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间的污尘滚滚,终遮没了少年的清明眼眸?

侍卫的手,已将触及秦长歌肩膊。

按住欲待跳脚的儿子,秦长歌并不抗拒侍卫,微笑不改,抬头直视萧玦。

“陛下,惊驾当杖杀,可是,您惊了吗?”

萧玦抬起一边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开国,陛下乃马上天子,征战四野,万军辟易,是白骨丛,赤血渊中走出的真龙之主,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交于睫而目不瞬,若区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让我西梁之主受惊,传出去,怕于陛下威名有损,奴婢贱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敢因此一事,有堕陛下赫赫英名,令环伺诸国,心生轻我之心。”

言毕,恭谨伏地,秦长歌头也不抬。

萧玦默默不语,注视秦长歌,目光流动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无法直视,文昌一直注视着这对相见不识的曾经的恩爱夫妻,神情微有悲凉之意,此时亦轻轻道:“陛下,佛门善地,还请勿染无辜鲜血。”

那个血字犹在舌尖盘旋。

一声鹤唳般的清鸣,穿越层云。

一道雪色长练,突然自天际升起。

几乎在升起的那刹那,那耀眼无伦的光色刚刚抵达人们眼眸,那长练已化为滚滚光柱已到了近前。

如雪剑光。

烂漫如华锦,富丽如春色的剑光。

一剑可动山岳,华丽惊艳如苍蓝天穹摇曳过的流星般辉煌闪亮的剑光。

剑光似天瓢倾泻,无遮无拦,势不可当风卷雷啸的泼向萧玦。

那一霎萧玦整个人都笼罩在华光无伦的剑气中。

惊呼奔跑声里,秦长歌手指抠紧了地面。

“鹤唳九霄层云,剑动一山春色”。

“光华剑”

“剑仙”

上官清浔!

这位成名垂三十年,昔年名动天下,如今本应逍遥烟霞之外,隐居蓬莱之洲的一代剑仙,如何会在隐匿仙踪数十年后,突然现身于此地?

谁能令这睥睨天下,据说性情极为高傲的一代绝世剑客再践红尘?

秦长歌在这一刹间转过无数念头。

救,还是不救?

剑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认识他的人面前杀人。

而秦长歌,昔年曾经和他见过几面。

只要喊出剑仙二字,萧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个小小宫女,认识剑仙?

可是,救萧玦?

伏身于地,三丈之外,依旧听得那风声烈如飓风,扯起秦长歌长发,衣袂裙摆,俱猎猎飞起。

漩涡正中的萧玦,必死无疑。

这一刹心乱如麻,秦长歌叹息,正欲抬头。

青影一闪。

快得仿佛原本就站在那里,原本就站在萧玦身前,那身法滑溜如游鱼诡异如鬼魅,迎着扑面令人气窒的强绝剑风,直直扑上。

风声忽歇。

剑锋入肩。

仿佛没看见贯穿身体的长剑,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剑锋入肉,穿过肩胛,生生不能再前进一步。

剑锋,被那青衣男子以极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后错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涌如泉,顺着剑锋倒灌而下,眼看将要涌进上官清浔衣袖。

手指一抖,长剑突然消失。

上官清浔已满面嫌恶,如一道长烟掠过天际般,瞬间飞退数丈。

他有洁癖,最厌恶人的鲜血,是以他也没有专用的名剑,因为他厌恶杀人后要拭剑。

名剑对他已经失去意义,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胜过天下强兵。

立于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叶瓣上,他并没有看萧玦,只是目光似有似无的环顾四周,最后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便觉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顿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长歌初见萧玦,故意掉出经书时,如鬼魅般肃杀而出的青衣男子,萧玦的隐卫。

他面上一片苍白死寂,平平无奇的五官实在看不出刚才那悍厉无畏,将自身血肉视若草芥般的一举,是他所为。

年已八旬,却因为养气功夫已臻化境,看来只如四十许中年书生的上官清浔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微微一晒,道:“揭下你的面具来!”

青衣人仿佛没听见,只是立在萧玦面前,鲜血从肩头不住滴落,滴答有声,很快在地上积了一滩。

被他挡在身后的萧玦突然推开冲来围护他的侍卫,缓缓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谁?”

上官清浔抬头看天,不理不睬。

萧玦立得笔直,一字字道:“无论你是谁,在朕面前,都休想无礼,也休想伤了朕的人便毫无后患!”

上官清浔目光一瞥,冷然道:“就凭你这几个草包卫士?”

“也许我现在奈何不了你,”萧玦厉声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虽远必诛!”

上官清浔缓缓将眼光放下来,这才认真的打量了萧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觉得那帮老家伙领着小丫头选错人,弄得后来不可收拾…如今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头看看四周,道:“小子,这回你可是错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云般平平移了出去,转眼间身影已杳,只隐约听见有人高声长吟:“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唯有少年心…”,声音游丝般转瞬飘散,似已高出云端,又似已远在百丈之外。

萧玦一直稳稳立于长廊,直到那声音完全消散,他抬起头,若有所思,眼瞳微缩。

然后,无声的倒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伤疤

秦长歌细心的拧着金盆里的绢布,动作轻柔,心里却在恶狠狠的暗骂。

那么多侍女,为什么偏偏在自己经过他身边时,那个明明昏迷的人,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公主立即顺理成章的吩咐她留下来侍候,无人之处对她展现满面殷殷之色,眼神竟有几分哀恳。

秦长歌默然一叹,也无可奈何。

文昌真是想多了,无论如何,她现在就是一小小宫女,难道还会抗命?

秦长歌微微笑着,趁着屋内无人,毫不客气拉开萧玦衣襟,手指轻轻按在他因练武不辍,而较常人更为强健光润的麦色肌肤上。

只一按便知究竟。

萧玦还是那个逞能强硬的脾气--上官的剑,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青衣人拼死救护,强大无伦的剑气还是穿过青衣人肩背,透入萧玦胸口,裂肤三寸,皮肉之苦倒在其次,那寒意森森的剑气,多少伤了点萧玦肺脉,他又心绪不宁,以至于昏厥--其实没那么严重的。

只是…上官的剑,好像有留情之处呢?

这个老怪物,根本就不是为杀萧玦来的?

想着先前上官走时说的话,秦长歌笑笑,手指在他胸口一弹,眯着眼看着熟悉的前世丈夫的胸膛,手掌,轻轻的按在他平静有力跳动的心口上。

掌下肌肤,温热细腻,极有弹性,掌下心脏,跳动有力,声声入耳。

隐约间想起当年,战场之上,萧玦经常受伤,他又是个不惧艰险勇于前行之人,管他血流全身,管他刀山剑丛,管他横尸百万,管他火海冰河,只要他一息尚存犹自能战,他定然是要横剑纵马上前,先杀个痛快再说。

她却是个懒惰的性子,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只是时时伴在他身侧,他受伤得多,久而久之,她竟练就了一手娴熟的包扎技术,成了他专用的军医。

秦长歌手指缓缓移动,探入衣内。

轻巧然而准确的,摸到颈下三分,虬结而起的一道伤疤。

不长,却很深,以至于愈合之后,肌肉筋脉再也不能舒展,团结在一起,成了一个狰狞的疤。

狰狞的疤,刻在谁在心上…

那年冬,赤河战场,与北魏开国之主,魏元献的生死一战。

西梁史书上,白纸黑字的记述:

初,魏元献兵盛甲于天下…是年冬,决战于赤河关隘定阳,魏军势盛,以四十万军围之,魏王元献势骄,列营百余,强攻定阳,曰:百万之师,所过如卷,蹀血而进,必屠此城,前歌后舞,顾不快焉!魏军未至,帝使静安王密赴偃陵,调平偃军转救之,武威公率精锐取魏军禹城,禹城,魏军南下之要道也,得之则扼魏军之喉,帝后独守定阳,坚城力阻,魏王逾月不能下定阳,神夺气沮,值静安王驰援至,帝亲帅三千骑,夜踏魏营,初战告捷,其时禹城已下,然消息未至,后命伪制胜报,射入阳城,又命死士佯闯魏营,故遗战报,魏军得之,一日三惊,勒卒自持,帝将勇士三千,血月之夜,密涉定水,决战赤河苍龙之野,戮魏军大将成羽,创魏王元献,是役血流漂杵,积尸遍野,魏军仓皇北遁,于禹城再遇武威…所遗军士,不过二三停矣,值此一役,两军之势逆矣,魏王终朝逡巡而不敢进…我西梁万年之基,由此始矣。

史书上那些枯燥生硬的字眼,善于将一切腥风血雨淡化,冷静的凝固于永恒的时光之中,只有参加过战役的人方才永生不能忘记,那些餐风饮雪,艰难竭蹶,誓死守城,浴血杀伐的日子。

天寒地冻的冬月,久困的危城,禹城攻下的消息尚未传至,秦长歌伪造的战报却已射入城头。

长啸的飞箭如烟花,带着同样如烟花般令人振奋的消息射入城内饥疲羸弱的士兵眼中,那些挥飞着热泪的拥抱里,那些无边无垠的欢呼雀跃里,萧玦一步跨上牒垛,于万众欣喜仰望的目光里,神采飞扬的下令,穷尽所有能下腹的食物,给今日出征的将士尽饱而止。

数月未吃饱饭的将士,欢笑领回了那掺杂着黍,糠,秫米,甚至还有不知名的晒干的虫屑的饭,席坐于地,枕着破败的麻袋,长满冻疮裂出无数血口的手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吞吃。

欢笑着说,总算能做个饱死鬼。

秦长歌和萧玦,吃得也是这饭。

萧玦倚着城墙,抱着饭碗,吃得很香,秦长歌看他半晌,将自己的半碗饭拨到他碗里,萧玦啊的一声,瞪她一眼,再拨回来。

秦长歌又拨过去。

萧玦再拨回来。

争执中洒落几粒饭,萧玦赶忙拣起填入口中,笑道:“这饭是你洒下的,我算是吃了你的饭了,你别再推,再推我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