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不施脂粉,素面清绝,长发披泻,一床迤逦黑色流水,光芒熠熠,暗香隐隐,高贵天生的眉宇间,因爱子呢喃娇语,绽出温柔如水莲的笑容,如斯醉人。

爱妻,娇儿,他彼时亦沉醉于开满四季繁花的长乐宫似乎永不断绝的春风里。

然后…春风突然化成漫天妖火,火光里玉阶金釭,宫宇楼台,无声崩塌,火光里遍地奇花,玉树琼草俱成焦炭,火光里红颜化为飞灰,幼子缩成焦骨,火光里他一夕之间失去爱妻娇儿,成为一无所有的,真正的,孤家寡人。

烛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或许是被风刮的?窗户其实关的很紧,哪来的风?或者,是长歌,你肯回来看我了?

萧玦躺在黑暗中,锦榻上,无意识的呻吟了一声。

火光…火光…那夜的记忆,为什么只剩下了火光?

之前,之后,有些记忆似是久存的面具,为时光所侵蚀,慢慢腐朽,一碰之下便完全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他颤抖的伸出手,往事如平静的水面,荡开迷离的涟漪,有些场景很清晰,有些场景无限模糊。

有什么一闪而过。

哐啷!

满地碎片,描金双龙双凤青玉插枝瓶粉身碎骨。

满地白亮亮的碎片里他咆哮,声若惊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浅笑,立于碎屑之中,永远的点尘不惊,“我从未只为自己想做过什么。”

那画面一闪,扭曲着不见,他来不及挽留。

“嗒…嗒…”

殿外萧萧庭树,切切幽蛩,一径疏落的白石径,谁的脚步来回盘旋?

彷徨,犹疑…

他忽的一下跳起,扑到窗边。

长歌,你来了么?

急切的目光急急搜索,看见的却是几个太监。

因为他睡着了,过了用膳时间,太监不敢催请,在外殿等候着,不住探看,偶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萧玦的手指,深深陷进窗棂之中。

窗棂在无声颤抖,越抖越剧烈。

他突然一甩手。

哗啦啦!!!

袍袖飞卷间,木屑飞溅,木柱倾颓,整扇长窗,被他怒极施力,重重拉下!

连带着他扣入木料内的小指指甲,被他毫不顾及的拉扯之力,血淋淋的亦被拔脱。

他看也不看血肉模糊的小指,只是身影茕茕,立于一地碎裂的纸木之间。

于回旋不绝的碎裂的巨响里,于太监们惊惶的回望里。

无尽悲凉,无尽失望的怒吼。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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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章宫帝王雷霆之怒,棺材店母子却其乐融融。

秦长歌将困倦的儿子抱在怀里,小心的给他疏通筋骨,她记得师门有一套拍打松骨法,对于孩子的健体强身,增长个头都很有作用,萧溶给她侍候得很舒服,小狗样哼哼唧唧,昏昏欲睡。

“炽焰帮帮主,素玄是个怎样的人?”秦长歌若有所思的向祁繁提问,“我明日要去见他,必须要对他有点了解。”

“他?”祁繁苦笑,“这个人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三年前,他独闯炽焰帮,剑挑自帮主以下三堂主六护法十二香主,剑下无一合之敌,江湖中人,本就以武力为尊,当即奉了他做帮主,这人据说很有头脑,很善于发掘人才,更善于用人,只是手段很神秘,只知道没多久,炽焰帮就发展起来,而素玄其人,也渐渐名动天下。”

说到这里,祁繁停下,呷一口茶,笑道:“要不要听听关于素大公子的江湖传闻?”

第二十八章 采花

江湖传闻,素玄是个很潇洒的人。

江湖传闻,他有世间最好的风姿,有世间最强的武林势力,喝世间最醇的酒,睡世间最美的女人。

江湖传闻里,他最喜一支箫,一壶酒,登临天下胜景,遍阅人间春色。

他曾放舟千里,只为陇东名湖夏季初开新莲,他去采了那莲中最美的一朵,玉缸清水养着,再行船三日,送到陇西名妓丝丝如雪柔荑边,只为换得佳人含媚一笑抚琴一曲。

他曾孤身一人,素衣白马,长笑驰入未阳城长胜盟和飞狮帮争夺地盘的血战之场,以一人单手接下两大巨头同归于尽之击,将他们毫发无伤的送回各自阵营,再微笑告诉他们,我们虽然是武林中人,但以武力解决问题,其实是件最蠢的事,命没了,基业焉存?

拣回性命的两大首领,当日在他见证下,合理的重新划分了势力范围,从此相安无事。

他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默认的天下第一人,自然,某些企图早日成名的人,会将和他决斗作为成名的终南捷径。

他的战书很多,多到他经常拿来垫桌子。

偶尔他也会去应战,但战着战着,他突然觉得无聊,甩下对手就走。

对方自然不依,追上来缠战。

他微笑,风采翩翩一指天上明月或者天上朗日。

你看,这月色(日光)如此美丽,在这样的月色(日光)下打架不觉得太煞风景吗?

对方被他干晾着,不甘大喊:“你走了,就是认输!”

他耸肩,认输就认输。

对方更加愤恨:“你的第一名号就让给我了!”

“好啊。”素玄笑嘻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把炽焰帮帮主的位置一并帮我接下?”

然而无论他甩手避让决斗多少次,他的第一称号还是稳稳在脑袋上戴着。

炽焰帮帮主的尊位,依旧是他稳稳坐着。

所谓强人,强到了一定程度,即使他肯示弱,别人也当是谦虚。

有些话,即使他认真,别人也当是玩笑。

只敢当玩笑。

他一剑西来,所经之处,万众俯首。

江湖中人,称他潇洒优雅,飘逸脱略,比王孙公子还丰神如玉神采飞扬,莫不以见素玄一面为荣。

可是…秦长歌面上好谦虚的微笑着,心里却在腹诽。

他们想见的,崇拜的,尊重的,真的是眼前这个人吗?

祁繁嘴里的江湖传闻,还真是信不得啊。

眼前这个人,长得不可谓不漂亮,衣服不可谓不精致。

可是,潇洒?优雅?飘逸?脱略?

倚在红木椅上吃石榴的那个人,衣襟散落,姿态轻闲,一个硕大的石榴被他啃得七零八落,雪白长衣上暧昧可疑红色点点,精致的下巴犹自沾着细碎透明宛如碎玉的石榴子。

不过秦长歌看久了,倒也不得不承认,这人虽然吃得狼狈,也许依然是潇洒,优雅,飘逸,脱略的。

因为已经有人陶醉了。

某女侠目光飘荡,晕生双颊,轻声感叹:

“石榴宛如红晶,衬得他肤光皎皎如玉,衣上红点处处,似雪地盛开梅花。”

好…好吧。

就算是吧。

美男嘛,自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今日,是炽焰帮每月开坛例会的日子,帮主不管爱不爱听汇报,都必须要在的。

秦长歌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先去见那炽焰帮在郢都的生意代言人,她要找,就直接找上正主。

大大方方在炽焰帮堂口递帖求见,“衡记”新主事的身份,使对当前商争心知肚明的炽焰帮属下,立即没有二话的去通报。

她被让进正堂,和其他一些因事求见素玄的来客,一起去见素帮主。

只是昨晚传闻听多了,导致她对素玄已经形成了潇洒飘逸翩翩佳公子印象,如今这一见…好吧,还是佳公子。

秦长歌正在思考该如何措辞拜见这位看起来潇洒旷达得令人自惭形秽的大帮主,对方已经看见了她,目光一亮,扔了石榴便站起来。

只是这一起身。

红晶不见了,梅花消失了。

他整个人依旧长衣如雪,洁净如水。微笑迎过来的姿态无懈可击。

“哗!神仙!”萧溶目光发亮:“武功…武功啊!”

秦长歌觉得很没面子,这小子,早知道不带他来了,一张嘴就露怯。

不过萧溶很快就不发亮了,因为他发现那个神仙叔叔,盯着自己好不容易认来的娘,那目光比自己看见神仙还亮还贼。

萧溶怒了。

娘是谁?娘是自己千辛万苦从人堆里挑选出来的,是自己认错无数个娘后终于自己蹦到他面前来的,从昨晚开始,天上地下他就看中娘一个,怎容得他人觊觎?

不待秦长歌发话,萧溶横步一跨,小短腿努力拉成弓马步,运气,戟指,大喝:

“个儿郎目灼灼似贼!莫不是个采花贼!”

咣当一声。

素玄摔到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