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光芒转射到萧玦浓密的睫毛上,他似有所感应的转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淡白的阳光,光中微尘起伏如雾,又似透明绡纱,绡纱笼罩中女子身形纤秀,面容沉静,松松挽髻,宛宛梨妆,衣袂飘举隐然有洛神之姿。

她走近的姿态,恍如绝顶尊贵的皇后帝姬,正雍容迈向九凤九龙的华座。

萧玦觉得自己隐然听见了那女子淡色衣袂滑过朱红门槛时,那温存而细腻的声音。

他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多年前的寂寥长街,那蓦然回首的一刻,比雪洁比玉润,长发却黑得如辨不清五指的夜色般的女子,懒洋洋笑着走上前来。

红唇初绽如花,那花从此开在他血火一生的岁月里,从未有一刻真正凋谢。

如今那花,开在哪方白玉阶,紫金阙了呢?

昨日乱山昏,今朝衣上云,如今那云,早已飘浮渺绕,不知归处,他的锦罗衣上,熏香淡淡,却已非旧人手泽。

空留得他一身寂寥,一生空自记取。

如今,连自幼扶持,相濡以沫的长姐,也要离自己而去。

高处不胜寒,寂寞深深殿。

清脆的茶盏搁落声响传来,他震一震,眼神立即清明。

默然俯首,看着轻轻奉茶的女子,细看来,并不是十分绝色,除了那风姿不凡外,容色和当年的她相差很远,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会仅仅因为一个身影,便想到了她。

这是三年来未曾发生过的事。

秦长歌稳稳端上茶盏,目光掠过他黑底盘绣金龙的便袍,眼底隐约一丝玩味。

明明是不同的脸,为何萧玦看着自己的神情,竟然微有迷乱?

和萧玦,此世相隔三年,但于自己记忆中,却已经是二十三年未见了。

那许久日子的记忆鲜明,相互映照下的他容颜未变,依旧俊朗挺拔,神情英锐,任何时候都挺峻如剑,只是隔了这许多光阴,剑锋更厉,明光似雪,竟有不能自控的杀气,微微溢出。

他转掠间的目光,似可割裂空气,听得见细小而锋利的声音,薄冰快刃般嗖嗖生寒。

呵,时光流逝,未曾让他深沉潜藏,他反倒更为锋锐了。

垂下眼睫,一抹微笑浮上嘴角,萧玦…你的心,是否依旧是红的呢?你的血,是否依旧是热的呢?

当年那个痛下杀手的人,背后的庞大黑影,是属于你吗?

秦长歌深深的俯下身去。

斟茶。

萧玦目光一掠,忽地浓眉一皱。

叱道:“你怀里----什么东西!”

五指一张,劈手拂过秦长歌胸前,秦长歌啊的一声,撒手而倒,外衣衣襟为这一拽,微微裂开,啪嗒一声,一物掉下。

柔妃已经尖呼起来,“你你你你…你藏的什么东西!”

以难得的敏捷跳起,气急败坏的吩咐:“来人啊,来人啊,把这惊驾的贱婢给我拖出去----”

哐啷一声门被撞开,一抹青影卷入,行动无声而又迅捷如电,一闪身便到了秦长歌身侧,手一伸便卡住了她咽喉。

第十六章 华严

他身后,大开的门扉处,呼啦啦涌进大批皇帝的贴身侍卫,侍卫晃动的身影里,隐约露出面如死灰的锦云的脸。

秦长歌眯着眼睛,眼光下垂,看了看卡住自己咽喉的出奇稳定的手…嗯,年纪不大,虎口多茧,练剑…不对,还有外家掌力…内力也不错啊…江湖代有才人出,这才几年,便有如此少年英杰了。

面上却一片惊惶战栗之色,牙关打战的看着萧玦,嘶声道:“陛陛陛下…”

萧玦却不看她,只把目光投向地面。

一卷泛黄的经书,落在溅翻的茶水中,墨迹已被水迹洇染,但仍然可以看见陈旧封面。

《华严经》。

此时柔妃也看见那经书,目中掠过一丝惊诧,娇喝道:“你这贱婢,手脚忒不妥当,拖下去!”

她厉声吩咐,那掌扼秦长歌呼吸的人却理也不理,只看着萧玦。

萧玦盯着那经书,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问秦长歌:“你身上,如何会有经书?”

咽喉被稍稍松开,以方便秦长歌回答皇帝垂询。

秦长歌恭谨伏地,颤声道:“陛下…奴婢少年多病,家父为了给奴婢积福延寿,自幼便在佛门做了挂名弟子,算是个在家居士,经书,奴婢是时时随身念诵的,今日冲撞圣驾,罪该万死,求陛下念在奴婢无心之失,饶奴婢一命。”

萧玦不语,目光深深盯着秦长歌,似要看出她言语里几分真实,秦长歌肚中暗骂,这小子几年不见,越发难测…身子却伏得更低。

萧玦看着俯伏脚下的女子,皓颈如雪,云肩一抹,纤弱秀逸得象秋风中不堪严霜的夏花,心中微微一动,难得的微生怜悯之意,挥挥手道:“起来罢。”

话音刚落,那青影仿若流光一抹,瞬间消失。

秦长歌很适时的做出惊讶之色。

萧玦也不理会,目光一轮,指着地上经书,道:“你既称熟读经书,那么考你一考,华严经第八十卷十二品,说的是什么?”

秦长歌眨眨眼,奇道:“陛下,我朝华严经有两个译本,一是元孝静帝朝无名氏译本,四十卷十八品,号称《四十华严》,一是元废帝朝拓跋罗陀译本,六十卷,又称《六十华严》,何来第八十卷之说?”

萧玦哦了一声道:“是朕记错了…华严经作为超度之经,文辞还是很精炼的。”

“陛下又错了,”秦长歌微笑,“华严经是法界之法,圆融美妙,以大智慧宣讲菩萨的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诸法门行相,阐明法界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无尽缘起,辗转一心。”

“无尽缘起,辗转一心…”萧玦的目光微微变幻,忽冷笑一声,也不多言,长身而起,道:“恕你无罪…柔妃,莫为难了她。”

言毕再不回望,竟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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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秦长歌不出所料的接到太监传旨,命她至金瓯宫侍候,由文昌长公主斟酌是否选随入庵。

秦长歌平静的谢恩,自去收拾包袱,锦云急急的赶了来,执了她的手,道:“明霜,你今天怎么了…吓死我了。”

秦长歌反握了她的手,道:“姑姑,让你费心了,总之,有惊无险,是我命大。”

锦云上上下下的看她,忽道:“明霜,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什么打算,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这宫中,步步危殆,时时杀机,你是个聪明的,须得自己看清楚才好,有些事太过冒险,你成功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再说,陛下也非可欺之主,你,自己掂量了。”

秦长歌微微一笑,锦云在宫中历练多年,算是精明的,只是她依旧想左了,以为自己是想邀君恩宠,萧玦的恩宠??还是算了吧,自己不想要他的命就不错了。

“我只是倦了这翠微宫时时胆颤的日子,怕了那主儿反复无常。”秦长歌努嘴示意前殿方向,反握了握锦云的手,“长公主听说为人仁厚,就算跟她出家,也胜过这日日提心吊胆,动辄丢掉小命,姑姑,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

“好吧,”锦云无奈,“你是难得的透彻孩子,这样也好,有机会,我去看你。”

秦长歌看着她眼睛,慢慢道:“姑姑,这几天,谢谢你,有机会,我希望能报答你。”

“傻孩子,说什么报答,”锦云微红了眼,“当初你也算救我一命,这些都是该当的。”

秦长歌笑而不答,轻轻的拥了拥她,转身而去。

锦云怔怔的站在长廊中,看着她纤秀的身影转过长廊,良久咕哝道:“这孩子,这什么礼节呢?”

她突然觉得有些冷,寒意透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前方花苑,秋风肃杀,摧折枝头姹紫嫣红,不过短短一瞬间,遍地斑斓,一层红,一层紫,一层黄。

萧瑟中有种惊艳的美。

锦云缓缓蹲身,挑起一枝半萎的菊叶,单薄的花叶于指尖瑟瑟可怜,她突然觉得苍凉。

“起风了…”

第十七章 虐杀

不过数日之隔,秦长歌再次踏入了金瓯宫。

白日里看金瓯宫,果然不愧“金瓯”之名,辉煌灿烂,精美无伦,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黄金涂,白玉阶,壁带紫金釭,饰明珠翠羽,较之帝后的龙章凤仪二宫,不遑多让。

萧玦对这个姐姐,可谓赤诚。

也因此,国中上下,皆赞他仁厚重情,国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长歌仰首,看着黄昏的阳光照射着萧玦亲笔题的金瓯二字,龙飞凤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过,她谦虚而恭敬的,跟在太监身后,一路传报着进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对弈,不巧的是,对弈的那个人,还是萧玦。

她一眼瞥见秦长歌进殿,下意识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长歌一个似有若无的眼光钉在榻上。

她对面,萧玦却已抬起头来。

勉强笑了笑,文昌道:“这是你说的,为我挑选的潜心佛学的婢子?”

萧玦唔了一声,思绪犹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随意吩咐道:“好没眼色…没见朕和公主正在对弈?殿外侯着。”

太监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经过秦长歌身边时怒瞪她一眼,道:“晦气种子…还不出来!”

秦长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阶下等候,隐约看见重帘后皇帝公主的身影,一个淡淡微笑,举止端庄,一个神情专注,目光锐利,秦长歌微笑的看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长乐宫里,亦曾有过类似场景。

彼时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随年华归去。

真相未明,阴云未散,从今之后,自己还能彻彻底底的相信谁?

时光未老心已老啊…

头顶传来振翅的声音,抬头看去,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层云里,泛出玫瑰红的晚霞,大片宫中豢养的雪白鸽子,如一团巨大的白云,腾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划过淡蓝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是当年…自己爱养的鸽子,不曾想在这几乎拔除了一切相关自己的记忆的皇宫,这些无辜的生灵,却还存在。

萧玦,该说你有情还是无情?

你会因为柔妃梳了一个睿懿在世时爱梳的螺髻而大发雷霆,间接害死了那许多宫女,你禁止宫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违者立即杖杀,当年的长乐宫化为飞灰,你在上面盖了凤仪宫,一丝痕迹也不留。

然而凤仪宫多年空置,我养过的鸽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宫半幅晴空。

有情?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