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奇怪出门怎么听不到一丝声响,睁开眼,恰对上司徒凌近在咫尺的面庞。

大约刚从暖意的被窝中出来,他的双颊微红,薄薄的艳色,全然不见以往的冷肃。阴翳尽去的明

亮双眸,在黯淡的烛光里居然也能清晰地映出我惊愕的面容。

张嘴欲问,他的头俯下,已亲住我的唇。

未及梳理的黑发散落在我脖颈间,光滑柔顺,宛如他此刻的神情。

我捏了捏他的臂膀,想挣开他,却觉指下的肌肉坚硬如铁,哪里捏得动?

我别过脸哧地一笑,说道:“大清早的,你还没洗漱呢!”

他又在我颊边亲了一亲,低着眉眼浅笑,“死丫头,还敢嫌弃我了?”

我继续捏着他的臂膀,笑道:“我便嫌弃你了,又怎样?”

他坐在床畔,松了臂膀间的力道,让我一下一下地捏着,揉着我头发道:“我又能怎样?从小被

你欺负到大只怕还会欺负到老。”

我微笑,又捏了几下,垂下手臂打了个哈欠,侧了头闭上眼睛。

他在床边又静静地坐了片刻,才轻轻将我手臂塞回衾被中,熄了小烛,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转过了脸。

外面有随侍提着灯笼等候着,引了他沿前廊向前走,高大的身影投在窗棂上,越来越长,然后渐

渐远去。

唇角笑得有些僵,面颊还带着他唇舌间的温润。

我摸了摸他亲过的地方,定定地在黑暗里出了一会儿神,将被子蒙到头上。

其实,这样也不错吧?

他对我极好,我对他也有着从小的情谊,只要安了他的心,这般稳稳妥妥地生活下去,似乎也不

错了。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温柔体贴的尊贵夫婿,前呼后拥的安定生活,旁人企盼了一辈子都无法如

愿的一切,都已在我跟前铺排得满满当当。

我该知足。

可为什么心里还会这样空落落的,空得好像被人掏去了一块。

疼极了,却不敢告诉一个人。

彻夜难眠,却不敢在床上辗转反侧。

思念刻骨,却不敢去想像那对父女或悲或喜或向我伤心凝望的神情。

我又在被窝里若无其事地笑笑,慢慢让干燥的衾被带走眼眶里的沾、潮湿。

第四十一章恨切切,谁纵霜风紧

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看看天色,已是诧异。

唤人进来,侍女匆匆奔上前,答道:“皇上传来旨意,宣昭侯即刻进宫。”

我一惊。

司徒永当然知道我怀孕,也知道以我的体质想保住胎儿有多困难,而司徒凌又多想要这个孩子。

若非十万火急,他不可能这么急着宣我。

换了素服急急赶到宫中时,朝阳刚从东边露了脸,鲜血一样殷红,把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琉璃瓦也

映得泛出浅红,像一点点蔓延开的血光。晨间的空气极清冷,呼吸到肺中仿佛连血液都随之冷得

快要凝固。

近来只在定王府秦府起居,四处屋子里都笼上了火盆,天气和暖或阳光明媚时才会出来走动走动

,竟也没觉得天气有多冷。

又或许,这天底下最冷的地方,就是这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九重帝宫。

高处不胜寒。

何况又隐藏了这人世间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屠戮,怪不得我平时不害喜,一入宫便觉得胸中翻涌

,阵阵作呕。未出世的胎儿当然是最纯净的,他们有着这世上最灵敏最干净的感受,受不得这样的肮脏和血腥

跨入武英殿,我的身体便不由一僵。

司徒永一身素袍高踞于前方宝殿,下面疏疏落落,长跪着十余名朝廷重臣。

其中跪于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司徒凌。

我目不斜视,缓缓穿过人群,上前见礼。

司徒永神色甚是憔悴,但目光出奇地凌厉,尤其是我和司徒凑身上来回扫视时,凌厉得宛若尖刀

我等了片刻,才听得他说道:“秦晚,平身。”

我一凛,循礼谢了恩,还未及站起,司徒永已逢御座站起,襟袖袍裾带起的冷风直扑面颊。

他从身畔走过,冷淡道:“昭侯跟朕来。其余众卿,先散了吧!”

我站起身时,其他臣子正战战兢兢地谢恩,司徒凌却依然垂着头,抿紧唇一言不发。

他的双手攥拳,紧紧按住地面能照出人影的金砖,青筋簌簌跳动。

我断定,司徒永方才一定当众为难过他,甚至斥责过他。当着群臣之面,司徒凌权势再大,也不

能罔顾君臣之礼。

躺昔日的小师弟你臣已经够隐忍委屈,若再被他当众怒斥,我想不出司徒凌心中会怎样地差恼。

再三和司徒永说,不要和司徒凌正面冲突,不要轻举妄动,他都置若罔闻了吗?

端木皇后的死,当然没那么简单。他怀怒或含恨都在意料之中,可司徒凌既然如此明白地和我说

过不是他做的,那么就一定不是他做的。他又怎能在事由未曾查清前便大动肝火?

他怒气勃勃,一路行得极快,我紧随其后,随侍宫人都在稍远处跟着,神色俱是忐忑。

我窥其方向,却是往玉粹宫方向走去的,更觉诧异。待要赶上前去先问个明月,腿脚却不如他利

索。走得快时,身体便明显有些倾斜,我不想被人笑话,只得把走路的速度放缓了些。

司徒永转入前面回廊,见我没有跟上,这才顿住身回头看我,目光中的怒意慢慢散开,转作无奈的凄凉。

他看着我快要踏上殿前的台阶,他伸出手扶我,又皱眉,默默把手负在身后,等我进到殿内,才

道:“养了这许多日子,腿还没好吗?”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苦笑道:“皇上,已经好不了了!”

他便等着我,放缓步伐慢慢往前走,低低叹道:“看来,想再如以往那般,看着我的小师姐满山

满森快活奔跑,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我苦笑道:“是不可能,我早不敢奢求太多,只盼我们三个能像当年在子牙山那样和睦友爱,至

少,相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神思有些恍惚,眼底却浮过嘲讽,“你心里是不是在笑话我?当了那么久的皇帝。依然这样沉

不住气,居然当面和司徒凌过不去在完全掌握朝政大权以前,这行为很是不智。”

我叹道:“原来皇上心里明白!”

“不错,我明白,可心里明白和事实上做得到是两回事。”司徒永瞅一眼,“华曦和我闹了整整

一夜,我劝不住,斥责了她几句,她气性大,一头就撞柱子上去了”

我一惊。

想来那个一贯温柔贞静的女子气急后到底也继承了母亲的疯狂,遂冷冷笑道:“撞便撞了吧!妻

贤旺夫,妻愚害夫。如此不识大体,到底也是蠢人,便是死了也不可惜。”

“晚晚,那是我的结发妻子!”

司徒永似乎给我气得不轻,愤怒地瞪我一眼,负于身后的双手有些发颤。他顿一顿,继续道:“

你和淳于望不过做了三年夫妻,便那般恩爱,难舍难分何况我和她在一起近五年,她又岂

是那不贤之人?凭我人后对她怎样冷落,背地里多么荒唐或落魄,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始终

是她。而我不但没法给她应得的名分,甚至连她的母亲都保护不了!”

我差恼,“你怨我阻拦你册封端木华曦为全?”

“这个我已经忍了,她自己也认了。”司徒永脸色很难看,“可我再三请求过你,好歹看我薄面

,别和她们母女为难。”

我猛地领会了他的意思,不觉间也沉下了脸,“皇上疑心是我杀了端木皇后?”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玉粹宫门前。

“难道不是吗?”司徒永看我一眼,“旁人不认识,我却认得清楚,端木皇后中的是一种来自燕然山的毒瘴。当年我和你一同在军中征战,我曾亲眼看到秦老将军设法引来毒

瘴,追击过来那支柔然骑兵为此死去大半,都是面色青紫,胸闷而亡——我昨日一入寝宫,闻着

那残留的毒瘴气味,便猜到端木皇后的死因。”

我不觉呆住。

那毒瘴我自是知道的,那是父亲教过的可资利用的天然屏障之一。虽然有毒瘴的地方不多,但如

果时机和风向掌握得好,一样可以成为杀人利器。父亲甚至让随军大夫设法采集过毒瘴,以备在

小范围内也能出其不意地伤人于无形。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卫玄、桂姑那样的杏林高手都说端木皇后死于心疾。如果不认识这种毒瘴

,当然会认为端木皇后死于心疾,如果认识,那么一定要知道这毒瘴与秦家有关。他们不想我费

心猜疑,自然也只能含糊过去。

司徒永已经踏入了玉粹宫,沉沉地叹息一声。

生得仿佛像石块一样砸到我心口。

我急忙追上去,说道:“即便端木皇后死于毒瘴,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军中固然有不少人知道这

毒瘴,便地当地人,也多有了解其药性的,皇上又怎能一口断定是我所为?何况素素即将入宫,

我又怎会在这时候横生枝节?”

他闻言冷笑,“素素温善柔和,有端木皇后这样厉害的敌人在宫中,只怕你怎么也放不下心吧?

他又瞥向我小腹,自嘲一笑,叹道:“何况你现在还愿意再让素素入宫吗?或者,已经改

变心意,更盼着我能从这个皇宫滚出去?”

猛一道狂风卷过,刮起满地的沙土和落叶,劈头盖脸打过来,冷到彻骨,疼到噬心。

我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内,连着打了几个哆嗦,竟然好一会儿挪不开脚步。

他在疑心我。

我每日与司徒凌相守,连朝臣都无人不知,定王至爱王妃,

常常谢绝各类宴乐,只为多多陪伴他怀孕的王妃,守候他们骨肉的诞生。

我的另一重身份,昭侯秦晚,已经告病多时,别说一般大臣,连司徒永都很少想见。

因为见不到面,便和我生疏了,甚至开始疑心我联合了司徒凌,有了叛他之心。

这还是那英风侠慨,倜傥磊落的司徒永吗?

或者,只要登上那个位置,甚至,仅仅觊觎上那个位置,所有的人都会改变?身后,他的随侍已跟了上来,向我陪笑道:“侯爷,皇上已经进去了,侯爷不进去吗?”

“哦进去,当然进去。”

他唤我来,就是过来让我呓端木华曦的吧?

走向内殿时,已有宫人撩开前方的猩猩红毡帘子。

炭火烧得极热,一蓬热气扑面而来,和身上未及褪去冷意内外交击,肌肤上的知觉便有些麻木,

小腹却隐隐地疼了起来。、

我慢慢走进去,已听到端木华曦低低呜咽。

她伏于司徒永怀中,断断续续的暗哑嗓音里尽是压抑着痛楚的饮泣,“皇上,别动怒,我知道我

错了,我不该只顾心疼母后,不顾你的为难。你你怎可当众指斥司徒凌包藏祸心?隐忍、

怀柔,坐待时机都是我素日劝你的,我却自己忘了,忘了”

她抱紧司徒永,纤瘦的身躯颤抖着,竟是无声痛哭。

再不知是为死去的母亲和妹妹,还是为她自己的一时冲动。

她的头上包扎着布条,前额尚有新鲜的血迹渗出,司徒永用手指小心地划过她的额际,眼底的疼

惜显而易见。

恍惚便觉出,以往那个潇洒随性的少年,已经真真正正成长为有担当有主见的男人。他为端木华

曦大怒,虽然太过激动,也不是全无理由。

若我受这样的委屈,只怕司徒凌那样隐忍的性子都未必能耐得下来。

低低叹息一声,端木华曦才注意到有人进来,抬眼看到是我,脸色立刻变了。

我上前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端木华曦抿着唇,紧盯我半晌,牙缝间迸出几个字来,“你是来看端木家的人有没有死绝吗?”

我淡淡道:“贤妃,我虽心狠手辣,可我从未忘记和皇上相识多年的情谊。他另眼看待的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