故,她们师姐妹继承衣钵,医术都还不错,于是便被崔勇暗暗叫过来为祈阳王治伤。

祈阳王这才晓得心地的高贵远比门第的高贵更加重要,却已无力再去成全他们。

后来锦王继位,桂姑已觉出祈阳王再无可能扳回局势,并且一身伤势很难痊愈,生怕日后牵扯出是非连累到自己,借口祖母去世,匆匆离开北都,返回老家寻了个老实小伙子嫁了。

五年后,桂姑丈夫不幸早逝,并未留下一儿半女,桂姑遂不为夫家所容,只得回了北都重操旧业。

她没有再与祈阳王联系,但和师姐一直有来往。这时金珠已经进了太医院,成了能出入后宫的医婆。妃嫔或宫女有些羞于启齿的病症常需唤医婆诊治,并且不如召太医诊治那般避忌多多,因此医婆们往宫中走得很频繁,甚至有些太监也渐渐和医婆混得熟了。丁太监的确是未央宫的,因金珠容貌甚美,每每与她调笑,金珠也不回避。但她曾和桂姑说起,她只想借此多多了解宫中的动静,特别是瑶华宫的动静。

瑶华宫是秦德妃的地方,用的都是秦家自己的心腹之人,门禁森严,金珠从来没能进去过。

但祈阳王想知道他心里的秦四小姐过得怎样,她只能辗转从丁太监那里去打听。

端木皇后不是等闲人物,至少瑶华宫的粗使宫女太监还能安插一两个进去的,丁太监最是玲珑,正监管着这些事,因此金珠只装作是寻常的长舌妇,把丁太监当作知己般无话不讲,把个丁太监引得心猿意马,想哄美

人欢喜时,早在不知不觉间说出许多秦德妃的消息来。

祈阳王死后,崔勇决定把他留下的书信交给秦德妃,了结这段恩怨后便带金珠离开北都,找个宁和偏僻的地方安静度过余生。桂姑并不知道金珠最终找的谁。她听到些风声偷偷去问时,崔勇已被抓进刑部大牢。金珠已经憔悴不堪,哭得泣不成声。怕祸及姐妹,她语焉不详,只道:“我中了人家圈套,害苦他了!我只说那人的主公和昭武将军那样好,怎么也不至于为了个死了的祈阳王害了秦德妃。”她又道:“若是阿勇或德妃娘娘出事,我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祈阳王爷!”

桂姑是个怕事的人,也不敢多问,安慰几句便悄悄离去。不久,崔勇狱中遇害,随即传来了金珠投缳自尽的消息。金珠的后事是她的两个小徒弟在丁太监的帮助下置办发送的。听说丁太监拿了不少银子出来,亲自安排了头面妆裹,后来还寻机出了宫,在她坟头好生大哭了一场。

桂姑向我说道:“姑娘请想,若是丁太监出卖了她,自然躲闪不迭,怎么还会这样公然出面,不是更惹人疑心吗?”

我静默片刻,问道:“桂姑,你说你是怕事的人,你可知你说这些话本就是在惹事?何况这几日你在狱中随侍,更已卷入了随时会丢了性命的朝廷纷争中。——太子许了你多少的好处?”

叹人情,可比春情薄(二)

桂姑脸色微变,却很快地回答道:“救了我家两条性命外加三千两白银,便是要了我这条命,也算是值了!”

“哦?”

“去年我寡嫂去世,我的侄儿侄女在家无可依靠,便来北都投奔我,谁知遇到了歹人,将我侄儿打个半死,又把我十四岁的侄女卖入青楼。”

“太子殿下为你亲自过问了这些小事?”

“那倒没有,姑娘……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桂姑小心地望着我。

“当时就有侠义之人把我侄儿救起来延医治伤,我侄儿求了一求,他们又设法把我侄女给劫出来了。算来这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了,那时估计还没想到会用得上我吧?前几天救他们的那人引我去见太子,我才晓得那些人是太子的人。”

我立时想起司徒永结识的八宝、老七等市井异人,估料着便是他们救的人。

桂姑继续道:“我答应帮忙,一则为报恩,二则的确是为了那三千两白银。医婆不似寻常大夫可以开馆坐诊,走街串巷行走在妇道人家中间,再好的医术也难以扬名,不走歪门邪道难免清贫一世。我并无子嗣,也指望带着侄儿侄女快快活活地过下半辈子。”

“如今那俩孩子已经带了预先付的一千五百两银子回了老家,若我能活着出去,自然也回去养老;若我死了,想来太子也不会亏待他们。听柳大人说起姑娘因为秦德妃被人陷害之事有点心结,我的确有心想把这事说说明白,不想让金珠和崔勇死得糊里糊涂。”

若细细算去,我和端木氏之前并未正面冲突过。

因为司徒永的缘故,即便司徒凌和端木皇后斗得势同水火,秦家也一向保持缄默。

崔勇闯宫之事,一把火直接烧到了秦家头上,这才彻底把秦家卷入漩涡,直到如今的势不两立。

桂姑的模样倒不是作伪,但如果说司徒凌陷害德妃乃至陷害整个秦家,我却绝对不信。

尤其,那时我跟他婚约尚在,感情尚好,他害了秦家不等于斩了自己手足?

一时也辨不出谁是谁非,我举目望着困住我的四壁,苦笑道:“死得糊里糊涂的人多了。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也许……我也会糊里糊涂死在这里。”

桂姑忙道:“不会的,奴婢一眼能看出,太子对姑娘可着实是真心实意的,不知有多看重,怎会看着姑娘出事?太子安排我进来时,原也说过,姑娘出去的那天,便是我完成约定可以回去一家团聚的日子。”

出去?

横着被人拖入乱葬岗也算是出去。

我不想惊吓她,说道:“桂姑,你认为太子有多大的能耐?”

“太子的能耐?太子当然有能耐。每一代皇帝龙驭宾天,都是他们的太子继位登基。”

“他……应该会当皇帝,应该会登基,只是……”

忽然间天旋地转,脑中阵阵地眩晕,疼得我痛楚地呻吟一声,双手已抱住了头。

桂姑慌忙抱住我,连声问道:“怎么了?姑娘怎么了?”

汗出如浆。

身上的伤处早觉不出疼痛,头脑中却似扎了无数根钢针,此起彼落地扎下,疼得我眼冒金星。

病又犯了。

也许早就犯过病了。

连着三天受尽酷刑,无处不在疼痛,无时不在疼痛,每每在疼痛中失去知觉,又被冷水泼醒,哪里顾得上去

区分到底是因病而疼痛,还是因刑而疼痛?

我吸着气,努力平稳着声调吐字:“去和柳子晖说,拿……我的荷包。里面……有药……”

大芮的对手比我以为的敌国对手更狠。

至少当时淳于望并没有收走我的佩饰;而端木氏连我的发簪丝帕之类的东西搜个一干二净,连衣带都解了去,生怕留下一星半点对我有益的东西。

桂姑应了,急过去找人说了话再过来时,我已疼得蜷作一团,气息越来越上不来,一倒身便昏厥过去。

感觉到几处穴道刺痛时,眼前又有了幻象。

极不连贯的幻象,不成片段。

以前总是面目模糊的人,年轻的淳于望,更年轻的我,眉眼忽然间清晰,却只是一帧帧不会活动的画像般,

缭乱地从眼前闪过。

喜的,怒的,嗔的,怨的,种种不一而足。

无力地低喘着睁开眼时,桂姑正缓缓地捻着扎于我头部的几根银针。

头部依然剧痛,连呼吸都觉微弱,舌干口燥得仿佛快要着火。

桂姑问道:“姑娘,觉得怎样?”

我哑声道:“水……”

桂姑忙端来茶水送到我唇边,我不管冷热,一气喝了,闭着眼睛默默养神。

桂姑见我卧在榻上喘气,哆嗦的身体渐渐平定下来,才拔去那几根银针,慢慢地为我按压着几处穴道。

虽然什么药都没有服,但给她这么一料理,竟也心静了许多,慢慢地恢复过来。

桂姑这才问道:“姑娘这是什么时候得的病?来得迅猛,症候看着挺凶险。”

我疲倦道:“你行医二十年,难道也看不出是什么病?”

桂姑道:“从脉象看,该属心虚生火,气滞血亏之象。若从医理分析,多会断为忧思伤脾,肝火亢盛,并归结于姑娘太过劳心劳力的缘故。”

正和卫玄当日所说相合。

叹人情,可比春情薄(三)

我叹道:“安神丸几乎没停过,大部分时候睡得也算踏实,但症状总未减轻过,反而越发严重了。”

桂姑冷笑道:“安神丸治表不治里。何况是药三分毒,时日服得久了,效用减了不少,只怕毒性入了肺腑,早晚会累了姑娘性命!”

这话司徒凌、卫玄也曾再三说过,连司徒永都跟我提过多次。

我苦笑道:“但我又怎能不服药?若寻常时候还罢了,若沙场征战或金陛面圣时出点差错,不是早晚会累我性命,而是顷刻会累我性命了!”

桂姑道:“可姑娘知不知道,长期服用却越发严重,很可能是因为这药治标不治本,始终用得不对症呢?”

不对症?

我正要细问时,只听外面锁镣声响,笨重的囚室门推开,却是柳子晖走了进来。

他手中正捏着我荷包,神情很是紧张,待见我无恙坐着,这才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桂姑医术名不虚传,没见服药,这不也是好端端的?”

将荷包递到我手中,他道:“太子也晓得你离不开这个,刚回来就设法把这个拿到了。好在只是个佩饰,倒也没人理会。”

我接了,让桂姑帮打开,取出其中的玉貔貅,正待让她先给我服一粒时,柳子晖道:“太子其实并不想送来。他说南安侯给你服这药,说不准就是想害你。”

“想害我?太子说的?”

柳子晖身形一滞,摊摊手道:“好吧,是我说的。但太子因为你要嫁给司徒凌,都快愁白头了。”

我叹道:“如今亲事已退,算是如他所愿了吧?心里一开心,白头发可曾黑回去了?”

柳子晖无奈道:“秦大小姐,你就慢慢儿拿你那可怜的师弟寻开心吧!”

说得倒似我在欺负弱小了。

只是我与司徒凌相交一场,即便做不成夫妻,即便他心怀怨恨对秦家的灭顶之灾袖手旁观,我也不想有人刻意诬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