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无刚才请老天喝尿的英雄豪气。

秦长歌抱住儿子,缓缓偏头,厨房的窗户开着半扇,没有月光的雨夜,一切景物都被抹上一层迷离的淡灰色,那淡灰色的轮廓里,隐约前方回廊处一条黑影,正步姿飘荡的近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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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么?

秦长歌眯眯眼,笑笑。

拍拍儿子,她道:“溶溶,据说现场教学印象比较深刻,来,我教你几个道理。”

兔子怯生生探出头来,只敢看她的眼睛,“什么?”

“第一,这世间本没有鬼,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第二,这世间很多时候,人比鬼可怕,鬼不过是虚像,啃不了你咬不了你,人却可以把你剥皮拆骨,焚尸扬灰,第三嘛…”

“第三是是是什么…”萧兔子怨恨,坏娘为什么在这么惊悚悚的时刻用这么阴森森的语气说这么血淋淋的话呢?不是存心要吓坏他幼小的心灵么…呃好吧,其实他承认,他虽然有点点怕,但也没那么怕,只是想拱到娘怀里闻闻香气…难道这也被娘看穿了?

“第三嘛…”秦长歌笑得不怀好意,“但凡你觉得是鬼的东西,其实多半不是鬼!”一把拖起儿子,拖啊拖的迎着那影子上前去,“走,去看看。”

“不--”萧包子挣扎,“祁衡叔叔说鬼爱吃小孩子…”

祁衡?这回换了男主角了?秦长歌笑得那个温柔,“他胡扯,他那是侮辱你的英勇,你连老天都敢叫他喝你尿,区区一个孤魂野鬼,怕他?太没面子了嘛。”

“哦…”萧包子觉得面子很重要,于是糊里糊涂的被拽着走,脑子里转啊转,好像这不是一回事吧?

回廊不长,那影子一直悠悠近前,秦长歌迎面而去,看清是谁时,她微微皱眉,随即一笑。

无上尊贵的皇帝大人,你也梦游么?

看了看只着寝衣的萧玦,第一抹视线在他胸口停了停,这些年练武不辍是吧,体魄不错啊。

然而他的眼神空茫,神情似真似幻,明明看见了秦长歌,眼神也有些光影变幻,却依旧毫无表情。

因为入睡时长发散披,卸了冠带,此刻的他看来再无白日里的锐利锋芒,倒多了几分清和之气,眉宇间隐隐几分疲倦,神情萧瑟。

回廊三面无遮,他赤足沿廊而行,毫无避雨意识,衣衫都已被打湿,月白软缎寝衣贴在肌肤上,乳白色变得透明,隐约露出光滑肌肤,秦长歌仔细的看了看,确定皇帝陛下此刻春光撩人,秀色可餐,还是不宜被太多人观赏的好。

不管是西梁国所谓的“迷魂症”,还是现代科学里描述的梦游,此刻的萧玦都不能被醍醐灌顶一喝而醒。

秦长歌微笑着,牵他的手,将他就近牵入厨房,“来…来…”声音轻柔,如天边随风飘荡的丝雨。

萧玦转首看了看她,一刹那间目光微凝又散,却是默默的被她牵了进去。

厨房里间存放物品的地方,为了防潮,提高台基铺着地毡,秦长歌携了儿子,又轻轻推了萧玦坐了。

三人挤在几个米袋后面,萧溶大方的递过自己一直没忘记丢掉的什锦点心,悄悄问秦长歌:“他是不是饿呆了?”

秦长歌瞟萧玦一眼,对儿子咬耳朵,“人家在做梦,不要吵,看我问问他做什么梦。”

“哦,”萧包子立即收回点心,“我吃,你问。”

秦长歌拉过萧玦的手,以掌心温暖他冰冷的手掌,那热力刚一透肤,萧玦立即转过头来。

第四十一章 “弑父”

混沌迷茫的思绪里,万物皆飘摇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粘腻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里,很多东西都在浮动,在他眼前连绵成黑色的光影,或圆或扁,辨不出原来形状。

只有一件物事,始终鲜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鲜红的,细小的,拂之不去的围着他转悠,他伸手去触摸,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宛如烫手般缩回来,那物事发出细碎的呻吟,听来宛如哭泣,却不知道是谁的哭声,也许,是自己在哭?

绵长永无尽头的黑暗隧道啊…挣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无声的行走,双腿酸痛,忽听得女声低柔,如午夜拨琴悠扬一曲,却不惊酣梦,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却是轻甜的,欢悦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觉浑身绑缚般的坠感一松,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里再不会有的笑意。

萧包子低低的哇了一声。

这叔叔,笑起来可真美…

萧玦听不见那声低呼,他只听见那动人女声低低问他:“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萧玦自己亦觉困惑,想了想,答:“海里…”

“什么样的海…”

“沉重…鲜红…粘腻…”

“你经常在海里吗…”

“有时…”

“为什么会在海里…”

“不知道…是因为罪孽吗?…”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然后依旧温柔的继续。

“什么样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变幻交错。

那声音并没有催促,似在静静等待,似可以这般千年万载的等下去。

他却恍惚间有些心慌,害怕这一刹的沉默会成为亘古的沉默,他再也无法听见这个无由令他心安,令他至粘腻深海无限深郁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声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

于是他低低的开口。

“…我看不见…它就在我不远处…前面…飘着…我抓不着…”

“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扩张,那里面的神情,是惊恐。

不愿面对的惊恐…

“你,有看见一个女子吗?她睡在地下,还有一个婴儿…她的眼睛…”

“啊!!!”

萧玦忽然抱住头,狂声喊叫起来。

剧痛。

排山倒海的剧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啸飓风,大片大片的飞卷翻腾,大块大块的拍打撞击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无止歇,天地被摧毁,被淹没,被一寸寸覆盖,而那些浊黑浪潮卷过时,发出轰然巨响,那巨响连绵不断响在他脑中,无限昏眩,胜如凌迟。

他抱住头,痛苦至颤栗的倒下身去。

秦长歌正沉浸在最后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围中,不防他就在耳侧大喊出声,一时难得的呆住了。

萧包子突然极其敏捷的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嘿的一声,一个嫩嫩的手刀,毫不犹豫砍在萧玦颈后。

萧玦应声倒地。

秦长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萧玦,再将目光怔怔的转向儿子,再怔怔的转向萧玦。

呃…

萧溶萧公子。

你…劈倒了当今天子。

你这个四岁孩童,很有气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战的开国皇帝。

最关键的是。

你刚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

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弑君弑父?

萧溶才不管那许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说了,对于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立刻安静。”

好,好,容啸天。

你们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儿子,秦长歌赶紧给萧玦把脉,发现他脉象虚浮,所幸没有大碍,会被四岁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啸天所授,力道虽弱但落掌位置精准,另一方面,萧玦当时精神趋近崩溃,体力也降至最虚弱的临界点,才会被儿子所趁,酿下这惨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现在不是研究溶溶创造何等奇迹的时机,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皇帝陛下惊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内宫侍卫正在赶来,而他们这对凶手,逃也来不及的极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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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沓步声。

夹杂着惊呼陛下之声。

有人请罪后撞开萧玦寝室,发现无人的惊惶之声。

往厨房寻觅而来的人声。

秦长歌无奈的叹口气。

没办法,只好牺牲儿子幼小的纯洁心灵,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唤儿子。

“溶溶,来。”

“干嘛?”萧公子正竖着耳朵听动静,不住的瞅屋顶,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离,思衬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带着娘亲爬上去的可能性各为多少。

坏娘的一句话让他霍然回首。

“来帮我给这人脱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长歌无辜的看着儿子,叹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没了脑袋,还怎么吃桂花糖?”

那是哦…

萧公子捋捋袖子,大义凛然的开始给他爹脱衣服。