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头问身边的亲兵:“秦哲将军呢?李公公还没找到?”

话未了,那厢有人高声传报:“德妃娘娘到!”

我忙在肩舆上侧了身算作行礼:“姑姑!”

司徒永却已迎上前去接住,说道:“娘娘这一向病着,怎不在宫中好生歇着?”

姑姑也是乘了一架肩舆,被秦哲亲自护送着奔来,身边跟着的,正是司徒焕生前的贴身大太监李广德。

李广德神色仓惶,远远见了我和司徒永,便趴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乱成这样,我也不是聋子瞎子。”姑姑起身,扶了司徒永的手下了肩舆,勉强笑道:“总算太子无恙,这便好,这便好”

她脸色憔悴苍白,比先前更是瘦了许多,连衣袍都觉空荡荡的。想来秦家遭难,她在宫中也不好受,即便有司徒永照应,也是备受煎熬。等前儿司徒尺出事,只怕她也受尽委屈了。

转头看见我,她走过来握了我的手,细细打量一番,问道:“晚晚,你还支持得住么?”

我笑道:“姑姑放心,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比对手先倒下。”

她便点头,转头向李广德道:“李公公,本宫晓得你前儿引秦将军入陷阱也是被逼无奈。下面,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李广德连声应着,将手中所托云盘奉上,高声道:“奴婢为赎着愆,已为太子备下嗣皇帝所用衣饰,请太子即刻换上,銮仪卫已在外面恭候!”

司徒永与我对视一眼,彼此眼底,已多了几分笃定。

德安门外,战况仍在激烈持续。

从城内到城外,除了部分按到我号令前来西华门共同攻入皇宫的兵力,其他的秦家军所部一样席卷在混战之中。

锣鼓齐鸣,引着专属帝王一人的全副銮驾。

黄麾绣幡,团扇曲盖,方伞剑斧,卤簿色色齐全,触目皆是丹素炫彩,金玉垂辉,尽显皇家曲贵,簇拥着在朝阳下灿明耀目的明黄华盖。

几乎同时,秦家军众将士已手执旗排满城楼,却是军容齐整,铠甲鲜明,剑戟森然。

先声夺人,凛然气势无声张扬。

什么是天家?

这便是天家。

何况华盖下那少年着衮龙袍,戴十二旈冠,长身玉立,英姿神秀,被那破云而出的灿金阳光笼着,仿佛散着浅浅的金色光晕,更觉雍容华贵,气象蝢蝢非凡,凛不可犯。

纵然下面打头再凶,此时也已缓了下来。

甚至有见机快的,或原来神机营被端木氏强编于自己部下的,此时认出是司徒永身着龙袍立于城头,已悄然住了手。

皇帝全副銮驾出行,必有宫伎声乐随行,此时诸乐置而不作,谁都猜得出这皇城易主,已成定局。

锣鼓声蓦地顿住时,厮杀声已然零落。

李广德上前,一甩拂尘,居高临下站于城头,尖厉的嗓音穿破云霄,远远传出:“大行皇帝遣旨,诏太子即皇帝位,南安侯司徒凌,平安侯端木青成辅政。诸臣工需尽心竟力,辅佐新帝,兴我大芮,勿负朕望!”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二)

此言既出,城下打斗之声顿止,有愕然者,有悲泣者,有惊惶者,有窃喜者,种种不一而足。

更多的人,垂下兵器彼此观望,一边寻找着自已的主将,一边已茫然不知所措。

司徒凌举兵,借口便是端木氏谋害先帝,囚禁太子,残害忠良,意图不轨,而端木氏则秘不发丧,只称皇帝病重,一切承旨行事,直指司徒凌谋逆篡位。

无人不知李广德是司徒凌心腹,他既宣旨称大行皇帝遗旨,无异证明了芮帝已然晏驾,端木氏在矫旨行事,并从侧面印证了司徒凌并非师出无名。

华盖之下,司徒永负手而立,往人群扫了一眼,缓缓:“端木青成为独揽大权,隐瞒先皇大行之事,闭朕于深宫,置朕于不孝,使天下操戈,罪在不赦,当斩。诸相从臣工将士,多不知情,概不追究,望从今后尽忠为国,勿为奸佞所蔽。”

我早已换了紫衣金带从一品武将服饰,向身后大臣诸将示意一眼,齐齐府身:“皇上圣明!”

城下有兵器掷地之声,多是原司徒永所部神机营将士,一见司徒永称帝,自是陆续跪地,依旧拥护原先主上。

司徒永继续道:“昭武将军秦晚忠心为国,助朕拨乱反正,功在千秋,特擢为一等昭侯,赐大将军。秦哲、秦彻、秦瑾、温良绍等领兵救驾,着俱领二品将军衔,其余将士亦着礼部计议,各各论功行赏。所部全军犒赏。”

我强令人自肩舆挽起,领了秦哲等人伏拜于地,朗声道:“臣秦晚,率全军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下衣甲碰撞声响成一片,却是温良绍率城下的秦家军跪地谢恩。

司徒永低眸望向我,温声道:“秦将军受奸人所害,重伤在身,快快扶起,不必多礼。”

我忍着疼,一字一字地说道:“天恩浩荡,秦晚岂敢废礼?”

司徒永目注我,轻声道:“都平身吧!”

我这才领了众人起身,由着从人把我扶坐到肩舆上,已是疼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也不知司徒永再说了些什么,却觉得周围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忙睁开眼时,已听得身后秦哲焦灼地向我低低说道:“南安侯过来了!”

我先看到了跟前司徒永紧张地捏住盘龙绣口的手,才抬头目注城下,慢慢看清了缓缓行来的司徒凌。

他一身玄色铠甲,在亲后簇拥中,跨于乌云踏雪马上,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

此时战事暂停,所过之处,不论是他自己的部属、秦低部属、端木氏部属,还是原太子部属,远远见了,无不悄然让出道来,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穿过满是尸体和鲜血的校场,慢慢行到城楼以下。

他端坐于马上,行得极是稳健,神色一如既往的宁静,如同正在春和日丽的时光缓辔而行,一路漫不经心地赏着韶光明媚。

本该将他湮于众人之前间的墨衣铠甲,偏偏在这样的漫不经心里出奇的熠熠生辉,引人注目,孑然而行之际,竟不比城楼之上一身明黄龙袍的司徒永逊色。

他行到城下,立于众人之前抬头仰望,先扫了我一眼,才静静地看向司徒永。

司徒永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凝目向他注视着,然后唇角向上弯了一弯,缓缓说道:“朕得南安侯辅政,必要安邦定国,如虎添翼。今加封南安侯司徒凌为定王,假黄钺、给九旈,加太傅衔。望定王兄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助朕兴旺大芮,保子民安乐。”

重恩笼络,又以兄弟之情和天下大义讽之,司徒永言谈之中有不着声色的示弱和示好,却不失帝王的体统。

但司徒凌只是沉默地坐在马匹之上,并不接旨,也不答话。

我有些透不过气。

若我身在狱中,秦家军依然在他掌握之中,端木氏许多兵马被南梁牵制,绝难再抵敌两家虎狼之师的合力,必定败北。

司徒永羁于深宫,无人援手,司徒凌将有无数种办法让他死于非命。

以他的声望地位,一身明黄高高站于众人之上的,本该是他。

即使现在,若他狠心放手一搏,我不晓得有没有勇气下令秦家军与他为敌。

而原先奉命助他的秦家军,在无所适从间引起的军心动荡,也势必影响士气。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永被宣布以太子之尊即皇帝位,受了众人礼拜,虽未正式登基,也已算得是名正言顺。

可目前除了宫城,北都大部还在他的控制之下。

端木氏失去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军心涣散,已不足为患。

如果他一意孤行继续争位,虽会引来非议,倒也有七成以上的赢面。

司徒凌又看向了我。

遥遥注目,只觉得他的目光幽邃,杳不可测,倒也看不出来怨恨愤怒来。

我心中紧张,扶了舆略略倾身,想要站起向他示意时,腿上伤势牵动,痛入骨髓,几乎呻吟出声。

皱眉苦忍之时,司徒凌忽然说话。

他执鞭在手,缓缓道:“凌尚有下情陈禀。”

我一凛。

他并未称臣,也未用敬称,只用了以下对上的“陈禀”,而非臣子对皇帝所称的“启奏”。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三)

司徒永微微挑眉,答道:“定王请讲。”

司徒凌略一屈身,垂首禀道:“当日蒙大行皇帝赐婚,原定四月廿八与秦家小姐成婚。谁知秦家陡遭奸人暗算,举家入狱,只余小姐在外,逃往我处。凌担心小姐孤苦无依,受人歁凌,遂循旨如期与她在军中成礼。如今秦家既已昭雪,秦家小姐是我明媒正娶之妻,是否也当加封?”

司徒永一呆,转头看向我,脸色已经发白。

他自晓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逃走的秦家小姐,更不可能有军中成礼这回事儿。

一旦当众允诺此事,不必再有任何仪式,我便已是他的妻子,再无任何斡旋可能。

可我又何必再去斡旋?

在我毫无廉耻地奉上自己时,所有胆敢去做的美梦都已变作了笑话。

他本就是我的夫婿,我却一次又一次让他伤心失望。

这一次,又是我坏他好事。

也该我为自己一再的轻狂和背叛付出代价了,

兜抖转转,不过回了原地。

我笑着向司徒永说道:“定王盖世英雄,才德兼备,臣素所钦服。舍妹得侍巾栉,是秦家之幸,舍妹之幸。臣改日便将妆奁送去,教导舍妹收了原来的倔拗性子,好侍奉定王,从此相夫教子,一世静好。”

城上城下,两道目光如电亦如剑,似要把我深深扎穿。

我僵坐于肩與之上,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心下竟说不出的平静。

比起举家被灭族,部属遭迫害,这结果,苍凉,却足够美满。

许久,司徒永沙着嗓子说道:“既如此准奏!册秦氏夫人为定王妃,赐金印紫绶。另赐黄金三千两,以助妆资。”

司徒凌唇角仿若有一丝虚恍而苦涩的笑意一闪而逝,人已自马上跃下,解了佩剑置于一边,端正伏跪于地,沉声道:“臣司徒凌,领旨谢恩!”

待他跪下,他身后的亲兵,以及听命于他的将士,顿时哗啦啦尽数跪倒在地。

接着,零零落落,是原先听命于端木氏的那些兵马终于坚持不住,陆陆续续跪了下来。

片刻后,城下黑压压一片,尽数是跪于地间的士卒。

包括端木氏的将士,竟再无一个站着的。

阳光蓦地炙热,投在眼底,亮烈得似要逼出人的眼泪来。

端木青成还未被擒,但随着那个高傲的玄衣男子屈膝称臣,一切,已成定局。

司徒永也不平静,好一会儿,才温声说道:“定王平身!众位将士平身!”

而司徒凌却似没有听到,往日挺直如枪的背脊弯曲着,依然低伏于冰冷的地上,乌黑的发碰在泥土上。

直到身畔从人扶他,他才慢慢站起,举目望向城头。

望向我。

他的脸色苍白,黑眸黯淡。

见我看他,他居然一勾唇角,很淡地轻轻一笑。

微微的嘲讽。

虽然一字俱无,我却分明听到他在和我说话。

他在说,秦晚,这下你满意了?

我只觉我的脸庞也在瞬间失了颜色,盯着他的眼睛,竟有些失魂落魄。

下了城楼,返回皇宫,自是诸事繁杂。

先帝葬仪,新君登基,都是眼前面临的头等大事。

如今兵变尚未止歇,朝堂内外复杂纷乱,各方兵丁众多,连皇宫内都屡有意外发生,我虽一身病痛,疲累之极,却不敢立刻去休息,只在武英殿的值房内,令人随时通报内外军情,以防再生变故。

司徒凌既已当众向司徒永叩首臣服,自然不会再与新帝为敌,已在安排部将约束兵马逐步退出城外。

端木氏所部大多弃械投归朝廷,司徒凌也不理会,由着温良绍等人协助司徒永派出的部属收编整饬。

御林军诸统领此时已别无选择,自行解了衣甲兵刃向新帝负荆请罪。

司徒永温言抚慰,依然令他们小心驻守皇城,防范奸党。

端木氏一系遂众叛亲离,大势已去。端木青成连家人都无暇理会,径带了诸子侄冲出北都。

料想司徒凌手下一干人也不是吃素的,自会追击。

我问明俞兑明等文官龟缩在家,并没能逃走,也不理会端木青成,传令部将带了兵马先去把平安侯和俞府团团围了,连猫儿狗儿都不许放走一只,等朝中消停些再去处置。

欠下的债,总是要清偿的。

不论是血债,还是情债。

有内侍送来参汤并几样茶点,说是嗣皇帝吩咐的,请昭侯珍重身体,先让吃些东西养养精神再处理政务。

他知我受伤,却不清楚我伤势有多重,见我脸色差得很,必是猜着我饥饿倦乏,才会有这样的吩咐。他却不晓得我目前最需要是大夫。

连着劳碌几个时辰,脑中的发那根弦,始终在生死存亡的边缘绷得紧紧的,倒也能忽略伤处疼痛。如今一安顿下来,我却已疼得受不住,哪里能吃得下东西?

见内侍站在一旁疑惑,我正要令他去觅太医时,外面有人通传道:“定王殿下到!”

话未落,帘影一晃,司徒凌笔直颀长的身形已踏入值房内。

人不寐,无限山河泪(四)

屋内侍奉的诸将、亲兵,以及方才送食物过来的内侍忙跪地见礼。

他也不理会,一双明锐黑眸在屋中一扫,目光凝到我脸上,皱着眉问道:“怎么?疼得厉害?”

我本就对他有愧,闻言不觉低了头,勉强笑道:“没什么,略有些疼,已经好多了。”

他已走到我跟前,向我脚边只一瞥,已然皱眉,侧了头吩咐:“你们都退下。”

谁都晓得他位高权重,如今新晋亲王,更有重兵掌握京畿要塞,连嗣皇帝都得看他脸色行事,这些从人又焉敢违抗?

连我自己的部将都暧昧地看我们一眼,无声地退了出去。

我低头看我脚下,才觉所穿皂鞭已被顺着腿部流下的鲜血浸湿,紫色衣摆也已濡湿一片,只是融于深色中,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

司徒凌揭开我衣摆,打量一眼,唤道:“定王妃。”

我许久才回过神来,他唤的原来是我。

三个字听得我背上爬了毛毛虫般不自在,却也无颜发作,看着地上勉强干笑道:“定王爷有何吩咐?”

他盯着我,忽拿他干凉干凉的手指抚了抚我赤烧的面颊,淡淡道:“我若吩咐,你便听吗?我若让你即刻回府调养,别把自己折腾成瘸子,你肯不肯听?”

话说完,他已小心将我从议事桌旁抱起,走向后边软榻。

他道:“我有些后悔没让你死在牢里了。”

“是么?”

“可如果你死了,也许我更懊悔。”

他怅然叹息,将我平放于榻上,揭开我的衣袍,看向我大腿。

连番劳顿,伤处不可避免又在流血,早已前晚他为我包扎的布条浸湿,连固定住大腿的夹木也歪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